七月。炎炎夏日,酷熱難耐。相比之下,牢房裡竟然涼快不少。歐陽安在心中苦笑,到底受刑的是那些犯人還是他們啊。“歐陽大人,”滿臉堆笑的獄卒跟在歐陽安的身邊,“您今天也是來看那個人的吧?”歐陽安點點頭,跟上了獄卒的腳步。他們一前一後,走到了大牢的最深處。在那裡,有一間牢房與其他不同,唯有這裡的欄杆是鐵製的,摸上去光滑卻刺骨。牢房裡,坐著一個人。一個披頭散發一動不動的人。“大人。”獄卒露出了為難的笑容,“您看……這人都這樣了……”“打開,讓我進去。”“這、這不合規矩……”歐陽安信手丟給他一袋銀子,道:“這樣合規矩了嗎?”獄卒用手掂了掂,收好銀子後忙手忙腳地打開了牢門,囑咐道:“就一炷香的時間,大人趕緊的啊。”而後,他便看著歐陽安走進去,重新鎖上牢門。雖然是鐵籠子,裡頭卻也和其他的牢房一樣,滿地枯草。歐陽安環顧四周,視線最後定格在了地上的人身上。那個人蓬頭垢麵,看不清麵貌。“在這裡頭,住的還習慣嗎?”歐陽安率先開口。那個人卻不答。“我看你好像瘦了不少,”他笑了笑,“彆太作踐自己了。”那個人不為所動。“朱載瑀的屍體……準確來說應該是屍骨?嗯……我也不懂,反正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找到了。”歐陽安蹲下身子,盯著那人的臉說道,“他,死了。”終於,那個人的身體開始微微顫動。他的喉嚨裡發出了“嗚嗚”的聲音,卻又不像哭聲,反倒像是一種充滿憎恨的低吼。“你所效忠的主子死了,你也很快會去陪他。”歐陽安站起身,“我說了,我不會對不起任何一個人。我不殺你,卻不代表彆人也會放過你。唐銘,你太自負了。”那“嗚嗚”的聲音還在繼續傳入他的耳中,隱約能聽清幾個字眼:“不會……公子……活……騙人……”歐陽安長出一口氣,苦笑道:“你覺得我有必要騙你嗎?若是信不過我,等你死了,到地獄裡去也能一驗真偽。”“騙子!”一個詞語從唐銘的口中激烈地衝出。“隨你怎麼說。”歐陽安轉身,外頭的獄卒適時地上前打開了牢門,“還有一件事。托你們的福,如今我官複原職。某種意義上,你們曾奪走了我的一切,現在,我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說完,他對著狼狽不堪的唐銘笑了笑:“這是我表弟教我的。”走出大牢,歐陽安看到台階下已經有一個人在等他了。“有什麼事嗎?”歐陽安看著來者問。“本想來看看那個犯人,畢竟馬上就就要問斬了。”陳定輕鬆地笑道,“沒想到讓歐陽大人搶先一步。”歐陽安不是很喜歡這個人嘴裡時不時冒出來的官腔,於是隻是敷衍地點點頭:“陳大人若是想進去瞧瞧也沒問題。我還要恭喜陳大人升遷,坐上北鎮撫司總指揮使的位置。”“歐陽大人不必如此。”陳定微微眯了眯眼睛,“日後錦衣衛和六扇門合作的機會有很多,還得請歐陽大人多多關照。”二人都在笑,彼此卻又心照不宣。略略寒暄了幾句後,歐陽安問:“對了,竹亭……竹大人她現在怎麼樣了?”“這幾個月竹大人有太醫院的人照顧,還有錦衣衛派人保護,歐陽大人放心吧。”歐陽安重重點頭,繼續問:“她的傷好了嗎?”“竹大人的傷勢現在大多已經恢複了,幸虧……那時候得人保護。”說到此處,二人皆是沉默了許久。最後是陳定打破了沉默:“對了,聽說竹大人今日要去麵聖。”聽到這句話,歐陽安皺緊了眉頭:“她傷還沒好全就敢這麼到處跑?”“也許……竹大人就是這麼一個閒不住的奇女子呢?”說到此處,陳定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歐陽安能確信,這份笑容是發自他的真心。閒不住的奇女子……歐陽安咂咂嘴,似乎這個評價還挺中肯的。竹亭一共進過兩次宮,兩次都是為了麵聖,兩次都在西苑。她仔仔細細地整理了一下衣袖,確信能擋住自己手臂上裹著的紗布後才恭恭敬敬地走進皇上的“煉丹房”。“臣,竹亭,叩見皇上。”“免禮。”