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錢(1 / 1)

明朝正德二十一年,春,未時三刻,京城。天色就這麼陰沉了半月有餘,卻始終見不到一絲雨水。戶部門口三十步之外的望春茶樓的門板剛剛被夥計揭開,手裡拿著一塊乾巴巴的抹布,似有似無地擦拭著上麵的塵土,應付著差事。抬眼望去,街邊彆說是客人,連個人影都沒有;照這麼下去,茶樓非得關門不可……一想到家裡還有老母需要贍養,夥計心裡就覺得憋上了一把火。夥計好容易擦完了門板,遠遠就聽到了馬蹄聲。幾匹高頭大馬馱著幾位官爺,耀武揚威地從大街正中穿堂而過,揚起了一路塵土。夥計一邊怯怯地退到了屋簷下麵,一邊苦了臉嘟囔了幾句臟話:“剛才的活兒算是白乾了……”倒是那個一直露宿在茶樓街邊臟兮兮的傻子絲毫沒有受到馬蹄聲的驚擾,照舊鼾聲如雷,哈喇子已經流到了台階上。似乎這天災與他毫無關係,每天醒了之後隻要去扒拉扒拉泔水,入夜以後倒頭一躺,這日子便過去了。夥計忍不住踹了一腳那傻子,將他踢到了街上;傻子在地上滾了幾滾,嘴裡隻能發出幾句“嗚啊嗚啊”的嗓音,沒多久便定了神,轉頭開始抓自己身上的虱子解悶;夥計看了看剛才過去的幾個官爺並沒在意這邊的事端,趕緊張嘴出聲罵了幾句那個傻子,算是解了恨。罵完後,夥計心疼地拍打了幾下自己的鞋底,生怕被那傻子滿身的泥垢弄臟,萬一在店裡麵踩出來烏漆麻黑的腳印兒,著實不好跟老板交代。這已經是連續第三年大旱逢世,市麵上的生意都不好做;莫說這茶樓的生意眼瞅著要泡湯,就連幾家名震京城的青樓,都快供不起姑娘們洗澡了。不過,對於戶部尚書來說,大旱並不是什麼問題;畢竟皇上天恩浩蕩,院子裡已經挖出了三口甜水井。真正能算得上問題的,應該是現在站在戶部門口的那幾個錦衣衛吧……戶部尚書接到通秉之後,足足耽擱了半個時辰才出來見過了幾位錦衣衛——聽門童套來的話,他們並不是來宣讀聖旨的。既然不是皇上的事兒,那戶部尚書怎麼也得擺一擺身為命官的架子才是。幾隻朝廷養下來的鷹犬而已……起身,養胃,賞花,更衣。待到下人第三次來通報,戶部尚書這才擺出一副剛剛午睡完的模樣,進了自己的廳堂會客。落座之後,戶部尚書抬起眼皮,瞅了瞅跪在門外的幾名錦衣衛,略略抬手,算是免了禮數。“幾位同僚,到此有何貴乾啊?”戶部尚書一邊品著管家剛剛從對麵茶樓拎回來的好茶,一邊張嘴問道。管家貓著腰,使了個眼色詢問自己的主子。尚書擺擺手,表示不用對這幾個人看茶。管家這才站到了一邊,換上了高高在上的神色。外麵的幾人起身,排開站好。為首的一人站在大堂門口,穿戴與旁人略有不同:除了戴著鬥笠遮住了眼睛之外,腰間隱約可見一串玉珠懸著的桃木令牌,上書一個“伍”字。抬起頭細看,這人身架略微纖細,怎麼看也不像是習武之人;倒是臉上橫著三道整齊的傷疤平添了幾分素殺之感,笑起來卻也帶著暖意。“錦衣衛‘二十八宿’的老五……”管家瞅到了腰牌,低聲朝著尚書提醒道。尚書這才勉強抬了抬下巴,隨即發出了一聲足夠外麵這些人聽到的冷笑。這群匹夫又來要銀子嗎……真是的,雖說錦衣衛這幾年越來越得到皇上的重用,而又在其中選出了二十八個號稱可以以一敵百的高手賜了“二十八宿”的名號,但是說到底……匹夫就是匹夫。“原來是伍太醫啊……”尚書又品了一口茶,不急不緩:“您從太醫院調職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您呢。看來,你們錦衣衛忙啊……”這幾年內,皇上似乎越發倚重於錦衣衛,從朝廷各個部門之中挑選了不少好手一並納入了錦衣衛之中,不少人也分享到了二十八宿這名號的殊榮。表麵上錦衣衛可謂是高手雲集,但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皇上算是瞎了眼:連太醫、太監都能入選錦衣衛,看來錦衣衛的頭頭銀子沒少收啊。