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警長邁克·哈羅蘭看到丹尼·佩爾蒂埃從巡邏車的車廂行李架上拿出一支12口徑狙擊步槍,檢查它的上膛情況。“你小子乾嗎呢,丹尼?”“檢查武器,長官。”丹尼才從軍官認證學校畢業不久。儘管邁克一看到他就會想起“勤奮賣力”,但是這個詞好像還不足以用來形容丹尼。至少,在過去的一年間,每周兩到三次,他會將自己從未開過火的槍支全部清理一遍;每天晚上,他都會將自己的徽章和警靴擦得閃閃發亮;他那筆直的褲縫甚至能用來削蘿卜了。但是這些熱情終究會慢慢冷卻,很快,他就會看上去和其他人一個樣了。哈羅蘭一邊看著他,一邊小口啜著杯子裡滾燙的咖啡。他總是感覺自己遺漏了什麼東西,現在他在極力擺脫這種感覺。“這支槍看起來好像很久沒有用過了,長官。”“自從上次高中返校節舞會上被用來維持秩序之後,它再也沒有用過。”丹尼猛地扭過頭來看著他。然後,笑容在他臉上慢慢漾開,生動了一臉的雀斑,“我猜您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對嗎,警長?”“我想是的。上車,丹尼。我們還要開好長時間呢。”這個清晨,停車場裡停放了十多輛巡邏車,向清冷的空氣中排放了不少廢氣。這對於他們縣來說,可是大不尋常,要知道,在平時,路上最多隻有8輛巡邏車而已。今天值第三班的大部分警員要值雙班了。他們要去調查紐伯利神父的教眾,希望能從那些虔誠的人們那裡發現一點蛛絲馬跡。莎倫·穆埃勒怒氣衝衝地用戴著手套的指關節敲擊車窗的時候,哈羅蘭正尋思著怎樣才能從緊巴巴的財政預算裡麵再為大夥兒擠出點加班費來。他看向窗外,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凍紅的麵頰上那雙憤怒的眼睛——今天又是誰惹火了她呢?這個答案並不會讓他等太久。對她來說,根本就沒有“堅忍的沉默”這一說。她脾氣火爆,心直口快,說出的話跟皮鞭似的能把一個成年男子抽成碎條。去年她將自己的棕色頭發剪成了短發。同一辦公室的人都稱她為狂暴精靈。然而,由於一些無法解釋的原因,每次看到莎倫他總會暗自慶幸:人們不再遵循向神父懺悔這一教條。每次注視她的時候,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會產生一些不純潔的想法。他搖下車窗,彎下身子,將臉伸到窗外。她把一張紙在他麵前晃得嘩嘩響,而他則聞到了一股香皂的氣味。“西蒙斯給我的這張名單上居然列了15人,並且還他媽的分散在各個地方。照這個速度,我在路上花的時間都要遠遠大於取證的時間。”“早上好,莎倫。”“其他人負責的都是住在同一個地方的居民,這樣還說得過去,但是我呢?他分派給我的人竟然散布在這個縣的四角。這不是性彆歧視又是什麼?且不說我很討厭這樣的安排,這種做法本身就很愚蠢……”“是我讓他這麼做的。”她吃了一驚,“呃?”“你是我們最好的審訊人員。克雷恩費茲夫婦曾經想把一些人驅逐出這個教區,所以我讓西蒙斯把這些人全都分給你。我知道他們住得很分散,我也很抱歉。但是如果說在這個縣裡真有什麼人想置他們於死地的話,那麼此人肯定在你那份名單上。”莎倫眨了眨眼,“哦。”“你能接受嗎?”“當然,邁克……”丹尼生性謹慎,一直等到他們開出停車場,上了縣城大道之後才講出自己心中的疑慮。這是個好現象,哈羅蘭想。假以時日,這小夥應該能成長為一名優秀的警官。