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裡的樹葉已經開始隨著秋風瑟瑟發抖,仿佛不經意間就會被扯斷。原本被植被所覆蓋的山丘,已經慢慢被剝開地衣,露出了頹色。本該是一個豐收的季節,在這深山之中,卻不見一絲喜悅。赤發怪人輕車熟路,領著青玄一行人在山野中穿行。這一路上,李晉忍不住一直嘖嘖稱奇:原本聽起來已經近在咫尺的流沙河,居然走了這麼久還沒到。隻不過,這些深山看來是被高人布了一個極其古老的陣法——九轉連環陣。按道理來說,李晉如果發覺自己進入了彆人的圈套,以他的經驗和閱曆,走出這個九轉連環陣還是有七八分把握的;甚至,李晉認定連青玄都可以用他的五行之法在這陣裡闖一闖。隻是,一向警覺的青玄居然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究其原因,是因為這個“九轉連環陣”實在布得太大了,外人實在無法判斷自己是何時入陣的——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灑落在南疆的大山,實則是一座座按照陣法的標位聳然而立,準確得禁錮住了所有在山林之中穿梭的身影。毫不誇張地說,可能整個南疆的這一大片野山,都是對方的陣法。這些石山坐落的位置到底不像渾然天成,怎麼看都像是被人動了手腳;隻是,能夠隨心所欲移動這麼多大山,可見布陣的人法力高深到了什麼程度。若不是那赤發怪人與吳承恩等人在南秀城有些交情,可能他們真的會一輩子困死在這深山之中。南苗人雖然生性凶狠詭異,但是對於朋友,他們還是有最淳樸熱情的一麵。那赤發怪人一路上嘴基本沒有停過,似乎對忘了青玄這件事並不在意,一直在和青玄說著分開後這段時間的種種。兩人有問有答有來有往,說得一直是南苗土語。吳承恩倒是悠閒一些,拿著紙筆,琢磨著下一個故事該怎麼寫。小杏花似乎一直很懼怕這個南苗人,所以一直低著頭,默默地抓著吳承恩的衣角趕路。而一向喜歡熱鬨的李棠,難得這一路上隻是安靜地騎在哮天身上,專注著什麼。唯一快要忍受不了這段路途的,隻有李晉。每次他上前與青玄和那赤發怪人搭話,那赤發怪人都會盯著他看看,卻又不肯開口。青玄也不好說什麼,隻能默不作聲,暗示李晉不要自討沒趣。“嘰裡呱啦地,到底在說什麼啊。”李晉忍不住瞄著吳承恩的後腦勺,踢著腳下的石子,想要以此來給自己解悶。“桃花源。”一直騎在哮天身上不作聲的李棠突然說。李晉猛然一愣,匆匆走到李棠身邊,小聲說道:“小姐你聽得懂他們說的話?”“那個赤發人都說了這麼久了,多多少少能聽出一些詞語的規律。雖然還不能完全聽懂,但是大意可以聽個八九不離十了。”大小姐雖然從小頑劣,脾氣也不怎麼好,但,畢竟還是繼承了李家的頭腦的……李晉不禁佩服地看了看李棠,她隻是挑了挑眉毛,似乎並不覺得這是多麼大的本領似的。“赤發人反反複複提到了一個名字,叫銅鳥,要不然就是銅雀。”李棠抬起眼,盯著不遠處的青玄與赤發怪人看,那赤發怪人手舞足蹈,麵有怒色。李棠仔細聽了聽,繼續說道:“現在也在罵那人。說銅雀不僅是桃花源攻占鬼市的罪魁禍首,攪了不少人的生意,而且暗地裡籠絡了不少高手,招兵買馬。”“京城附近這麼招搖,鎮邪司不可能坐視不管啊……這個銅雀不是找死嗎?小姐你是不是聽錯了。隨隨便便安上一個謀反的罪名就夠他喝一壺的。”