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景象都是破碎的、片段式的,像老舊電視裡出現的雪花畫麵,時隱時無、嘈雜混亂。林苗苗覺得自己是這眼前畫麵的旁觀者,又好似是親身經曆者。窗外還淅淅瀝瀝下著雨,墜落的水滴砸在窗台上,綻放出一朵朵水花。狹小的公寓裡,隻有依靠窗外的街燈才能視物,朦朧能看見,室內唯一的大床上相互依偎著一對男女。四肢頎長的男人把懷中背對著他的小女人攬在懷裡,用寬闊的胸膛溫暖著她的冰冷的身體。他的聲音很輕、很平緩,甚至有些低沉,不似往常的他,像是枝頭嘰嘰喳喳的麻雀。他的胳膊慢慢環上她的脖頸,濡濕溫潤的氣息順著話語吹進她的耳裡,他問她:“苗苗,你愛我嗎?”她因為這句問話,莫名有些忐忑和躊躇:“我想,應該是愛的吧。”他又問:“那你覺得我愛你嗎?”她如實回答道:“我不知道。”窗外忽然大雨滂沱,電閃雷鳴,在這冰冷又曖昧的夜裡,駭人非常。“我怎麼會不愛你?”他的語氣愈發地低沉,短短幾個字壓抑著無數的偏執和怨懟,他環著她脖頸的手一點點地收緊,一股無法擺脫的力壓迫而來,讓她的呼吸愈發的困難,他說,“可正因為愛,我才更不能理解,你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狠毒?”“放……放手……”喉管湧上的腥甜讓她忍不住呼救,可他勒住她脖子的手臂勁力仿若千斤,她隻能不斷地蹬腿、撕打,做著徒勞的掙紮。“你該償命的!林苗苗你該為你的惡毒下作付出代價!”她看不見身後的他,但她也能猜到他的表情有多麼猙獰與憤怒。眼前不再是破碎的雪花畫麵,而是從窗口湧進的血河,她的目光所及之處,是沒有儘頭的猩紅。***“姐!姐!苗苗姐!”林苗苗大汗淋漓,猛然從副駕駛位上驚醒,她雙手捂住脖子,好一會兒才恍然,原來一切都是夢。“姐你快醒醒,來了來了!”駕駛位上的宋嘉平已經舉起相機,調好焦距,快門聲不絕於耳。林苗苗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宋嘉平所指的方向吸引,立刻撈起脖子上掛的望遠鏡,密切監視著朝彆墅區大門口駛來的黑色保時捷。深夜12點,幸虧這大門外有兩排明亮的裝飾燈,林苗苗才能如此清晰地看清楚車裡的人。一男一女。駕駛位上的男人,是當今被譽為“國民好老公”“中國好嶽父”的中生代著名演員肖遇,年已四十又五,卻依舊英俊如初,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讓他更顯成熟迷人。而副駕駛上的女人,眉眼嫵媚,身材妖嬈,妝容濃厚看起來有二十多歲,但據林苗苗調查,此女還未滿十八。“厲害了厲害了,不枉我們在這鳥地方蹲了一周,可算拍到了!”林苗苗好笑地看了眼激動的宋嘉平,“瞧你這出息。”宋嘉平對著那車裡的人一頓狂拍,拍的時候還在哈哈大笑,欣喜到近乎癲狂,林苗苗用望遠鏡看了一會兒,就重新靠在椅背上,環臂斜睨著宋嘉平,待保時捷完全開進了小區,她才劈手給了他的腦袋瓜一下,“動靜這麼大,巴不得讓全世界知道我們在這嗎?”“哎喲!”宋嘉平這聲哀嚎不是因為被打得生疼的後腦勺,而是相機的長焦鏡頭差點磕到方向盤上,“姐你小心點!公家的財產誒,弄壞你賠我可不負責。”