“尚書大人過譽了。”伍太醫緩緩鞠躬,似乎聽出了尚書語氣中的挖苦:“朝廷正在用人之際,自然是忙一些的。”“那麼,伍太醫到此,到底有何貴乾?”尚書懶得與這種下人鬥嘴,開門見山。伍太醫雙手抱拳:“尚書大人,年前稅賦所收銀兩已全部納入國庫,我等是來通報此事。”聽到這裡,戶部尚書略有驚疑,張嘴問道:“皇上前日裡已經著人來報了,還賜了賞旨,不知幾位今天是……”“哦,今日之事和聖上無關……我等是奉了錦衣衛的密報,有些事情想詢問一下尚書大人。”伍太醫繼續說道,解釋著自己的來意。聽到這裡,戶部尚書卻沒有答話,隻是坐直了身子,舌頭在嘴裡麵蠕了蠕,隨即吐了一片茶葉在地上,轉頭對管家說道:“人都死絕了嗎?這茶泡得不好也就不說了,連咱們戶部分內的事情都讓外人通秉,怎麼著,戶部養的都是飯桶嗎?”“你們是何身份,也配來找我家老爺問話?”管家自然是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一張口便咄咄逼人。“尚書大人,可知道民間這兩年流傳的紅錢為何物?”伍太醫抬起頭,略微掀開了自己的鬥笠,嘴角的笑意越發明顯。管家愣住,轉頭看著尚書。尚書依舊沒有抬起眼皮的打算,淡淡回了一句:“略有耳聞。”伍太醫並不著急,隻是在懷裡摸索幾下,隨即掏出了三枚銅錢,朝著大堂拋了過去。幾枚銅幣稀稀拉拉落在地上;這銅幣表麵看起來並無異常,但是每一枚,都有一麵被塗上了血色。“大膽!”管家喝道:“竟敢在戶部放肆!”“大人。”那老五彎腰作揖,似乎並沒有收斂的意思:“近年來,我大明屢遭天災,妖變四生,民間疾苦不堪,餓殍遍野,莫說給朝廷繳納的稅賦了,就連活下去都要靠幾分運氣;後來,有幾個聰明人便打起了這銅錢的主意。說來也簡單,隻要拿一枚銅錢,用牲畜的血染紅一麵,然後找人擲一擲銅幣即可。他們一共印了九九八十一枚這種銅錢分送於全國各地,而且管這紅錢,叫‘天意’。聽說,這銅幣擲出了黃麵還好,一旦擲出血麵,那……”“荒謬!”尚書忍無可忍,拍了案幾:“我大明江山受上天眷顧,千秋萬代,加上吾皇英明神武,每日都有淨通寺的平安簽詔告太平!爾等在這裡口舌是非,簡直是大不逆之罪!來人啊!都給我押下去!待我稟報了皇上,看不誅你九族!”隨著尚書的一聲怒吼,腳步聲漸漸在四周響起。不消一刻,護院的親兵已經帶著兵器,包住了中間的錦衣衛。“隻是聽說……”那老五對著麵前的劍拔弩張依舊不急不躁,繼續說著剛才的事情:“一旦銅幣出了血麵,便任由其餓死不算,屍首還要被其他人果腹……如此一來,即便人吃人,也是天意。天意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就跟每天的‘平安簽’一樣,老百姓是信的。所以呢,有了紅錢以後,就不是朝廷逼死了人,而是天意逼死了人,老百姓就怪不著咱們了。皇上也說,這個辦法不錯,既沒有激發民變,稅賦也收得上來……戶部想出了這麼好的主意,也算是有功。隻是……”老五搔了搔頭,嘀咕了一句,似乎有了什麼難言之隱。“你到底想說什麼?”尚書已經有些怒不可遏,不曉得這個下人在這裡東南西北地胡扯一通目的何在:“紅錢這件事,確是老臣指使,但是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不然,每年稅收怎麼來得如此順利?皇上也首肯了,還輪得到你們錦衣衛指手畫腳?怎麼,難道你這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有異議?你們知道自己每年要花多少銀子嗎?簡直是,整個朝廷就養著你們這群錦衣衛!現在倒想著反咬一口了?”“傳皇上口諭。”伍太醫摘了鬥笠,站直了身子。尚書一下子慌了不少,匆忙起身跪下。管家本來也想跪下,但是又急忙先跑到門口,招呼了一聲外麵的親兵,這才隨著眾人齊刷刷跪在了地上,不敢抬頭。