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時起,尚膳監的大廚便早早地跪在門檻旁邊,等待著皇上今天的口諭。沒多久,皇上身邊的太監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門口,也不寒暄,眼睛朝上傳達了皇上的意思後即刻徑自轉身離開;那高高在上的樣子,仿佛跪在自己麵前聽宣的是一個泔水桶。 太監的腳步聲消失後,大廚這才長出一口氣;跪在身後的徒弟急忙過來扶了自己一把。“皇上說,準備的糕點不錯。”大廚擦了擦自己腦門上的汗珠,淡淡說道:“尤其是那黃花餅……皇上這都連著吃了三天了。”“所以,是喜訊?”徒弟在一旁聽到此,幾乎要喜極而泣了。“嗯,皇上賞了不少銀子……”大廚忐忑的心情總算是得到了一絲緩解,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容;伴君如伴虎,在自己之前掌管著尚膳監的廚子十個裡麵有六個都死在了任上。他們是被賜死的,一朝龍顏怒,人頭不周全。所以,今天自己早早聽說皇上有口諭要傳尚膳監時,大廚已然心如死灰。未曾想到,竟然是好消息……黃花餅……對對對,要緊的是這個。大廚拿定了主意,急忙讓自己的徒弟放下手裡的活兒,跑著去一趟光祿寺準備飛鴿傳書,讓他們的外派抓緊多采買一些黃花餅回來。算算日子,那些外派的官員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南疆的黃花鎮吧……雖說冰窟裡那一百多斤仍然鬆軟可口,但是終究已經是去年的東西。既然皇上點名了說這東西“好吃”,自然是得買新鮮的備著了。難得有皇上能夠連吃三天都不膩的糕點,這不,今日裡皇上還吃了兩塊;大廚感歎,如果每一樣天下美食都能獲得皇上如此的青睞,那自己的工作就簡單多了。隻是……大廚瞅著那黃花餅,不禁入了神——這玩意有那麼好吃嗎?當初采買回黃花餅,大廚和徒弟們就都嘗過,不過是個邊疆小鎮的特產,吃個口味新鮮而已,甜香可口也沒錯,但一定說它是什麼珍饈美味,似乎還有些勉強……對於一向喜怒無常的聖上來說,如此鐘情一種食物,確實也太過反常了。心裡麵抱有同樣疑問的,不隻隻是大廚一個人。“皇上午後吃了萃雪芙蓉糕、黃花餅、冰須絨和八方報喜。”禦花園的角落裡,一個小太監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對站在另一麵的麥芒伍畢恭畢敬。麥芒伍擺擺手,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那小太監立刻起身,匆匆離去。已經連續三日了,皇上都沒有換掉那黃花餅。這和往年吃上一口便再也不提這一茬可不太一樣……皇上用的膳食事關重大,乃是光祿寺全權負責,彆的衙門一貫不許過問;但是有幾樣朝廷之外采集而來的糕點、小吃,一直都在錦衣衛的監控之下。這黃花餅便是其一。究其緣由,隻是因為這些小吃的發源地雖然都是朝廷的“領土”,卻不是朝廷的“地盤”。小心駛得萬年船,定要防著一些花招才是。畢竟尚膳監隻能測毒,卻查不出彆的東西。眼下,最好的辦法便是弄來幾個皇上吃的黃花餅。隻要交到鎮邪司手裡,便能一知究竟;可是,從五寺手裡拿彆的東西還好,這皇上要服用的膳食卻含著彆的意味。但凡自己碰了皇上吃的東西,萬一龍體出了狀況,那鎮邪司可是萬萬擔當不起。思來想去,麥芒伍知道自己隻有一個選擇:親赴鬼市。鬼市位於皇城郊外正西,一共有三個門可以進入這個詭異的市集。第一個大門正對皇城,修建得也算是金碧輝煌;有些錢財的人,自然而然都是走這扇門進來。第二扇門在鬼市的北麵,入口是一個長滿了青苔的石洞,連接著一條悠長的隧道;這便是鬼市賣家走的路了。畢竟每次帶回來的東西不一定乾淨,名義上還是得避一避朝廷的耳目。