林苗苗瞪了宋嘉平一眼,往後座抓了一小包薯片,一邊撕包裝一邊似笑非笑道:“你跟我這麼久了,這種桃色新聞拍得還少了,這麼激動?”“吳偉大哥跟你的時間才久呢,大新聞不都是你們一起挖出來的嗎?”宋嘉平噘著嘴委屈道,“話說苗苗姐,你把吳偉哥派去乾什麼秘密任務了嗎?好久沒和他一起乾活了。”“吳偉啊……”林苗苗冷笑了一聲,岔開話題,“不提他,你那線人消息蠻準的,要不挖來我們編輯部?”“彆,人家正經酒吧副經理,跟我關係好才給我透的消息,當不得狗仔娛記。”“來,照片給我看看。”林苗苗討來宋嘉平的相機,一張張看剛才拍攝的照片,因為距離遠,光線暗,照片裡隻能依稀見到兩個黑影,畫麵十分模糊。林苗苗皺眉道:“不行,這照片發不出去。”“怎麼就不行了?人不清楚,可車牌那是拍得清清楚楚的,咱們又沒胡謅,還怕他們抵賴不成?”“笨啊你。”林苗苗用力戳了下宋嘉平的腦袋,有些恨鐵不成鋼,但也沒詳細說明理由,隻是說道,“不能隻有照片,還得有錄像。”“可人已經進去了!”林苗苗把一整包薯片倒進嘴裡,隨手把包裝塞進扔在腳邊爆滿的垃圾袋,囫圇吞棗地嚼著薯片,低頭看手機裡的小區各方位平麵圖和實拍圖。她含糊不清地要水,狗腿子宋嘉平趕忙從後座掏出一瓶汽水遞給林苗苗,她灌了幾大口,用手背胡亂抹了把嘴角的碎屑,打開車門,隻是乾淨利落地說了倆字:“下車。”宋嘉平賊頭賊腦地跟在林苗苗身後,林苗苗身材嬌小,玲瓏有致,更難能可貴的是身手矯健,她在隻用手機電筒照明的情況下,便能於黑暗的灌木叢中穿梭自如,仿若一隻林中捕獵的黑貓,目光銳利,出手狠準。宋嘉平甚至注意到,她走的每一條小道,都是避開了攝像機位的監控死角。他們繞了一大圈,很快停留在一棵大樹下,林苗苗拍拍這棵樹結實粗壯的軀乾,問宋嘉平:“會爬樹嗎?”“不會啊……等等,姐……姐……姐,你想乾什麼?”林苗苗翻了一個白眼,嘴裡無奈地說道:“真是沒用。”說罷,她便卸下身後的小背包,拿出編輯部專門配給她的長焦攝影機和攀岩繩索,一股腦掛在身後,捋起袖子擦了擦手掌,轉眼就扒上了樹乾。“愣著乾什麼?打個光啊。”驚詫不已的宋嘉平這才反應過來,用手機給林苗苗照明,“姐……你這是?”爬到一半的林苗苗吃力地回答:“這棵樹是正對肖遇臥室的一棵。”不用林苗苗再多解釋宋嘉平也明白了,他心裡暗歎,林苗苗不愧是中國第一狗仔,“偵探喵八務所”的金牌娛記。這一周他們一起蹲點偷拍的時候,一到換班林苗苗總是會下車不知乾什麼,現在看林苗苗的架勢,估計是為了尋找最好的偷拍地點。她不僅弄到了整個小區平麵圖,還確定了肖遇的住宅方位,就連監控的位置都了熟於心,已然是做好了萬全準備。以前編輯部裡時尚組的那幫人總是冷嘲熱諷,說林苗苗當年那些“英勇事跡”不過是如神話般的包裝罷了,但和林苗苗做了兩年拍檔的宋嘉平很清楚,傳說並不誇張。她是真的把狗仔事業當作刑偵來做的人,豁得出去,吃得了苦,從她平時的工作狀態便可見一斑。他曾聽吳偉大哥說,林苗苗當年一戰成名,是為了探聽某天王在某河邊對情人的山盟海誓,她當機立斷直接爬上了河堤大橋的高架,在被太陽炙烤的滾燙合金鋼架上硬趴了一個多小時,回去手腳雖然嚴重燙傷,可新聞效果卻是轟炸了整個亞洲。成功奠定了她本人在中國大陸娛記狗仔圈,乃至整個娛樂圈不可忽視的地位。同為狗仔,宋嘉平對這個年僅27的小個子女孩兒佩服不已,但他也清楚,除了同行,沒人會瞧得起這般為八卦事業奉獻自己的林苗苗,不僅瞧不起,還會唾棄與厭惡。