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城的冬天常年走風騷路線,不請自來,揮之不去。已是三月見底,北風依舊拂麵如刀割,空氣裡像藏著一群妖魔鬼怪,風一兜,嗷嗷亂叫。占據兩層單麵房的欣欣網咖像棵孱弱的歪脖子樹,風雨飄搖的栽在一群參天的鋼筋水泥架中間,冷風擦過房頂,生生吹出幾分可憐。晚上八點,網咖裡稀稀拉拉的亮著幾台電腦,大都是競技區那邊的,半數客人還都是校服加身的祖國花朵。“裴爺,聽說你最近又在高頻相親,怎麼樣?”出於社會主義人文關懷,閨蜜梁靜熱情打聽道。陸裴,27歲,老媽眼裡的大齡剩女,時任臨江大學凝聚態方向副教授,去年剛上崗,上崗第一個學期,就光榮的躋身臨大“四大名掛”之列。“不怎麼樣,這個月見了倆,一個尖嘴猴腮,苗條的跟蛇精似得,吃飯還吧唧嘴。另一個臉短嘴大賽蛤蟆,看著都不下飯。”陸裴叼著根酸味兒棒棒糖,“嘖!你說是不是最近動物園那塊兒治安混亂,座下獸類都成精了?”梁靜驚道:“您可閉嘴吧!話說不是你媽親自把的關嗎?”陸裴騰出隻手,吮了口糖球,了無生趣道:“我媽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有審美代溝,而且她老人家現在已經有破罐破摔的趨勢了,安排相親對象就跟打牌一樣,湊夠一對兒就出,什麼粗製濫造的人都讓我見。”梁靜將信將疑,“好歹也是親媽。你跟我說實話,那個蛇精和蛤蟆精學曆都不低吧。”高學曆向來都是陸媽媽的黃金擇婿標杆。“還行,歐美那邊的海歸,一個高級工程師,一個國企部門經理。”陸裴輕飄飄道,手上還不停的移動鼠標找視角。梁靜愕然,“這……叫粗製濫造?那彆人豈不是廢銅爛鐵?”。陸裴皺皺眉,咂了下嘴,“蛇精還湊活,隻是吧唧的像二重奏,比老和尚念經都要命;至於那隻蛤蟆,嗬。”陸裴不屑一笑,抑揚頓挫的數落道:“嫌我不是歐美頂尖大學出來的,一股子盛氣淩人勁兒,我倆要是湊一起,我怕自己會運用家暴手段,幫助他從兩棲到哺乳,完成跨種族進化。”“說人話!”“你理解不行啊,這都聽不懂?”陸裴一笑:“就是把他從綠皮兒蛤蟆打成醬香豬頭啊!”七年前,馬上大學畢業的陸裴準備讀研,奈何平時能在科研立項和學術競賽裡出類拔萃的“裴爺”,一進考場就智商驟降、大腦不遂,四年均績點雞肋的沒臉見人,氣的本科立項師差點當眾表演撞牆。這個績點,彆說摸不到歐美頂尖大學的門,基地保研名額扶貧也扶不到她頭上。就在大家唏噓“裴爺”風光不再的時候,21歲的陸裴操著一口尚不熟練的希伯來語,拎包去了中東的以色列。“……”梁靜不服道:“以色列怎麼了?以色列那邊的自然學科水平很強的好吧!”“閉塞小城,一棟彆墅還不如北京幾平米的廁所。”陸裴扁嘴輕笑,剛要再貧上兩句,桌邊的手機一亮,嗡嗡震了幾下。是串陌生號碼。她把耳機掛到脖頸,眯細了眼,猶豫少頃才接通。“您好,哪位?”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才流出一道沉穩冷淡的男聲:“是我。”“我”是誰?陸裴鬆開鼠標,撚著那根瘦了一圈的棒棒糖,乾笑道:“先生,我手機通話功能不是很好,音差太大……一時還真聽不出來您是誰。”“我是謝晚,你名義上的……丈夫。”電話那頭的謝晚仿佛大難不死一般,長長鬆了口氣。“……”最後這兩個字差點要了陸裴半條命,原本風輕雲淡的臉色頓如岩漿爆發,一股羞恥的灼流沿著後耳根猖獗而下,瞬間燒紅了大半個脖子。“有時間……見一麵嗎?”陸裴一口氣梗在嗓子眼,這麼多年第一次主動要求見麵,看來是真的要離婚了。一股毫無由來的悵然若失瞬間掀過頭頂,這感覺……有點心涼。她愣怔彆臉,看見牆上那張海報,那張冷漠到極致的臉凍壞了記憶閥門。謝晚,科班出身,憑借電影《破曉》一躍成名,拿了年度電影節最佳男主角,次年,一舉奪下影帝桂冠,像他這種顏夠,實力剛,老天爺都賞飯吃的藝人,悉數整個圈子也是鳳毛麟角。