李晉聽著李棠的轉述,覺得那赤發怪人言語之中多多少少有些誇張的成分:“除非,他是真的打算謀反……”正念叨著,赤發怪人卻忽然停住了腳步,並且朝著遠處烏啦烏啦地喊著什麼,像是在打招呼。隻是這番交流,換回來地卻是突如其來、鋪天蓋地的箭矢——每一根弓箭的箭端,全部纏繞著破破爛爛的布條,淩淩亂亂得寫滿了咒文,散發著黑紫色的妖氣。隻不過,雖然不知道敵人是誰,但是對方似乎並無殺意。箭矢的目標並非吳承恩等人,隻是落在了他們的周圍。每一根箭矢落地後,都迅速鑽入了地麵,緊接著原地就會拔地而起一座新的蒼山——很快,落地的箭矢湧起的座座高山層層疊加,形成了一個深淵,將所有人圍在了裡麵。因為周圍的箭矢還在不斷落下,導致四周的山頭越壘越高,相對來說,圍著人的深淵也是越來越深。所有人都呆住了,看著眼前這一場猝不及防的地動山搖,隻有杏花發出了驚呼。四周一片巨石滾動、地表隆起的巨響。那巨響持續了好一會兒,周圍終於重新安靜了下來,青玄立刻張開了結界,防止有碎石從高空墜落。那赤發怪人朝著頭頂上的缺口叫嚷了幾句,語氣裡聽得出並非好話。青玄同他交談幾句,皺了皺眉頭,走回到了吳承恩等人身邊。“幻術嗎?”吳承恩摸了摸自己周圍的石壁,開口問道。青玄搖了搖頭:“貨真價實。而且,這隻是開始……”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不遠不近朝著上方邁進,即便隔著石壁也能被清楚聽到。人數不少,差不多是一支軍隊的規模。青玄抬起頭,看著離地麵越來越遠的豁口,繼續說道:“現在,他們要趕到山頂,從上而下放箭,將我們活活埋在這個洞裡。”李晉聽了這話,抬頭望了望,隨即指了指頭頂上的豁口。哮天立刻亮出爪子,順著周圍的石壁攀旋而上,朝著唯一的出口奔去。且不說一會兒落下來的大山會活活擠死裡麵的人,就單是堵住了這個口子,那也會憋死人的。哮天腳程顯然比外麵襲擊的人快上不少,不一會兒就接近了出口;也是難為了哮天如此賣力,一路上基本不能停頓。李晉也有幾分後悔:早知如此,倒不如自己將哮天射上去更好——眼看哮天就要成功,那缺口處卻突然間伸進了一隻巨大的白骨手掌,一把便死死攥住了哮天。緊接著,一個女子的臉,出現在了缺口附近。那赤發怪人看到這一幕,匆匆停止了咒罵,跪在地上朝著上麵叩頭。李棠看到哮天被抓的這一幕,一下子叫出了聲。哮天被巨骨攥得越來越緊,嘴中也忍不住朝著李晉嗚嗚叫著,看起來格外可憐。“上麵的家夥聽著!”李晉還沒來得及開口,李棠卻先聲奪人:“你若是再不放開我家的哮天,我定然不會放過你!”“我不是奉勸過幾位不要妄圖深入南疆了嗎?”女子的聲音似曾相識,看來就是之前借著夜色下手的那個白骨夫人;但是,這一次對方是有備而來,而且霎時間已經取了先機。那白骨夫人頓了頓,點名李晉道:“李家的執金吾,這是你們有意冒犯在先,一而再再而三,我們已經給足了你們李家麵子。事到如今再下殺招,恐怕閣下也不能再挑我的不是了。這座巨大的墓碑,也算是給你們李家一個交代。”那隻白骨手把哮天攥得更緊了一些。李晉一邊聽著她的說辭,一邊不耐煩地摘下了自己背上的彎弓,拉開空弦朝著頂上的缺口瞄去:“吳承恩,你過來。”“啊?”吳承恩不曉得李晉這個時候叫自己的名字是什麼意思,但是本能地覺得沒有好事。“我把你射上去,你想辦法讓那個瘋婆娘放開哮天。