伍太醫徑自從袖口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一根針,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手指略微那麼一旋,整個人的眼睛變得烏黑至極,嗓音似乎也變了一個人:“戶部近年著實有功,朕深感欣慰……”戶部尚書沒有抬頭,但是這分明是聽到了皇上的聲音。“隻不過,紅錢一事到底愛卿瞞了什麼,朕倒是有了幾分興趣。遂著錦衣衛前來調查此事。至於愛卿嘛……”尚書的身子在不斷顫抖——當今聖上的脾氣,他是了解的。隻不過,等來等去,都再也聽不到皇上的下一句口諭了。思忖良久,尚書微微抬頭,發覺那伍太醫已然銀針在手,鬥笠也重新戴在了頭上。“謝恩吧。”伍太醫說道。尚書叩頭,卻再也沒有了站起來的力氣。“十年前,皇上安排我進了太醫院,隻是為了監視太醫院的動向。”伍太醫的嗓音,已經變了回來;看來,皇上的口諭就到此為止:“今時今日,雖說我已離開太醫院,但是手底下的耳目還在。尚書大人,您能解釋一下,為何這幾年內,您府上每次領藥,都會獨獨多上一份幽篁嗎?”尚書一愣。幽篁,乃是一味長於亂葬崗的草藥;倒也算不得金貴,隻不過人如果被妖物啃咬,服用此藥之後可以鞏固丹田,抑製妖氣在體內亂竄。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味草藥實在令人有些避之不及。尚書的嘴唇不斷泛白,屢次張開嘴想要辯解什麼,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是的,幽篁……但是自己也已經萬分小心,每次購入此藥都是七繞八繞,重金從黑市上入手的。為何錦衣衛會察覺此事?莫非……跪在門口的管家抬起頭,瞅了一眼都如篩糠的自家主子,自己有說不出的擔心。“大人請起,尊卑有彆。”伍太醫抬起手,似乎想扶一把跪在地上的尚書;隻不過他那帶著笑意的態度,卻越發像是挑釁了:“其實我們也替皇上好奇,這紅錢明明隻是沾染了畜生的血,為何這血跡一直洗不掉呢?而且尚書大人也知道,我們錦衣衛的鴛鴦刀,都是挑的上好的寒鐵鍛造而成……這銀子還是您批的呢。隻不過在我們府上,幾個二十八宿已經試了幾次,無論刀劈斧砍,都不能在這紅錢上留下哪怕一個豁口……到底這紅錢是怎麼來的,還望大人為了自己全家的性命,明示在下。”尚書已麵如死灰,仿佛被看破了一切。他抬起頭,向著伍太醫的方向望了一眼——一直跪在伍太醫身後的管家,略微搖了搖頭。“其實,紅錢是……”尚書終於歎口氣,張開嘴。霎那間,不絕於耳的簌簌聲忽然從天而降。眾人抬頭望去,看到了漫天的蝗蟲從半空墜下。正當所有人忍不住拍打著身上的蟲子、抬頭張望之際,管家一個虎步,緊貼著地麵朝著戶部大門爬了過去。“早就知道是你了。”伍太醫的聲音,在管家背後響起。緊接著,管家忽然覺得手腳一麻,抬手細看,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手腳分彆被紮入了銀針。隨即,管家發出了吱呀的吼叫聲,轉過頭來怒視著眾人;隻不過,此時的管家已經半脫人形,分明長出了一張蝗蟲似的臉。“封住你的經脈,妖氣上不來,是不是連本體都化不成了?”伍太醫轉頭,信步踏去,語氣之中不乏奚落:“說起來倒是挺諷刺的……修煉多年就為了能成人形,如願之後,卻又不得不褪掉人皮……”而剛剛打算招供的尚書,此時已經再也不能說話了——剛才的蝗蟲落地之後,紛紛展翅,不管不顧地湧向尚書開始啃食,甚至從他喊疼的嘴巴衝進了他的體內。伍太醫的銀針出手壓住管家時,尚書已經喪了性命;現在這短短一刻過後,大堂裡隻剩下了一副乾乾淨淨的骨架。“無所謂……他死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了!”