至於第三扇門,知曉的人則寥寥無幾,能夠有資格走進這扇門前往鬼市的人,更是屈指可數。此門位於鬼市偏東,門口有一片長滿了水草的粘稠湖水;說湖水也奇怪,除了一條鬼市的人專門用來擺渡的小舟之外,這水麵上浮不得任何東西。船下去船沉,人下去人死。而今日,趁著夜色走入這扇門的不是彆人,正是麥芒伍。由此門進入鬼市後,便是鬼市的內集;這裡有不少鬼市的人看守。看到麥芒伍在內集出現之後,有幾個人立刻認出了他的身份,匆忙讓路。而麥芒伍隻是端詳了一下這些打手,覺得多了不少生麵孔。但是,這與自己無乾。今日麥芒伍屈尊親自前來鬼市,是要找它背後的老板有事相商。前幾日,麥芒伍已經打發下人來代自己傳話。當天午夜,一個錦盒被隔著牆扔進了鎮邪司之內,打開之後隻有白天出門的那下人的衣物,而且沾滿了鮮血。麥芒伍明白這是對方給了一個態度,也明白事情耽誤不得。所以今日處理完所有政務之後,麥芒伍喬裝打扮一番,獨身來了這鬼市。越是夜深,這鬼市反而越發熱鬨;即便這裡已經是行家才能涉足的內集,卻也稱得上是人來人往。“伍先生。”一個穿著寒酸的銀發老頭,朝著站在市集正中的麥芒伍招了招手。麥芒伍立刻走了過去,簡單寒暄幾句後,一言不發的跟著老者走進了邊上的一間半地下的民宅。屋子裡麵一片漆黑,老者巍巍顫顫摸著黑鎖上門之後,點上了一支蠟燭。霎時間整個屋子都被照亮了;與門口看到的窮酸破舊不符,這屋裡絕對稱得上是內有乾坤:進屋子的大堂整體下沉,仿佛一個乾涸的池子,足有十幾丈方圓;而在這個池子內堆積著如山般的金銀財寶。那老頭哆嗦著老寒腿,一抖一抖爬上了那金山銀山,然後竟然毫不顧忌地在麥芒伍麵前側臥橫躺,舉止何其囂張。麥芒伍腦袋略略低下幾分,俯下身子拱手抱拳:“今日前來叨擾老板,實在是事出有因。前幾日……”“先等等,等我寬衣了再說。”那老頭打了個哈欠,似乎有些不耐煩地招了招手,隨即竟然大大咧咧地開始寬衣解帶——麥芒伍卻也不動聲色,隻是沉著臉看著他。眼見得那老頭已經不知廉恥地褪去了衣褲,赤身裸體後卻仍不住手,竟然抓住自己的頭發撕扯;很快,滿頭白發便被他拉扯掉了。而後整張人皮也漸漸褪去,一隻尖銳的黑色利爪從人皮裡伸了出來,青色泛著銀光的鱗片摩擦在小山一樣的珠寶上,發出嘶的一聲——“好了,總算舒服了……”老者的皮囊被小心收在一邊。現如今在麥芒伍麵前側臥著的,竟然已經是一條青碧色八爪巨龍!麥芒伍似乎一點也不驚奇,隻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能讓你親自前來見我,想必不是什麼小事吧……說吧,是不是想求雨了?”那巨龍打了個哈欠,隨即飄在半空盤了盤自己的身子,繼而在腳下的金銀之中開始遊弋,嘩啦啦的金銀響動不絕於耳。末了,他似乎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後,才張口問道。“……老板如此這般,對在下似乎有些太不見外了。”麥芒伍終於抬起頭,卻又不忙著說正事了:“在下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但是依照您和朝廷定下的規矩,是不能在凡人麵前展露真身的,還望老板三思……”“哎喲你又不是凡人,你是煩人!”那巨龍似乎毫不在意,反而得寸進尺一般開始用爪子給自己抓癢:“這規矩那規矩,一天到晚的……我在自己的宅子裡脫了衣服都不行?京城裡我又不是沒去過!日頭熱的時候,多少爺們光著膀子上街呢!回頭逼急了我,我就回我的碧波潭,好生逍遙自在去。”說著,那巨龍開始肆意打滾,讓自己的背脊蹭著金銀搔癢。麥芒伍不再做聲,深知自己肯定勸不住眼前的這位。巨龍翻滾了一會兒,似乎終於泄了疲乏,心滿意足,這才穩穩地趴在了金銀之上,眼睛半眯著緊盯著麥芒伍,用爪子縷著自己的龍須:“說吧,什麼事?一會兒我要睡覺了。”“請教老板,最近鬼市上是否……”麥芒伍低著頭,抱著恭敬的語氣發了一問。“沒有。”