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舉筆試的第二天。天還沒亮,鎮邪司的大門便被人輕輕扣響。管家壓抑著自己打哈欠的衝動,從內裡撤去了門閂——敢在這個時辰來鎮邪司登門拜訪的人,整個京城內屈指可數;說不定,會是皇上的人呢。門開之後,卻是一個生疏麵孔,那人隻身一人站在門外,畢恭畢敬對管家報了自己的身份:“在下一笑樓掌櫃,銅雀。此次唐突前來,是有要事相商,務必讓我見一見伍大人。”風有些涼,銅雀的表情更是冷峻。管家擺了個為難的表情,隨後抬頭看了看天色,暗示對方時辰尚早。“先生放心。”銅雀看出了對方的意思,卻並不打算退讓:“伍大人絕對一夜沒睡;您隻要替我通稟一聲,報上我的名字即可。而且,八成伍大人現在也在等著天亮,好去請我。”管家上下打量了一番這綾羅打扮的商人,心中卻是一番嘲弄:一笑樓不就是那個賭場嗎,仗著有幾個錢,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請你?在鎮邪司這裡你算什麼身份?管家踱著步子,走進了內院。銅雀站在門口,本來靜如死水的街上卻憑空多了幾個氣息。“掌櫃的,您何必獨自犯險。”有一個聲音在銅雀身邊響起,語氣不無擔憂:“沒人跟著您進去的話……倒不如我們請那麥老五去鬼市交談,也好有個防備。”“不必。”銅雀負手而立,眼睛盯著鎮邪司的大門,對身邊的氣息吩咐道:“你們跟著,反而表不出誠意,令人多心。咱桃花源曾與鎮邪司有過節。殺氣騰騰,倒像是來與他們拚命的。而且……”門裡麵響起了匆忙的碎步聲,打斷了銅雀的話。管家幾乎是小跑著來到門口,恭恭敬敬彎腰施禮,隨即抬手引路:“掌櫃的快請。伍大人已備好熱茶,在天樓等您。”銅雀嘴角一揚,還禮之後便跟了進去。是的。銅雀猜到了:麥芒伍現在一定非常、非常想見自己。鎮邪司之內植被叢密,雖然景觀雅致,但是卻給人一種處處冰寒的感覺。入了鎮邪司大門大概三十步後有一路口,向左轉去,便是麥芒伍平日裡下棋、迎客所用的天樓。而如果在這分岔口繼續直行,百步之後,便會到鎮邪司的主殿——那裡便是二十八宿所在的內閣了;彆說外人,就連在鎮邪司乾了多年的管家,也隻去過主殿一兩次,且都是到門口便不得不止步。用管家自己的話來說,便是“令人毛骨悚然,如同站在了萬丈懸崖的邊上,嚇人得很。”這主殿的門後麵到底有什麼,管家這輩子也不想知道。銅雀還是瞥了一眼主殿的方向,隨後才低頭隨著管家左轉,步入了天樓之中。引路至此,管家便算是交了差,隨即告退。銅雀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番四周,這才推開了天樓的石門。最先撲麵而來的,是叫人聞而不忘的茶香——麥芒伍的桌前有一盞搖曳的燭火,照亮了半個房間。此時天井灑下來的還是月光,夜很靜,靜到隻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麥芒伍抬起頭:“掌櫃的,坐。”銅雀也不客氣,直接坐在了麥芒伍的對麵,他先是品了口茶暖暖身子,放下茶杯後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時間緊迫,你我心知肚明,就不必兜圈子了。你先問還是我先問?”“除了卷簾……還有誰來了京城參加武舉?”麥芒伍開口一問,便直中要害。“東南西北,幾乎都來了。”銅雀說著,喝了口茶,仿佛在替自己壯膽一般重複道:“都來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天下之大,卻又何止大明江山。“南邊的卷簾,西邊的李家、獅駝國……”銅雀咽了一口口水,吞下去了半句話:“每一方梟雄霸主,都派人來了京城。以前是節度使,現在則是參舉……有生之年看到這麼一幕,何止壯觀。”在一般人看來,這是萬國來朝,多得皇上天威浩蕩,大明江山稱得上是盛極一時。“最開始,我也以為如此。”銅雀身子微胖,比不得麥芒伍清瘦,端坐久了便有些不適,索性鬆了鬆筋骨,用手肘撐在了桌子上:“這幾日裡,不少大人物——我是說,你我懂的那種大人物——都紛紛踏足鬼市;他們是來找前任老板的……我表明我是新任鬼市掌櫃後,這些家夥似乎完全沒有把我當一回事……”銅雀說著,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明明鬥敗了那碧波潭龍王,卻依舊因為自己凡人的身份而無法順利取而代之。