後麵的事,交給哮天就好。”李晉壓低了聲音,開口吩咐道。“我?”吳承恩指著自己。青玄也皺眉,開口說道:“倒不如讓我……”“她居高臨下,而且看那截子白骨的身手,連哮天都抓得住……”李晉倒是有自己的考量,回絕了青玄的提議:“本來對付這種家夥,小姐的刀法最管用,但是,估計衝上去的一瞬間,對方也會展開反擊,哮天凶多吉少。”“所以,讓我去?”吳承恩聽到這裡,忍不住噘嘴。“第一,那婆娘之前以為你放走了她,與你也還算有幾分情麵,說不定不會一下子就取你性命。”李晉說得有理有據,同時又瞄了一眼吳承恩,開口說道:“第二個原因……沒了,就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其實是你也盼我早死吧。”吳承恩點點頭,替李晉說完了後麵的答案。“不要胡思亂想,趕緊過來,一會兒外麵射箭的家夥趕到了,咱們可能就沒機會了。”李晉活動著手腕握緊了弓。“拿著。”杏花從袖中摸出一顆有金粉閃動的杏子,放在吳承恩手裡。吳承恩看也沒看就扔回去:“我吃不下。”“這不是吃的……”杏花慌忙接住杏子,剛說了半句,卻被李棠打斷了。李棠大喊:“不管怎樣都要救回哮天,到時候要是實在危險,你就先把哮天救下來……”吳承恩苦笑一聲,自己還命懸一線呢,李棠卻隻惦記著哮天的安危……人不如狗,大體上就是這個感受吧。吳承恩抬起手,放在了李晉的弓弦之上,還想多叮囑幾句:“一會兒我上去後,你……”話聲未落,李晉已經不耐煩地鬆開了弓弦。之後這吳承恩便帶著一陣慘叫,朝著天空的方向飛去。那白骨夫人居高臨下,著實占儘了優勢,卻也沒有提防到突然間一個大活人竄了上來。吳承恩嘴裡麵罵著下麵的李晉,手裡卻沒有閒著,已經朝著上麵的白骨夫人拋出去了幾張寫著“刀”字的宣紙。白骨夫人並沒有要躲閃的意思,反而是抬起了另一隻手——果然,這一隻手也是一隻白骨巨掌,一個巴掌便悉數拍落了吳承恩的一片殺招。那些宣紙雖然砍進了白骨之中,但是看那白骨夫人的臉色,似乎無關痛癢。這吳承恩人在半空腳下無根,實在是用不上更大的力氣。照這麼看來,想要砍斷握著哮天的那隻骨爪,還得依靠彆的對策。思及於此,吳承恩忽然掏出了懷裡的火銃,瞄著骨爪沒頭沒腦放了一槍——可惜,彈丸落空在了石壁上。倒不過這驚雷一般的響動,讓上麵的白骨夫人不禁眉頭一皺,抬手將這還在飛升的吳承恩一把捏住,撈了上去甩在地上。吳承恩幾乎沒有任何防備,摔在地上後接連翻滾,身上的各種零碎灑了一地,隻剩下那火銃還握在手中。抬起頭,吳承恩覺得腦子一陣恍惚,卻清楚看到一隊屍兵拎著弓、背著箭簍已經快要到達山頂,箭簍裡麵放滿了剛才那種變出大山的箭矢。“欠你的人情,我還清了。”白骨夫人似乎無暇顧及身後的吳承恩,隻是手上用力,捏著不斷掙紮的哮天:“若是公子你肯就此離開,那麼……”“放開狗!”吳承恩用儘力氣,勉強爬起來,握著火銃瞄準了那白骨夫人的後腦。那白骨夫人聽到這句話,緩緩轉過臉來——卻是一個清秀的女子麵孔,見不到臉上有一絲殺機。隻是這女子給人的感覺依舊是叫人背後一涼。因為那張看起來清秀可人的麵孔,令人感覺格外不真實,仿佛是一張麵具擺在了脖子上麵的位置。砰!吳承恩手中的火銃冒了一陣青煙。一發彈丸,準確命中了那白骨夫人的門麵,幾乎將她掀翻在地。有那麼一瞬間,吳承恩以為自己得手了——但是那白骨夫人後撤了一步,終於還是穩了身子,重新擺好了姿勢,看著眼前的吳承恩。