“真的嗎?莎倫·穆埃勒真是我們最好的審訊人員?”“是的。她主要負責兒童保護工作。若是你能夠讓一個6歲大的孩子講出每天夜裡她父親都會爬到她的床上去,那麼你就可以令一名成年人告訴你任何事情了。”“哦。”丹尼僅僅發出這麼一個單音節,再也沒有動靜了。“有時候這工作真的很糟糕,丹尼。”“是的,我想也是。”他們沿著平直的29號公路行駛了約5英裡,而後爬上州森林邊緣的山脊——這裡是寒風最為凜冽的地方。就哈羅蘭而言,這裡幾乎是整個縣最醜陋的地方,尤其是在一年裡的這個時候:樹木已被砍伐殆儘,地裡隻剩下收割過後毫無生機的棕色玉米茬。放眼望去就好像某種大型生物從此地經過,吸乾了所有的生命力。他將巡邏車的速度提高至70邁,眼睛盯著中線。“今年應該下雪比較早。”丹尼小聲說,好像是在駛出了那麼遠之後,他們已經將哈羅蘭剛剛提到的亂倫事件遠遠地拋在了後麵,現在終於可以談論一些安全的話題了。儘管媒體鋪天蓋地都是這樣的消息,世界各地都在進行喚醒公眾意識的宣傳活動,但是在此地,這仍然是一個需要小心處理的問題。有些人——大部分是些好心人——怎麼都不願意相信會有此類事情發生。“你怎麼知道?”“公路部門在這裡安裝防雪護欄生生晚了兩星期。這幾乎萬無一失地保證了今年的暴風雪會早到。”“正是我們需要的,”哈羅蘭說——聊天結束了,該談正事了,“你知道我們到那裡是找什麼的吧,丹尼?”“知道,長官。找線索。”“對,主要是找一些文件。任何能夠告訴我們關於克雷恩費茲夫婦生平的東西。電話記錄、信用卡收據、法律文件等等。”他在一家商店前減慢了速度,拐向右邊一條狹窄的起伏不平的礫石小路。“關於受害者的情況我們知道的越多,就越能判斷出究竟是誰想置他們於死地。”丹尼剝開一支黃箭口香糖,把它折了三折放進嘴裡,“日記本、記事簿……”“很好。”“……日程安排……”“任何事物,”某些事物,他在心裡又偷偷地加上了這個詞,因為他感覺到這個案件正進入一個死胡同,“州局的那幫家夥從教堂沒有查到任何有用的資料,而漢森法醫則說他從那兩具屍體身上得到的隻有噩夢。”“但是我們還有一顆能派上用場的子彈呢,對不對?”“從克雷恩費茲夫人頭骨裡取出的那顆子彈形狀保持得較為完好,但是數據庫裡卻沒有任何相關資料,因此,隻要我們還沒有找到凶器,那顆子彈就起不了什麼作用。所以,我們現在的境況是:沒有人證,也沒有拿得出手的物證,並且,關於這件案子,我們還必須要找到另外一樣東西。”“動機。”丹尼毫不猶豫地回答。哈羅蘭笑了起來——這是他今天清晨第二次微笑。這個年輕人肯定會乾出點名堂來的。通往克雷恩費茲家的那條車道儘頭有一扇大門。門上的大鎖在冰冷的陽光下嘲弄地提醒著他什麼。“該死!該死!該死!”他將腦袋在方向盤上撞得砰砰響。“長官?”“我忘了拿鑰匙!”“有人說您很擅長開鎖的。”但是很明顯,事實上他對這項技術並不怎麼精通。對於坐擁700萬美元的人來說,這真的算不上是棟房子,隻不過是個鞋盒子一樣的兩層農舍。並且,就他所知,這棟房子和之前——也就是季卡爾斯基夫婦在這裡養育荷爾斯泰因和孩子們的時候——相比,沒有任何改變。哈羅蘭曾經和他們家最小的孩子羅曼一起讀卡呂梅高中。那孩子一畢業,他們就將房子移交給鄉村房產中心,舉家搬到了亞利桑那州。聰明的人,他心裡想著,豎起了夾克的毛領,但是仍然能夠感覺到冬天的寒氣正冷颼颼地往脖子裡鑽。3個月後,這棟房子就被克雷恩費茲夫婦買下。據房產中心的南希·安·科普柯特講,他們眼都不眨地按照標價付了錢,她當時吃驚得彆人拿一根羽毛輕輕地就能把她撞翻在地。