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無憂想過無數次和林苗苗重逢的畫麵,每一個版本都是他精心策劃過的,可他唯獨沒有料到,他會在回國後的第二天,以這麼意外的形式和她重新見麵。他T恤大褲衩外加一個人字拖,常戴的耳機把一頭淺棕色的頭發壓得亂七八糟。因為沈三不聽話,一路追狗的他跑得灰頭土臉。這副模樣出現在林苗苗麵前,簡直形象全無。不過……一向多話的沈無憂此時卻沉默著打量多年未見的林苗苗——她變了好多。她把自己的一切鋒芒都遮掩了起來,穿著背帶褲和平底鞋,留著厚重的劉海,戴著遮去大半臉的眼鏡,不施脂粉素麵朝天,氣色是常年熬夜的那種差勁。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一個本在傳媒學校顏值也屬上等的漂亮姑娘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路人大姐呢?若不是……若不是他這麼多年來對她心心念念,否則根本就不會在她轉身的那一刻,一眼認出她來。“嘿,矮子,有沒有想我?”他盯著林苗苗的臉愣了半天神,最後露出燦爛的微笑,可微笑還沒持續兩秒,就見林苗苗粗暴地抱起沈三,往他臉上扔去。“想個屁!”沈無憂的臉被沈三的臟腳踩了個正著,但沈三身手敏捷,很快就從沈無憂身上跳了下來,吐著舌頭飛快地追向已經轉身快步離開的林苗苗,沈無憂撲將上去,牽住拴狗繩想拖住它,可卻全程被沈三拽著走。“老三,你個沒出息的,不就五年沒回來嘛!胳膊肘子淨往外拐!“我跟你講沈三,你這是重色輕兄知道不,你這是要受到社會的道德譴責的!”沈三勁頭太猛,沈無憂隻好尷尬地跟在林苗苗身後自言自語:“矮子?八婆?喂彆不理人啊,聽說你現在是個狗仔啊?雖然你這人確實八卦得不行,但真沒想到你竟然會對娛樂明星感興趣。偷拍明星隱私有什麼好玩的,嫉惡如仇如你應該去揭露社會上的大壞蛋才是啊。“最近我回國,也沒什麼事乾,你這職業乾多久了?有意思嗎?不過我看你隨隨便便乾個幾年就爬上行業巔峰的位置,看來挺簡單的。如果好玩的話,要不我也試試?像我這樣的天才,要真入了行,肯定能立刻壓你一頭……”“有完沒完?”林苗苗一掌拍在一輛黑色大眾車上,車子立刻發出防盜警報,直到林苗苗開了車鎖,警報聲才停止。沈三還在興奮地亂叫,沈無憂被沈三吵得腦殼疼,扯著狗繩凶它,“老三我警告你,老實點,她已經不是你嫂子了!再跟著她我就把你丟垃圾桶裡!”林苗苗靠在車邊環臂觀看眼前一人一狗的凶悍對峙,那人臉上還留著一塊灰色的梅花印,頗為好笑,直到他那聲“嫂子”一出,她才不悅地鎖起眉頭。不悅過後,她忽然抬頭觀察了一下四周,本來打算直接晾著他們開車離開的林苗苗,就此改變了主意。“你們還要在我車前鬨多久?三兒,過來。”沈三聽言,立刻停止幼稚的“爭吵”,乖巧地湊到林苗苗的腳邊,林苗苗從後座拿了包餅乾,捏碎了一點點地喂它。“還是和以前一樣聽話,想我嗎,三兒?”沈三嚎了兩聲。林苗苗喃喃:“有時候,狗比人還重情呢。”沈無憂不由自主地接話,似乎也是意有所指,“人本就是利己無情的動物。”林苗苗喂完餅乾擦淨手,站起身,突然問道:“你住這兒?”沈無憂因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稍有愣神,最後老實答道:“我哥住這。”林苗苗難得對他露出笑容,她淡笑上前,忽然抬手,用紙巾輕輕擦拭著他臉頰上的梅花印,沈無憂嚇得退後兩步,卻被林苗苗緊緊扣住了手腕,他心下升起一股涼意,“你……”“上車,我請你吃飯。”***林苗苗很擅長用甜美的笑容和溫柔的聲音掩飾自己的情緒,但這並不適用於沈無憂,她一見到沈無憂那張臉,心情就無比暴躁。尤其是在他管不住他那張嘴的時候。“封閉環境裡不要吸煙,有沒有點公德心?我說矮子你什麼時候染上吸煙這個壞習慣的?彆抽了我求你了,我家狗都受不住了。“乖,我給你熄了,麻煩你空調風給我打大點,內外循環彆忘了開,哎喲這味兒。你能把煙戒了不,我兜裡有糖,你要實在煙癮上頭拿糖頂頂。“天啊,你這車的後座也太亂了吧,這都是些啥?