陸裴迅速理好情緒,“原來是謝大影帝,恭喜你守得雲開見月明,終於火到一發不可收拾了。好久不聯係了,聽說你最近正準備新戲,百忙之中打電話,談離婚的吧?剛好我最近閒,這樣,你給個地址,我把離婚協議簽好郵過去。”她自問自答的一口氣說完,那邊又默了。陸裴懷疑是不是謝晚拿了影帝,名聲大了,反射弧也日益見長,就這麼段話,還要揉碎了一點一點理解嗎?良久,才聽見謝晚冷冷道:“恐怕不行。”陸裴牙根發癢,她實在想不通,這四個字何德何能值得新晉影帝醞釀這麼久?不過謝晚拒絕她倒也合情合理,畢竟人家現在今非昔比,私人住址自然不能隨便暴露,萬一她彆有用心,拿去賣給狗仔呢,是該多個心眼防著自己。陸裴十分通情達理的解讀了一番。“那你找個靠譜的人跟我聯係,我把離婚協議書給他也行。”謝晚這次回的很快,但卻驢頭不對馬嘴,“阿裴,你現在在哪?”這聲熟稔的“阿裴”喊陸裴渾身一酥,她羞愧的拍拍臉,趕走那些臆想出來的歪念頭,“網吧玩遊戲呢。”“欣欣嗎?”謝晚沉聲道。欣欣網咖的老板是陸裴發小,陸裴閒著沒事就常來光顧,但凡跟她熟點的人都知道。“嗯,怎麼了嗎?”謝晚日理萬機,這麼瑣碎的小事還記著,陸裴頗感長臉。謝晚乾咳了聲,“沒怎麼,離婚的事我本人不方便出麵,我抽空會找彆人跟你細談。”兩人又尷尬的寒暄了幾個來回,陸裴就掛了電話,用指肚壓了壓額角,想起方才那聲“阿裴”,心頭還有點蕩漾。她重新戴上耳機,那邊的梁靜已經等的興致缺缺,懨懨道:“跟誰打電話呢?隱約還聽見了‘離婚’……誰離?你爸媽?”“咒誰呢?”陸裴恨不得順著網線爬過去,把梁靜的嘴給撕了。梁靜恬不知恥的繼續追問,“那是誰要離?”“沒誰!”陸裴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是離婚中介的顧客回訪,打錯了。”“打錯你還跟他說那麼久,你有毛病吧?”梁靜訕訕道。陸裴懶得跟她解釋,此刻她腦子裡還盛著謝晚的影子,順嘴就聊了起來,“那個……謝晚最近好像拿了影帝,看來這幾年混的不錯。”梁靜潦草的肯定後,不知道哪根筋搭錯,開始翻老黃曆,“阿裴,你還記得你去以色列前天,我們一幫人聚會的事兒嗎?”陸裴搭在鼠標上的手應聲一頓,“記得,怎麼了?”當時,渾渾噩噩熬過大半年的陸裴剛決定去以色列,親自到導師麵前死纏爛打。雜七雜八的出國手續辦好之後,她叫上一幫好友,搞了場臨彆聚會。陸裴的酒量奇差,平時也不怎麼愛喝酒,但那天卻斷斷續續灌了兩瓶,腦袋耷拉了一陣,再抬頭就醉了。陸裴有撒酒瘋的毛病,但撒起瘋來就跟她本人一樣,畫風清奇。醉酒後的陸裴,格調不降反升,比平時更加人模狗樣,隻是舉止有點飄飄然。她掛著一臉緋紅,將包間裡所有男生的下巴一一挑過,最後二話不說,拉起顏值最高的那位直接出去了。梁靜嗤笑,“你還問我怎麼了?我還想問你把謝晚拉出去怎麼了呢!”陸裴眉頭微皺,“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還拿出來抖灰,拉出去就是拉出去了,能怎麼?”她把棒棒糖棍扔進腳邊垃圾桶,不情願的解釋道:“我當時喝多了要提前走,恰好他四點也要趕通告,片場跟我們小區就隔了一條街,所以就讓他順路送我回去而已。再說,他一個大男人,我能把他吃了?”說完,陸裴撚了撚指尖,合掌搓開手心滲出的那絲冷汗。剛才那段都是她瞎編的,但也不完全是假,她喝多了是真,謝晚四點趕通告、片場離她家很近也是真,但兩個人從包間出去之後,確實沒回家,反向轉過兩個街口就去了民政局……她當時喝的斷片兒,具體過程根本記不清,隻知道酒醒之後,包裡就多了張紅紅的結婚證。罪人陸裴事後再三分析,當時那種情形下,謝晚這樣陽春白雪的人肯定是掙紮過、拒絕過的,隻是最後因為種種原因失敗了,具體是什麼原因……陸裴卻想破頭皮也想不出來,因為不管是哪種都邏輯不通。除非是謝晚本人自願,陪著她將錯就錯……但這壓根不可能,最起碼不符合她對謝晚的認知。大錯已然鑄成,她也沒工夫糾結自己是如何作案的,滿心隻覺得對不起謝晚。謝晚好歹是個藝人,公眾人物!