巨龍略微不耐煩地回答道:“都說了,要是有紅錢流進我鬼市的話,我會通知你的。反正你們朝廷也有錢,賣給誰都一樣。”麥芒伍點頭,明白這句話可信度極高;隻不過,今天自己來這裡並不是問這件事的。“並非紅錢。”麥芒伍的語氣輕鬆不少,開口繼續問道:“近日鬼市裡,可有黃花餅?”“啥玩意?”巨龍舔了舔自己的嘴角,似乎完全不理解麥芒伍這番話的意思,但是顯然被挑起了幾分興趣:“吃的嗎?好吃嗎?”麥芒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長出一口氣說道:“有機會的話,下次我帶一些來給老板嘗嘗。”“一言為定。”那巨龍聽完這句話之後略微失望,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麥芒伍直起身子,從袖口裡掏出一個包裹放在了地上;小心打開後,裡麵正是前幾日那下人的一身染血衣物。巨龍抬起頭瞅了瞅,並不感興趣,很快重新趴下了自己的龍身,做出了一副送客的樣子。“另外,前幾日是在下失禮了,不該派人來傳話。但是,老板與朝廷訂過規矩,不可在京城內隨意取人性命……”麥芒伍絲毫沒有退讓,語氣不卑不亢地加重了三分:“更何況,是我鎮邪司衙門裡的人。”“規矩規矩規矩,這兒是鬼市,不是你的衙門!麵子這玩意兒,可是有價格的。你們既然瞧不起我鬼市的麵子,就該有準備。既然到了我這兒,就按照我的規矩辦!”巨龍攀了起來,用一支爪子支著自己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瞪著自己麵前渺小的人類,同時鼻子噴出了一口氣吹在了麥芒伍的臉上,搖晃著尾巴指著對方:“咋著?你還想黑吃黑啊?”麥芒伍並未辯解,隻是端端正正在地上擺放下了七顆閃爍著黑光的棋子,內裡似乎能夠瞧見人影;然後他又從袖口裡掏出來了一疊銀票,放在了巨龍麵前,同時身子微傾,雙手抱拳:“誠如老板所說,鬼市的規矩就是世間萬物皆有價。這是千兩銀票,萬望老板高抬貴手,給在下幾分薄麵。” 顯然,這已經是麥芒伍最大的讓步。巨龍眯著眼睛看了看,然後用尾巴搔了搔鼻子:“一次帶了七個二十八宿的人來,你是從開始就打算好要在我這裡動手嗎?”“在下不敢在鬼市放肆。”麥芒伍保持著自己謙卑的姿勢,語氣卻不容置疑:“隻是,我鎮邪司退了這一步,此後這世間便沒了分寸。”巨龍無趣地甩了甩自己的尾巴,然後張開嘴,吐出了一口海水;轉眼間,海水蔓延開來,浸濕了地上的衣物。那衣服吸了海水,漸漸飽滿混成人形……半柱香的功夫,海水終於褪去;銀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個溺水的人穿上了剛才的那身衣物,正在微微咳嗽。“感謝老板。”麥芒伍扶起了地上的人之後,微微弓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準備離開。“說起來。前天鬼市來了個有趣的家夥。”巨龍並無挽留之意,反倒是自顧自嘮著閒話:“那家夥外形是個黃袍道士,跑來鬼市說什麼自己的七個師妹被鎮邪司的人害了,懸賞了不少銀兩托人殺鎮邪司的老大雪恥複仇。唔……當然了,我一直對外說,鎮邪司的老大就是你啦。”說罷,巨龍又嘟嚕了一句:“因為我討厭你。”麥芒伍假裝沒聽到最後半句話,卻依舊一點都不意外,隻是淡淡應承道:“又不是第一次了;在其位謀其職,難免得罪人。”“是啊,我知道。隻不過……”巨龍點頭,又打了個哈欠:“看得出那家夥確實有幾分本事,與你們二十八宿應該不相上下。這樣的家夥還花錢懸賞……有點意思。”與二十八宿不相上下?麥芒伍停了自己的腳步,轉過頭來,看著那巨龍。“其實一般來說,我也懶得與你們朝廷為敵。”巨龍眨眨眼睛,似乎想要擺明自己的立場:“我先說啊,這一次,鬼市上確實有人接了這活兒。”唔……這句話,倒是大大出乎了自己的預料:按道理來說,鬼市的人應該不至於這麼不知道天高地厚。