膨化食品、一次性日用品、毯子枕頭、沒丟的大袋垃圾……我的天你什麼時候變這麼邋遢了?”林苗苗被煩得青筋外露,咬緊牙才忍住揪著他頭發連人帶狗從車窗扔出去的衝動。她深吸一口氣,打開播放車載CD的按鈕,一首悠揚低沉的大提琴曲如溪流般汩汩流動於車中。此時碰巧紅燈,林苗苗深呼吸一口氣,轉頭麵向沈無憂,麵無表情地輕聲道:“煙是你走後學會抽的。邋遢也是因為你走後我沒有好好生活下去的動力。這個答案,你滿意嗎?”聲音輕柔,卻仿佛在壓抑著某種情感。沈無憂心口一滯,竟莫名因為這短短的一句話,心疼得呼吸困難起來。林苗苗的眼睛很好看,眸色深,瞳孔大,眼尾微微上翹,認真看人的時候總有種欲說還休的嫵媚風情在,盯著她幽怨的眼睛,沈無憂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像以前一樣揉揉她的發頂,但林苗苗擋住了他。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沈無憂,我已經不是你女朋友了。是你甩的我。”車裡良久無言,隻有沈三哈哧哈哧的喘氣聲。此時紅燈轉為綠燈,林苗苗不再用那隱忍的目光盯著沈無憂,她坐直身放下手刹,在車子緩緩起步的同時,悄悄勾起左唇角。“小樣兒,可算閉嘴了。”她在心裡嘲諷道。***車停留在一間名叫“遇見”的西餐廳前,林苗苗輕車熟路地帶著沈無憂走向四周種滿觀賞花草的室外座位,喚來服務生,不假思索地將前菜、主食、鮮湯、甜點統統點好,沒問沈無憂的半句意見,沈無憂隻是靠在椅背上靜靜地觀察林苗苗做完這一係列工作,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沒問題也要挑點問題過嘴癮。大概是因為,她所點的全部是他愛吃的東西,難為她這麼久了還記得。林苗苗微笑問道:“是不是變了很多?‘遇見’現在裝修得更有格調了,室外座的花也換成了小雛菊,我記得……以前是粉紅色的小花,你喜歡的顏色。”“瞎說,我舅沒了我,這家餐廳的裝修風格都low了好幾個等級OK?”沈無憂沒皮沒臉,林苗苗扯扯嘴角,最後還是強迫自己附和地笑了起來,“這麼久沒回來,要去跟這間餐廳的老板打個招呼嗎?”“不了不了,我回來的事我舅不知道。”沈無憂喝了口檸檬水,“看來我走了之後,你也經常來這邊吃飯啊。”“也不常來,偶爾。”林苗苗閉上眼聽了會兒餐廳中播放的《yesterdayoncemore》,“因為這首歌,所以總會不由自主想來這裡坐一坐,回憶一下過往,懷念那些失散的朋友。”沈無憂順口來了這麼一句:“包括我麼?”“當然。”林苗苗往前探了下身子,輕輕握住沈無憂的手,把沈無憂嚇了一大跳,她眼波流轉,語氣溫柔地說道:“無憂,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看在以往的份上,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就當我求你了。”“什麼忙?”“讓我能自由出入金輝花園。”“簡單。隻不過,你要告訴我,為什麼吧?”“隻是想采訪一個人而已。你會幫我的對不對?念在舊情的份上。”“噢~”沈無憂拖長了音,縮回自己被握住的手,嬉皮笑臉地道,“誰說我會幫你的?開玩笑吧林苗苗,剛才那些話說出來,你自己敢信嗎?”剛才還溫柔如水的林苗苗因為沈無憂的這句話瞬時變了臉,眸中秋波一下子結成了冰塊,林苗苗麵若冰霜地由掌變拳,雙手交叉抱於胸前,唯有唇角略向上揚出一個嘲諷的弧度,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我認識你十幾年,當年光是做死對頭就差不多有六七年,我會不了解你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說變臉就變臉,虛偽狡詐這幾個詞用在你身上最適合不過。你又是給我擦臉獻殷勤,又是故意暴露出你憂鬱的一麵,還特地帶我來這家餐廳。你在打什麼算盤,我會不知道?”“什麼算盤?說來聽聽。”