吳承恩不禁嚇了一跳:看來,那白骨夫人的弱點並不在於腦殼;但是自己的一擊,卻將這妖物的臉頰全盤掀飛,露出了肉皮下的赫赫白骨,著實猙獰。看著這些完好無損的骨頭,吳承恩知道,對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偷襲。但是,那白骨夫人朝著自己臉上一模,隨即慌了陣腳一般,即刻收回了兩隻骨爪變作平常大小,四下搜尋著什麼寶貝一樣,十分焦急。過了一會兒,她將那張被吳承恩打掉的血淋淋臉皮,俯身揀起後捧在了手裡。吳承恩清楚得看到,那白骨夫人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同一時間,背後的洞穴口忽然冒出一陣銀光,準確地落在了白骨夫人的肩頭上。是哮天,它被鬆開後一躍而出,凶狠地從背後咬在了白骨夫人的喉嚨處。隻不過,那白骨夫人隻是抬起頭,朝著麵前的吳承恩露出了一個慘笑。“你可以殺了我,但是不能毀了我的臉。”哮天的下顎還在用力,卻發現自己啃不進去麵前的這塊骨頭。相反,那白骨夫人的脊骨突然間聳起、變長,似是一根尾巴一樣脫出了身體,然後靈巧地將背上的哮天一圈一圈捆住。“沒有這張臉的話,他就不認得我了。”白骨夫人嘴中還是這句話,朝著那吳承恩邁步走去,一字一句道:“我又該再等多久呢……”一邊說著,白骨夫人左手的中指變得越來越長,掙破了肉皮之後,露出了一根白骨化成的銳刃。吳承恩知道不妙,隻能再次舉起火銃,卻被白骨夫人甩著身後的哮天一下子拍落了手中的救命稻草。吳承恩還想去摸那掉在手邊的火銃,喉嚨卻已經被白骨夫人的中指逼住。一股冰寒襲來,令吳承恩連吞一口口水都做不到了。“你,自尋死路……”那白骨夫人的聲音幾近猙獰,每一個字都夾雜著了恨意。不遠處,屍兵已經成群結隊地趕了上來……被困在山之中的青玄等人,正在翹首期盼著上麵會傳來好消息。李晉一直嘟囔著,說按照時辰來算也不短了,哮天早該得手才對。杏花一直見不得上麵有什麼反應,忍不住開始抹眼淚。“你哭什麼,等會兒哮天就帶著那吳承恩回來了。”李棠說著,心中也是有幾分焦急,手搭在眼睛上,朝著上麵凝視:“到時候你就……哎!來了!”一道銀色的身影,從洞穴的口子鑽了進來。不用細看,也知道這是哮天。緊接著,吳承恩也從洞口躍了下來。李晉喜形於色,吹個口哨抬起了手,想要喚那哮天回到自己身上。但是,他們馬上發現了不對的地方——哮天和吳承恩都毫無反應,直直地墜了下來——“不好!”青玄和李晉同時說道。杏花忙托起手掌向空中虛抬一寸,一棵杏樹拔地而起,用自己的枝葉堪堪撐住了墜下來的吳承恩和哮天。哮天眯著眼睛吐著舌頭,顯得疲憊不堪。李晉不免有些生氣,不曉得上麵發生了什麼,正要找吳承恩詢問;但是,抱著吳承恩的青玄,臉上的表情無比凝重。吳承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用手指著上麵,嘴裡不曉得念叨著什麼。他的喉嚨被人割開,傷口很深,血流不止。“書……”吳承恩用儘全力說著,指著天空的手終於還是跌了下來。頭頂上,一群屍兵已經趕到,紛紛搭箭上弓,瞄準了石洞中的青玄等人。“放箭,封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