管家得意地大聲說道,但是雙眼卻漸漸凸出。“跟你說了,我已經封住了你的妖氣,你還運氣。怎麼,難道你還想一搏?”伍太醫俯下身,摸了摸管家的後腦勺。抬起手之後,管家的脖子上又多了一根銀針:“而且,其實他死不死不重要,該知道的,我們早就知道了……無論你的主子是誰,煩請您轉告一聲:彆太小瞧了我們錦衣衛……唔……不過,估計你是沒機會了。”伏在地上的管家身子掙了一掙,兩隻眼睛猛地脹大、脹大,最終“噗”的一聲,連同腦袋一起血肉模糊絕望地爆開,半人半妖的肉身一下子癱軟,不再抽搐。“皇上口諭的最後一句。”伍太醫滿意地看了看地上的屍首,轉頭對著戶部尚書的骨架拜了一拜,從袖口又摸出來了一枚紅錢,恭敬地放在了地上:“皇上也有這麼一枚銅幣,隻不過,黃麵寫著的是天下,紅麵寫著的是蒼生。你讓皇上能怎麼辦?”周遭跪著的親兵紛紛張大了嘴巴,不曉得這短短的一刻之中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那伍太醫和那些錦衣衛,為何紛紛亮出了鴛鴦刀。戶部門外,伍太醫帶著自己的手下小心地走出來,然後幫忙關好了大門。不遠處的茶樓門口,夥計正在哄打著那個躲避著螞蚱的傻子。伍太醫望了望,走了過去。夥計急忙換上訕笑的麵孔,熱情招呼道:“大人,喝茶啊?”伍太醫沒有搭話,隻是走到了傻子旁邊,抬手一揮——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伍太醫手裡多了一根銀針。剛才還滿地打滾的傻子晃了晃,然後站了起來。“管家是妖。”傻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後說道:“真他媽陰險,知道我是個傻子,每天晚上都喂我吃藥渣,替他銷贓。不過,倒也讓我嘗出來了端倪,裡麵確實是幽篁。”“關鍵除掉了。”伍太醫說道,同時抬起手,試圖幫著那個傻子拍打著身上的塵泥:“這半年,辛苦。”“紅錢一共八十一枚。”傻子止住了伍太醫的胳膊,繼續自顧自說道,似乎對自己的一身汙穢並不在意。“朝廷已經收回來了十六枚。”伍太醫點頭。“朝廷收回來了十六枚……懂了。”傻子笑了一下。“剩下的在哪裡,大概也有了眉目。”伍太醫擺擺手,示意傻子不要聲張:“倒是你之前說的那個姓吳的書生,讓我有些在意。”“是啊,他之前來這裡喝茶的時候,手裡已經有了三枚紅錢。算起來,這都幾個月過去了……”傻子仔細盤算了一下,似乎有些焦急:“早知道紅錢這麼重要,當時就該在京城下手的;反正他也不知道那紅錢到底是為何物。現在,不早些動手的話……”“那個書生有沒有說要去哪裡。”伍太醫問道。“南秀城。”傻子說道,似乎早就準備好了這個答案。“回衙門休息休息吧。二十八宿有人在南秀城附近。”伍太醫說道,然後瞄了一眼站在旁邊已經徹底呆住的店小二,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枚銀針:“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得了,我先去洗個澡,然後……”傻子說著,忽然頓住。抬手,一滴雨點落在了手下。慢慢的,雨水漸漸變大,似乎滿溢的水缸終於有了決口。戶部大院內,並沒有人為這場久違的春雨欣喜不已。倒是這雨水,漸漸洗去了滿院子的血腥味。隻是沒有人注意到,那枚皇上賜的銅幣,蒼生的那一麵淋浴在這一片溫潤之中,慢慢浸入泥土;而這場萬民祈求已久的春雨,卻仿佛那枚銅幣止不住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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