想要打鎮邪司的主意,幾個腦袋都不夠啊。“鬼市的意思,是否代表老板的意思?”麥芒伍為求謹慎,唐突問了一句。“這幾年,這裡有了個新的組織,自稱為‘桃花源’……沒錯啦,就是在我眼皮底下。按照我和你們的約定,鬼市的人隻能單乾,不能擰成一股……不過呢,他們也算是懂鬼市的規矩,所以我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巨龍把自己的目光移開,並不在意這個情況:“我老了,不想攙和進其中。”說罷,那巨龍緩緩俯下,閉上了眼睛。“感謝老板提醒。”眼見得對方昏昏入睡,麥芒伍點頭告退。事情似乎不太一般;否則,依那巨龍貪睡的脾氣性子,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喊住自己的。巨龍既然提到了這些細枝末節,自己自然是不能小瞧。南疆的叛徒……鬼市的紅錢……五軍圍城……李家少主……黃袍道士……這短短幾天之內,簡直可以說是風波不斷。越來越多的東西,闖入了麥芒伍的腦海之中不斷翻滾。表麵上,這一係列意外毫無關聯;但是似乎,又有一條隱隱的線,將所有支離破碎的線索穿在了一起。究竟自己在這幅棋局上看漏了什麼呢……麥芒伍陷入了沉思。“我們是不是看漏了什麼?”同一時間,陷入這種思考的,還有遠在千裡之外的其他人。吳承恩和青玄借著夜色,悄悄打開了客棧的窗戶朝外張望著;大概一裡之外的地方,有著模糊的血光正在不斷閃爍,想必是那黃袍道士所在。屋子裡麵,李棠捧著那靈物,格外開心:“我能摸摸你的衣服嗎?你的黃裙子真好看,這麼小,是怎麼做的呀?”“我人小,裙子也小,針和線都小,你們的衣服是怎麼做成的,我的衣服就是怎麼做成的!”小靈物在李棠的手心裡抬起頭,一板一眼地說。“這個小餅精,還挺認真的。”吳承恩忍不住笑著說。“都說了我不是餅精,我是杏花仙!”小靈物顯然生氣了,聲音也高了不少,在李棠的手心裡跳起了一寸高:“我隻是不小心住在了餅裡!都是那個可惡的老板,他往黃花餅裡加杏花,不知道為什麼把我摘了下來,我再醒來時就被包在餅裡,扔進蒸籠了!你看我渾身都是糖!”李棠取了一隻酒碗,向碗裡傾了約有一寸高的清水,小心地把杏花仙放進了水裡,水剛好沒過她的胸口,她立刻在水裡翻騰起來:“終於可以洗澡了!”“好好好,杏花大仙人,你告訴我們你是怎麼知道黃袍道士是妖怪的?” 吳承恩指了指身邊的青玄,略微為難:“如果真是妖怪,這位大師沒理由看不出來啊。”青玄點頭;確實,妖就是妖,即便幻化人形,近了自己身邊也定能瞧出端倪。可是白天時自己實打實和那黃袍道士有過接觸,卻未曾見到任何破綻。況且……如果真的如這杏花仙所說,這黃袍道士是妖怪,為何黃花鎮的百姓如此平常? 那靈物眼見幾乎沒人相信,忍不住撅嘴生氣“因為我是仙女,你們是人。”就在這時,街上忽然一陣響動。青玄和吳承恩同時一激靈,衝到了窗戶邊去一探究竟——還好,並不是妖怪,隻是百姓們開門的動靜而已。開門的動靜……而已……青玄同吳承恩已經有幾分目瞪口呆,吳承恩急忙招呼著李棠“快來看”。李棠不知道兩人為何如此驚訝,徑自走到了窗戶邊上——每一戶人家皆打開了大門,老老少少全部走了出來,雖然睜著眼,卻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生氣;他們紛紛將自己手中拎著的鞋子畢恭畢敬放在地上,之後赤著腳跪在路邊。遠遠的,一個身影由遠及近,仿佛在遊動一般左搖右擺,帶走了每一戶人家門口供奉著的草鞋。周圍的人開始歡呼,嘴上不斷喊著“上仙英明”。到了隔壁街,吳承恩才定睛看清,這人卻是白天的黃袍道士!“歸順於我。”黃袍道士不急不緩,聲音漫布於整個黃花鎮,令人聽了覺得背後陣陣發涼:“歸順於我,我便信守承諾,帶爾等凡人,前往永遠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