嘉靖帝此時正坐在椅子上看著一本書,表情淡然,也不看竹亭一眼。竹亭掃了掃旁邊的煉丹爐,卻見幾名內侍和兩個道士打扮的人正在忙碌。她撇撇嘴,重新將視線移了回來。“皇上,”竹亭開口,“此次朱載瑀一夥,除去在爆炸中身亡的朱載瑀、胡二,和被陳定大人誅殺的兩名賊子,其餘黨羽已被悉數緝拿待審。其中陳定大人、歐陽安大人功不可沒……”“朕已經賞了他們了。”嘉靖帝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竹亭的話。竹亭卻不卑不亢,隻是繼續說道:“前北鎮撫司總指揮使秦儀大人……”“朕已經革了他的職,現在也在牢裡蹲著。”“錦衣衛內部……”“朕會仔細整頓,有勞竹愛卿費心了。”二人之間陷入了一陣沉默。“皇上,”竹亭輕笑,“其實臣來是想問另一件事。”“竹愛卿有話就問。”嘉靖帝翻了一頁書,神情依舊是淡漠的。竹亭卻對他的態度毫不在意,嘴角微微一翹,便道:“想必皇上對朱載瑀……早已沒了耐性吧?”嘉靖帝不言語,竹亭繼續說道:“這次的事情,與其說是皇上在幫顧家幫臣,倒不如說是借臣與顧家徹底掃除朱載瑀和他的勢力。畢竟您是當今天子,如何能忍受這個時不時就出來‘胡鬨’的親侄子呢?”嘉靖帝的目光終於從書本轉移到了竹亭臉上,他沉聲道:“竹大人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朕不怪罪你。”“臣的意思是,”竹亭斂了笑容,說話擲地有聲,“皇上早就想除掉朱載瑀這個禍患,隻是不想背負‘骨肉相殘’的罵名,這才借臣等的手,名正言順地抹殺這個隱患。”沒想到,這次笑出來的是嘉靖帝:“繼續說下去。”竹亭想,反正皇上也免了自己的罪了,倒不如爽快點把話都說明白。於是她道:“可憐朱載瑀一直以為自己把當今天子視為玩物,殊不知,他才是一枚真正的棋子。”嘉靖帝徹底放下了書本,直視著竹亭的眼睛,但卻沒有半分狠厲之色,隻是帶著淺淺的笑意,恍然一看,仿佛隻是一位和善溫潤的文人。他喃喃道:“當年朕的大哥一直身體不好,先帝去後本應由他繼承帝位。但當時他已身患頑疾命不久矣,思量再三,所有人都決定隱去他的存在將朕推出去。“朕登基不久後,大哥便撒手人寰,無人知曉他的存在,朕便對天下謊稱他早夭,追封他為‘嶽懷王’……那時候朱載瑀身在繈褓不曉世事,懷著對大哥的愧疚和歉意,朕努力對他好,給他宅邸,賜他仆奴,金銀珠寶享之不儘。誰知道,他還是恨朕呢?”“他不是恨陛下。”竹亭情不自禁地插嘴道,“他隻是在為自己的頑劣找借口罷了。”“竹愛卿既然明白又何必問朕呢?”嘉靖帝笑看竹亭,“不管他是恨朕也好頑劣也罷,三番五次逾矩,這次還和倭人勾結,無論如何朕都不能留他。”竹亭又笑了笑:“皇上不如坦誠一點,您並非先帝直係,或許……對朱載瑀的存在感受到了威脅?”“竹愛卿若是這麼想朕也無話可說,畢竟,朕已經免了你的罪了。”嘉靖帝微微眯了眯眼睛,語氣裡無端浮出了幾絲狠厲。竹亭笑著低頭,而後她轉變了話題:“其實臣這次來還有一事相求。”“竹愛卿請講。”“臣……想辭官回鄉。”這句話說出口,嘉靖帝先是愣了愣,而後啞然失笑:“竹愛卿,你知道你現在坐著的位置有多少人擊破腦袋都想坐上來嗎?”“臣當然知曉,”竹亭躬身拱手,“隻是,臣原本不過一介仵作,本就不該站在此處穿著這身衣服,一切都是多謝皇上聖恩。但臣於心不安,還請皇上收回成命。”“竹愛卿,你此話當真?”“絕無半分虛言。”竹亭直起身子,眼睛裡滿是堅定。……“皇上,”竹亭走後,一名年邁的白麵內侍湊了過來,一雙三角眼裡滿是疑惑,“您就這麼讓她走了?”“她心意已決,朕難道還能強留?”嘉靖帝重新將書端起,麵上波瀾不驚。“可是……”“她很聰明,也很直白。”嘉靖帝低聲喃喃,“但朕的身邊不需要聰明又直白的人。要知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啊。”