想把鬼市恢複成曾經的“天下耳目”,看來還需要很長一段日子。麥芒伍替銅雀添了茶,並不催促。銅雀繼續說道:“後來我派金角銀角查探,原來是當今皇上派了密報,邀了各方好手前來京城一聚的。至於蘇公子……應該是他自己來的。”“姓蘇的?獅駝國的老三嗎?”麥芒伍聽到這裡,不免皺眉。沒想到,此人竟然親自來了京城……不過,淨通寺的天鼎既然沒有反應,那說不定此人真的隻是來遊山玩水,並無大礙。“正是。”銅雀說道:“卷簾之所以一直安穩住在一笑樓內沒有亂來,多半是礙於這神秘莫測的蘇公子也在京城。真要是鬨將起來的話……”後麵的話銅雀沒有說完,但麥芒伍也明白其中深意。總之,皇上邀了各方諸侯前來一聚,幾乎天下響應。可以說,能做到這一步,皇上理應滿足。但緊接著,皇上便毫不避諱地給各方的代表出了一道難題:“朕欲開土擴疆,東南西北,如何定奪?”這句話,給那些個平常武夫看看、答答倒也無妨,大不了胡謅幾句討皇上歡心便是。但是,對於來此參試的其他人來說,這個問題幾乎等同於宣戰。麥芒伍也是幾個時辰之前才知道的這個題目。當時,麥芒伍被傳喚進了皇宮。皇上似乎頗有興致,念叨了幾句“聽聞愛卿身體不適沒有前去兵部監考”之類的瑣碎閒話。麥芒伍開口,卻無任何辯解,隻是說自己日間有些私事前去處理。京城之內,他並不打算在皇上麵前隱瞞什麼。皇上點頭,也沒有就此事深究:諭旨的確是要求各衙門派人去兵部監考,但並不強製。這麼安排,主要是讓各衙門之間互相牽製,以防有人一手遮天,在武舉之中結黨舞弊、禍亂朝綱。麥芒伍沒去,彆人去了也行。此時叫麥芒伍來,是有另外的事情——皇上遞過去了幾張卷紙,似是白天的文試考卷。“朕與你雖是君臣身份,卻交棋交心。朕的心思,多半瞞不過你。這幾篇頗有意思,你可回去讀讀。等過幾日,朕有空了再找你下棋。”皇上抬起了頭,語氣略帶讚許,隨即便揮揮手,示意麥芒伍可以走了。回來的這一路上,麥芒伍有些不明白皇上今日的這番舉動究竟何意;直到他回了天樓,打開試卷之後,才猛然一驚。細讀了幾張卷子的答案,再對照答題之人的名錄後,麥芒伍心裡終於明白了:皇上,是在試探。驚天變之後,各路諸侯都是各自心懷鬼胎。皇上是在試探所有人對於大明現在的態度。——是怕?是敬?——還是笑裡藏刀、準備一口將大明吃掉?皇上需要一個比詔書更直白的方式,來獲得答案。麥芒伍匆忙翻弄一番,找到了卷簾的卷子;上麵寫的不外乎是些好話,什麼自己隻是一介草民,但是如果皇上有意南征,自己願意效犬馬之勞雲雲。字裡行間,語氣平和,毫無歹意。而其他幾份卷子,也是大體如此,眾人紛紛表示願意為朝廷出力,保皇上江山千秋萬代。但是,除了卷簾之外,所有人的答案都沒有提及明確的“方向”,措辭上也是含含糊糊。東南西北,到底皇上該從哪裡下手,沒人回答。對比來看的話……反倒隻有這卷簾顯得忠心耿耿,願意將自己的地盤納入皇土。隻是卷簾到底是何居心,麥芒伍心知肚明。寥寥幾段話,足以見得這卷簾城府多深。最後一張試卷,才是真正讓麥芒伍後脊發寒:那便是蘇公子的答卷。上麵“你敢”這兩個字,雖然是大不敬,卻來得直白。麥芒伍心裡佩服此人的膽魄,卻也暗下決心,定要將此人除去:畢竟此人如此張狂,衝撞了皇上便是犯了死罪。而現在銅雀既然表明了這個“蘇公子”的真實身份,事情一下子便複雜了起來。——這蘇公子若是要走,鎮邪司之中沒有人可以追得上、攔得住;即便他留在京城,鎮邪司真的能在對付卷簾的同時分出人手對付這姓蘇的嗎?而且現在,已經不是鎮邪司去考慮是否要主動招惹對方的情況了。皇上的一道題,算是對全天下寫了戰書;說不定那蘇公子現在已經惦記著要動手了。況且……他身後的那兩個哥哥……麥芒伍覺得頭疼:皇上的一時興起,卻讓整個江山落得如此險境,實在是得不償失。銅雀侃侃而談,說完了自己知道的。麥芒伍此刻的表情,似是已經陷入沉思,久久沒有接話。“大人,該我問了。”銅雀替自己添了茶水解渴,打斷了麥芒伍的思緒。“請說。”麥芒伍意識到自己走神略顯失態,急忙說道。“李家。”銅雀不輕不重,隻說了兩個字。多少年了,李家都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而這段日子,這個被世人所遺忘的李家,再一次出現在了風口浪尖之上。同彆的勢力不同……李家的地位特殊,自然是不得不叫人在意。一定有什麼原因,才讓蟄伏已久的李家攪入了漩渦之中。“幾個月前,李家的少主遺失,與我鎮邪司發生了些許摩擦。”