雖然現在沒火,但保不準未來哪天就火遍大江南北了呢?到時候被娛記一扒,爆出她這麼個緋聞對象,真真假假倒不重要,但影響肯定不好。若因自己的一場酒瘋,玷汙了謝晚的大好星途,陸裴估摸著謝家十八代祖宗的鬼魂,會組團來找她討說法。——次日天剛微亮,惴惴不安的陸裴趕緊給謝晚打了電話,極其誠懇的反複道歉,原本想趁著東窗事發之前趕緊把婚離了,但不巧,謝晚臨時去外地趕通告,一時回不來,而陸裴第二天就要走,兩人沒時間碰麵,離婚的事兒就一直往後拖。陸裴剛到以色列那會兒,還經常跟謝晚聯係,次次都要提及這事,一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二是旁敲側擊的告訴謝晚,她真的是無意“犯罪”。但沒過多久,謝晚接了部戲,大IP,大製作,再加上投資方有意捧他,他便在意料之中一炮而紅了。但自從他大紅之後,陸裴就再沒能聯係上他,試了好多種聯係方式也無果,後來想找幾個跟謝晚比較熟的人問問怎麼回事,把通訊錄翻到底才忽然發現,謝晚好像沒什麼很熟的朋友,就算有的,自己也不認識。再往後,兩人一直聯係不上,婚也就一直沒離成。“真的隻是送你回家?”梁靜將信將疑,“我還以為你喜歡謝晚,臨走前要跟他表白呢。”“切!我怎麼會喜歡他?俗話說得好,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倆光屁股的時候就認識,雖然他初三忽然轉去美國,往後少有聯係,但怎麼也算我半個發小,滋生不出男女之情。”陸裴張口就來,她自己都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要說對謝晚一點感覺都沒有,那肯定是大瞎話,畢竟跟他這麼優秀的人長年累月相處之後,誰又能沒點感覺呢?無論是嫉妒、喜歡、羨慕、或者自卑什麼的,總會有點感覺的。陸裴十分篤定,謝晚身邊對他抱有一絲覬覦之心的人有很多,不止自己一個,所以也沒什麼好信誓旦旦拿出來說的。梁靜那邊還在樂此不疲的追問,陸裴一邊有一茬沒一茬的搪塞,一直到晚上十點半。她收拾好東西,下了機,準備趕末班公交車回家。陸裴穿衣服喜歡走極端,要麼裹得像個圓滾滾的球,要麼又薄又利索。今天最低氣溫不到三度,又有北風加持,行人外出大都還沿襲著冬天的裝扮,但她卻是輕便至極的襯衫風衣兩件套,襯衫的第一個扣子還從沒扣過,墨綠色的休閒領帶鬆垮的綴在身前,白皙瘦削的脖頸袒露著,兩瓣鎖骨蹭著衣邊若隱若現。她前腳剛到前台,就跟冷空氣撞了個滿懷,刺骨的夜風順著黑色襯衫的領口鑽了進去,激蕩的寒意沿著皮膚血管直衝天靈蓋,冷不丁就被凍的醍醐灌頂。“裴爺,今天大降溫,你怎麼穿這麼涼快?”洪欣捧著杯熱咖啡,往暗角的方向挪了挪,爾後伏在前台櫃子上,一臉敬佩的看著陸裴。洪欣就是“欣欣網咖”的老板,有原則,脾氣好。他還有個雙胞胎哥哥,叫洪驍,搞直播平台的,兩兄弟都是圓胖體型,走在一起像對兒翻滾的糯米球。陸裴跟他們打小就認識,從幼兒園到高中也都是一個班,熟的很。“我都快涼快……死了。”陸裴湊到前台邊,雙手插進風衣口袋,倚著桌櫃朝洪欣手裡的咖啡揚揚下巴,“下嘴了沒?”洪欣愣了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咖啡才反應過來,大方的推到陸裴麵前,“沒呢。”陸裴把咖啡捧在手裡,顛換著手心手背往上貼,貪婪的汲取著那份屈指可數的熱量。她微微一側頭,正準備繼續往外走,餘光瞥見了前台角落裡的一個人。那地方的天花板上原本有盞頂燈,但一個星期之前就壞了,一直沒來得及修,再加上網吧這種地方,原本就不是燈火通明的調調,昏暗的燈光根本照不到那個角落。所以,陸裴第一眼壓根沒注意到那裡還有個人,在前台倚了一會,適應了黑暗才猛然發現。“謔!那誰啊?”陸裴盯著那個輪廓欣長的背影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