就連他自己,也僅是為了混口飯吃,全然不像她那般滿腔激情。被小跟班評價為對八卦事業“滿腔激情”的林苗苗此時已經爬上了合適高度的樹杈,用攀岩繩索牢牢綁緊自己後,才低頭壓著嗓子說:“你去那邊的灌木叢蹲著望風。”打發完礙手礙腳的人之後,她才端起相機開始密切關注肖遇的家。肖遇家的燈已經開了,不過隻是客廳,視覺死角地無法捕捉,她坐在樹杈上,端著相機的手穩若泰山,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杏眼有著獵捕食物時的野貓才有的冷靜與興奮。這個姿勢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就在宋嘉平快要跌進灌木叢睡著,林苗苗的手腳發麻到快消失知覺後,臥室的燈終於亮了。林苗苗在顯示器上看著肖遇和他的小女友如何在窗邊調情、接吻、摸臀、脫衣,仿佛看了一場香豔的真人三級片,可她的表情是冷漠的。冷漠中帶著鄙夷和嫌惡,絲毫沒有拍到大新聞的興奮。她林苗苗入行五年,這種事情聽多了見多了本應是麻木的,可每次見到了還是會忍不住胃酸上湧的惡心感。睡著的宋嘉平因為摔進草叢而驚醒,抬頭看掛在樹上的林苗苗這麼久都沒什麼動靜,便已做好了隻能靠高糊照片交差的心理準備。誰料過了許久,林苗苗突然歎了口氣,看樣子她之前似乎一直在走神,這會兒才利用攀岩繩索從樹上溜了下來。“怎麼樣怎麼樣?”宋嘉平迫不及待地從偽裝中探出頭,壓著聲音連環炮般詢問。“嗯。”林苗苗簡短地回了一個字,宋嘉平便興奮地從草堆裡跳了起來,發現自己得意忘形了才又蹲了回去,林苗苗搖搖頭,喃喃了一句,“沒出息。”才捧著相機原路返回。二人回到車上時已經是淩晨三點了,看完錄像的宋嘉平一會兒罵肖遇虛偽不要臉,一會兒又誇林苗苗拍攝技術一流。“那咱們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躺回自己的床上睡個好覺啦?”“不行,等明早拍到出門的照片和錄像才叫完整。”林苗苗掏出眼罩冷言道,“睡到六點起來再繼續蹲。”宋嘉平隻好抱頭哀嚎,有苦不能言。可是,最後兩個人完全沒聽到鬨鈴,一起窩在車上睡到了早上九點,林苗苗半睡半醒地灌漱口水,旁邊一驚一乍慣了的宋嘉平捧著手機忽然大吼一聲:“啊啊啊姐!我們完蛋了!”本已對宋嘉平這性格習以為常的林苗苗還是被嚇得吞了一小口漱口水,憋紅了臉才把嘴裡剩餘的漱口水全吐進洗漱瓶裡。“咳咳咳咳——你……你特麼有病吧!”***同一時間段,帝都國際機場T3航站樓停機坪。一架剛剛降落的客機上,率先走出一個年輕的高瘦男人,他頂著一頭時尚的淺棕色短發,脖子上掛著鐵三角ATH-M70x耳機,耳朵上有個暗紅色的十字架耳釘,身穿休閒潮服,破洞牛仔褲下包裹著一雙筆直修長的腿。一走出飛機,他就眯起了他那雙桃花眼,一邊下客梯一邊在隨身的背包裡掏來掏去,嘴裡還碎碎念個沒完:“有沒有搞錯啊,怎麼到哪裡都這麼曬。現在不才九點嗎,曬得我都要化了,我的帽子呢,我的墨鏡呢,啊呀找到了……”他身後陸陸續續出來了十幾個統一穿著印有“T大曆史係”白polo衫的大學生,下到一半,他回頭看了眼其中最漂亮的一個姑娘,迅速鑽進那個姑娘的太陽傘底下,“我來撐,我來撐。”