麥芒伍知無不言,抬頭看看四周——這天樓裡,之前來過不少李家的刺客:“但是後來發現隻是誤會,所以雙方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為何這次武舉,來了這麼多執金吾?”銅雀皺眉,心中明白麥芒伍沒必要在李家的事情上隱瞞什麼,但是這個答案卻也解釋不通眼下的局麵。李家派這麼多執金吾來京城,理應有所圖。坦白講,這麼大一股勢力,何止行刺,連謀反都綽綽有餘。“李家少主雖在京城,但與你所想不同。”麥芒伍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是在城門口無意間迎到了李家少主;當時執金吾的氣息是從京城裡麵慢慢散出來的。看來一開始,他們並不知道少主要來。直到我將她帶入了鎮邪司,外麵的執金吾才第一次聚集在了一起。”“也就是說,他們一直都是散在京城之中?”銅雀聽了以後,心中有了彆的盤算。鐘聲緩緩傳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卯時。不消一刻,門口傳來了敲門聲。“狼煙。”外麵的聲音是那管家,隻是說了沒頭沒腦的兩個字,腳步聲便遠去了。“如此,今日淨通寺賜的也是平安簽。”麥芒伍總算是長出一口氣;半夜時分,麥芒伍猜出了皇上的心思之後,便急忙派人去盯緊今日的平安簽是否順利。此刻狼煙來報,就代表著一切安好。起碼,最擔心的蘇公子,應該是不會發難了。銅雀笑笑,想不到智貫天下的麥芒伍,也會倚重於鬼神之說來獲得安慰。麥芒伍坐直了身子,端端看著對麵的銅雀:“昨日皇上逼問了天下;今日,天下便會有答案出來。身為鎮邪司管事,我目前最關心的隻有一件事。掌櫃的,鬼市與京城近在咫尺,為保京城一方安寧,鬼市不可丟。我知道您與李家關係不淺,卻從不過問。我也知道您一直對我鎮邪司多有幫助,卻未取分毫。先生八麵玲瓏,著實令人佩服。但是,桃花源到底站在哪邊,您也該給我一個準話了。”“我隻是個生意人,何苦要我表態?再說,我嘴裡麵能有什麼真話。”銅雀見麥芒伍如此認真,卻不禁發笑:“況且,鬼市之所以能發展到今天這等規模,也多得益於之前老板一貫的中立態度。大人深明大義,自然懂得……”“不。”麥芒伍打斷了銅雀的話,手中亮出了銀針:“今時不同往日,即便得罪掌櫃的,我也得要一個答案。”執金吾,還是鎮邪司。李家,或者朝廷。銅雀看著麥芒伍的影子隨著燭火飄動,漸漸布滿了整個牆壁,略顯猙獰。“再過一段時間,恐怕全天下,都會站在李家那邊吧。”銅雀聳聳肩,並不戒備於對麵的陣陣殺氣。麥芒伍點點頭,明白銅雀要說什麼。“我隻是道聽途說,大人自己揣摩。按道理來說,蘇公子這種人是朝廷絕對請不動的。他此次前來,是有婚約在身。聽聞那婚約的對象,便是……”銅雀思來想去,還是照實說了。聯姻。自古以來,能讓諸侯勢力在一夜之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最好手段,便是聯姻。如果銅雀所言非虛,那麼在周圍那些諸侯的眼裡,朝廷無論怎麼看也是沒有勝算的吧……商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那麼銅雀的真正答案,自然是呼之欲出。“大人如果真不好辦的話……你們皇上龍體康健,膝下俊美的公主也有不少,倒不如引那蘇公子來談一談,我看他為人輕浮,說不定能有轉機。”銅雀開了口,一副看熱鬨的語氣:“倒不是真指望可以攪黃對方的婚約,但是起碼拖延一段時間也是好的。兒女情長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呢。”“即便一般的女子都不可如此利用,更何況皇親國戚?”麥芒伍皺眉,覺得這種計策實在是有三分下作。銅雀點頭:“那此事暫且作罷,對付卷簾才是大人的當務之急吧。”“不,我有一計,順利的話,可以一石三鳥。”麥芒伍手中的銀針,並沒有收起來。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威脅銅雀——對付這種人,永遠隻有利益最管用。細看之下,這枚銀針與以往用來殺戮的略有不同——針尖閃過了一道奇異的光芒;這是李晉交給自己的情報……沒想到,其中的一個細節,倒成了今日的關鍵。銅雀看看,問道,哪三鳥?卷簾,李家……還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