林苗苗已經完全恢複了她平常寡言冷漠的形象,冷酷的語氣裡帶了點譏諷與不屑,眉眼之間寫滿了厭惡與不耐煩,和剛才溫柔憂鬱的傷感女人截然不同,變臉猶如翻書。“你想喚起我對你曾經的感情,可是,你也太自信了吧。你真的覺得,我們的回憶值得想起來嗎?”林苗苗冷著臉沒有回應,這時服務生給沈無憂上了一杯他最喜歡的巧克力香草聖代,沈無憂的小勺子還沒碰到最上麵的冰淇淋球,林苗苗就劈手把一整個聖代搶了過去,一調羹挖去半個雪球,直接塞進嘴裡。……好冰。林苗苗被冰得牙疼,她額頭青筋暴起,眉頭緊蹙,但就是強撐著平靜的麵部表情,硬生生將冰淇淋咽了下去。“你有病啊,多大的人了還搶人東西吃,幼稚。”林苗苗嘴角微揚,慢條斯理地把又甜又膩的聖代吃完,再輕車熟路地將牛排切塊,直接把沈無憂當成了空氣,狀似愉快地享用著自己的午餐。沈無憂最怕的,就是似笑非笑、一言不發的林苗苗。在他眼裡,這樣的林苗苗最像巫婆,一肚子壞水,可臉上卻平靜得找不出一絲破綻。沈無憂被這樣可怕的氣場包圍著,自然而然地也不敢說話,隻是時不時扔塊肉給沈三吃。待林苗苗吃完飯擦好嘴,她微笑著對沈無憂說完“我吃好了,您請慢用”後,便拎包離開了座位,愣了半晌的沈無憂忽然如屁股上長了彈簧一樣跳起來,追著已經打開車門的林苗苗喊:“喂你還沒付錢呢!搞什麼啊!”林苗苗在車邊,兩根手指並攏在太陽穴劃過,給沈無憂敬了一個隨性的美式軍禮,“我請客,你付錢,有問題嗎?”說罷便開著車一騎絕塵,獨留身無長物的沈無憂在服務員的眼神威逼下回到了座位上。真夠陰的!沈無憂掏遍自己的大褲衩,也就掏出十幾塊早上打車時找的散錢,他看到大家都在用手機支付,可他剛剛回國,各種手機支付業務都沒有開通,此時就是一個要錢沒有,要命兩條的窮光蛋。沈無憂和沈三麵麵相覷,最後沈無憂隻好屈服,又扒了兩口食物,才叫著服務員去找老板,來了場丟人的認親儀式,不要臉地就著老板是舅舅的血緣關係吃了一大頓霸王餐。***舊情?什麼舊情呢?林苗苗一邊開車抽著煙,一邊想著剛才和沈無憂的對話。一切就像夢一樣,當那個總是在夢中扼住她脖子斥責她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時,她的潛意識裡除了害怕、焦慮、憤怒,竟還有莫名的期待和感懷。她不得不承認,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他、在意他——那個自戀又話癆的神經病。她和沈無憂相識已有十五年,他們曾經是那麼水火不容的兩個對立麵。他們的初中同學中,沒有誰不知道沈無憂和林苗苗是一對隻要湊到一起,就在吵架鬥嘴的冤家。而他們的大學同學中,沒有誰不知道沈無憂和林苗苗是一對隻要湊到一起,不在吵架就在膩歪的情侶。他們當初在一起,本來就是因為“嘗試”和“賭氣”,是兩人吵架時氣到極點後突然坦誠相待的結果。他們的愛情更是機緣巧合下莫名其妙的產物,甚至稱不上愛情。可他們大學的時候,就是在一起了,“隻談情不說愛”的撩妹達人沈少爺唯獨對林苗苗說了“愛”,在感情上有“重度心靈潔癖”的林苗苗最終也接受了前任無數的沈無憂。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的怪咖,即便看起來那麼不相配,但不在一起又天理難容。那麼,那個曾經麵斥她“狠毒”的男人,那個大放厥詞說“要永遠離開她”的男人,那個說要“采擷萬國嬌花就是不要她這株野草”的男人,突然滾回國內,出現在她眼前,一開口就是問“有沒有想我”,究竟意欲何為?這種行為,是否可以給他貼上“賤”的標簽呢?林苗苗越想越氣,好幾次都踩急油門差點超速。最後趁紅燈停下時,又不由地扶額傷感。她以為自己不想他了,但其實,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思念便如海草一般瘋長,侵蝕掉了她正常思考的能力。五年對她來說,隻是被工作塞滿,轉瞬即逝的一段時間罷了,可是當她看到沒太大變化的沈無憂重新出現在眼前時,她才意識到——哦,原來已經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