那個女大學生咯咯地笑起來,扭頭給自己的好閨蜜拋了一個得意的眼神,然後非常自然地和他談天,“無憂師兄皮膚那麼白,看來是防曬有道啊。”“人嘛,就算父母給了你一副好皮囊,但如果不好好保養,那也是白搭。我天生皮膚白,但要是不注意,照樣容易曬傷曬黑。哎,你這傘不錯,挺好看,跟傘主人一樣漂亮。”這位沈無憂雖然油腔滑調,漂亮話張嘴就來,可舉止卻十分紳士有度,就算滿嘴跑火車,也不讓人反感,甚至會因為他的讚美心情大好,從而心生好感。他說完招呼著這一幫學生上擺渡車,把傘還給了那個女生,自己一個人站在擺渡車門口,等剩下兩位同行的教授。兩位教授都是儒雅清臒的中年人,其中一個發色花白,雖然鼻梁上架著沉甸甸的厚眼鏡,背脊略有傴僂,但依然精神矍鑠,走路帶風。“十八個,一個不少,都上去了。哎呀,黃教授您走慢點兒。”“去,我身子骨可比你這小子好,我可記著你以前跟我去爬泰山哼哼唧唧爬不動的樣兒呢。”沈無憂尷尬地撓撓頭,“我就跟您這麼一客氣,您就拿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損我。”“跟我你甭客氣,你這個臭小子。”黃教授和沈無憂一塊兒上了擺渡車,瞧著沈無憂這高大清俊的模樣,越看越可惜,“無憂啊,你說你好不容易在普林斯頓拿下了博士學位,真的不考慮回學校繼續做研究嗎?““黃教授,您就彆操心了,我這性格其實真不適合做學術研究,要是換呂教授看到我,估計三天兩頭要找我的茬,他就瞧不慣我這不正經樣。”沈無憂笑嗬嗬的,“這兩年我真過得挺好的,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當個背包客,在世界各國邊打工邊旅行,體驗人生嘛。”“真是……真是浪費人才啊!”黃教授十分惋惜地搖搖頭,“若不是碰巧在開羅遇見你,我真沒想到當年我的得意門生竟然在博物館門口賣明信片!”“……”話多如沈無憂,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怎麼接話。T大曆史學係每年都會有外出考察的活動,今年黃教授帶的這一隊考察點是埃及,不料考察第一天正好在博物館門口碰見打零工的沈無憂,黃教授對此產生了非常大的抵觸心理,就算沈無憂不賣明信片給考察隊當了半個地陪加助教,黃教授依舊對此耿耿於懷,並且每日一歎,試圖重新燃燒起沈無憂對曆史研究的熱情。沈無憂隻好裝傻充愣,連連稱是才能蒙混過關。“要你真不打算回高校做研究,那你怎麼就跟我回國了?”黃教授依依不饒,沈無憂苦著臉說:“碰巧啊老師,我家裡本來就在催我回家,我當時機票都買好了,起飛時間就是您碰上我的那一天的晚上,這不是為了您才改簽……”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實在受不了黃教授愛才心切的模樣,尋了個借口跑到漂亮學生妹中間才鬆了一口氣。幾個師妹聚在一起正抱著手機嘰嘰喳喳激烈討論著什麼,沈無憂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在聊什麼?”“師兄,你沒看微博嗎?剛才探星工作室爆出來肖遇出軌的事了!真的是太勁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