那老內侍將嘉靖帝的話語細細咀嚼了幾遍,卻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嘴裡倒是說:“皇上聖明。”“何況,”嘉靖帝繼續說,“朕也想給這些年輕人一些機會。”殿外,聒噪的蟬鳴聲不絕於耳,似乎是在宣告新的開始。三日後,碼頭。歐陽安看著提著行囊一身素衣的竹亭,露出了苦笑:“竹小姐當真要走?”“嗯。”竹亭的神情格外輕鬆,她今天沒有穿男裝,而是一襲素雅的長裙,看著分外清麗,“這一路上也多虧歐陽大哥照顧了。”“哪裡的話。”歐陽安笑著搖頭,“說到底,也是勞煩竹小姐了,被我那表弟這樣騙來……”說到表弟,歐陽安的聲音不由得低沉了幾分,而竹亭的表情了黯淡了下來。“顧暮雲他……”竹亭垂下了眼簾,她看向自己現在還包著紗布的右手臂,“那時候,如果不是他護著我,我被傷到的應該也不止這點了吧?”歐陽安心頭一痛,他想起那天他趕到時所目睹的景象。衝天的烈火,刺鼻的硝煙味,以及……被顧暮雲死死抱在懷中的竹亭。“要是那時候我能快點逃出那個倉庫該多好啊……”竹亭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那樣的話……顧暮雲就不會……”她已經帶上了哭腔。“竹小姐……”歐陽安看著她的表情,低聲安慰道,“你千萬不要自責……畢竟……畢竟表弟他……”“喂!”就在二人還沉浸在悲傷中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他們。二人一齊回頭向船上望去,卻見甲板上一個人正盯著他們。“船要開了!你們告完彆了沒啊?”那人語氣極其囂張,竹亭竟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眼淚憋了回去。“顧暮雲,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沒完沒了的啊!”竹亭氣呼呼地回敬他道,一邊說一邊踏著木板上船。一站到甲板上,她便看見正坐在輪椅上的顧暮雲,他用滿是笑意的右眼注視著竹亭,而他的左眼則被包上了紗布,模樣尤其可憐。“要不是為了保護你,我的眼睛和我的右腿能這麼慘嗎?”顧暮雲笑嘻嘻地對竹亭說,仿佛受傷的不是他一般,“你看,因為我身負重傷還擅自越獄,皇上貶了我的官,代價慘重啊。”竹亭嘖嘖嘴,道:“光是越獄這一條皇上沒罰你就算很好了……對了,你的傷……能好嗎?”她蹲下來仔細端詳著他被包紮的左眼。“唔……大夫說,隨緣。”“……看來是沒譜了。”竹亭無奈地歎了口氣。“所以我以後很需要被照顧。”說這話時顧暮雲尤其理直氣壯,“對了,你知道我被貶到哪兒去了嗎?”竹亭眨眨眼睛:“哪兒?”“之前你劉伯父不是辭官還鄉了嗎?”顧暮雲笑了笑,“那地方正好出現了兩個空缺。”聽到這句話,竹亭瞪大了眼睛。她想起之前皇上對她說的話——“回鄉,可以。不過朕聽說揚州寶應縣那邊正缺了書吏和仵作,竹愛卿若是有心為朕分憂,不如去那裡供職?”當時竹亭想皇上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算讓步很多了,何況寶應縣和餘杭縣相隔不遠回去也方便就應承了下來。原來……這都是計劃好的!“你……你不會是……”竹亭試探道,聲音竟有些顫抖。“正七品揚州寶應縣縣令,你覺得怎麼樣?”顧暮雲笑看竹亭,竹亭回瞪著顧暮雲。她莫名覺得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已經把他們兩個人給綁在一起,還打了個死結,要想解開,這輩子恐怕都不可能了。這時,船開了。唉,算了。竹亭無力地趴在了欄杆上,向漸漸遠去的歐陽安揮手告彆。誰說離開京城這場奇遇就告一段落了呢?說不準,他們兩個的孽緣才剛剛開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