一想到南希·安·科普柯特那按磅算得超過300的體重,能夠被任何一樣小於十八輪貨車的東西撞翻在地,他就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這是他這個早晨唯一的另外一次微笑。他和丹尼一起走上前門廊,看到了一個厚重的鎖定插銷,但他還是不死心地擰了擰門把手。當然,很蠢的做法。你總不可能將自己家院門鎖得嚴嚴實實卻將房門置之不理吧?“要不要我到後麵去看看,警長?”丹尼那雙穿著油光鋥亮皮鞋的腳都快要踮起來了。他急切地想進到屋裡,找到線索,破獲案件。“去吧。我來開開這把鎖試試。”為了開鎖之後所有的好處。他心裡陰鬱地嘀咕著。丹尼繞著房子一路小跑,踩在落葉鋪成的“地毯”上,每走一步腳下便發出歡快的聲響。他之前可是開過這種鎖定插銷的,所以心裡跟明鏡似的,就憑自己那點三腳貓技術,彆想把它打開。但他還是蹲了下來,開始慢慢搗鼓,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做下去,就像是他現在正在進行的整個調查。從看到劃在瑪麗·克雷恩費茲胸膛上的那個十字架開始,他就已經感覺到,這或許會成為一直糾纏他到老的案件。從那一刻開始,這件事情就隻是他的年度預算以及在縣委員會停掉他的工作之前他還能夠利用多少資源的問題了。除非在這棟房子裡有一個巨大的紅色箭頭指向破案線索,否則他真的沒有理由再使整個部門繼續運作下去了。他放棄了那把鎖,扶著膝蓋站起身來,立刻感覺到肌肉僵硬酸痛——他發誓昨天那裡還好好的呢。他又用力推了推門,重新感受了一下這扇門的重量,然後皺起眉頭。這是那種沉重的大鐵門,通常隻有在城裡才能見到。門的合頁是安在裡麵的。奇怪。除非丹尼能在後麵找到一個奇跡入口,不然他們隻能打碎某塊玻璃了,因為他絕不可能再開這麼大老遠的車回到市裡取鑰匙。他順著走道望去,看著那些老式的6英尺見方的窗戶,想著他們不得已還得毀掉一些百年老木器,未免有些可惜了。他將手伸到夾克裡麵襯衣口袋裡,掏出一包波邁香煙。香煙的玻璃紙包裝在一片寂靜中噝噝作響。房屋在某種程度上減弱了那聲槍響,就像此類聲音通常能被減弱的那樣。但或許是因為出乎意料,這聲音還是很響,哈羅蘭立即從門口跳開,心怦怦直跳。在本能的驅使下,他立刻蹲下來,9毫米口徑手槍已經握在了手裡。看到了嗎,博納?他狂亂地想著,這拔槍速度還不算快嗎?這個念頭還未消失,他已經到了台階下麵,離開了走廊,雖然還是貓著腰,但是現在已經沿著窗戶圍著房子向後跑去。到了後麵拐角處,他肩膀抵著鋼板壁停了下來,悄沒聲息地大口喘著氣。他凝神諦聽,甚至能夠聽到後麵玉米地裡乾枯的玉米秸稈發出的沙沙聲響。該死的!你在哪裡,丹尼?從他這個角度看到的那部分後院裡一棵樹都沒有,更沒有任何生命跡象;隻有連綿幾百碼一直延伸到玉米地的那一片修剪得很短的棕色草坪。他俯下身子,快速將腦袋伸出去查看牆角那邊的情況,然後又快速縮回了腦袋。什麼都沒有。沒有灌木叢,沒有樹木,沒有任何可供槍手藏身的地方。隻在後門前麵有一個矮矮的水泥門階。他緊靠著房子向那邊爬去。幾分鐘之後,他找到了丹尼·佩爾蒂埃一部分血淋淋的肢體,在那間小小的盥洗室裡被炸得到處都是。他又往房間裡走了幾步,發現了丹尼身體其餘的部分——他幾乎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場景。一個小時之後,博納在克雷恩費茲家後院正中間發現了哈羅蘭。他從廚房裡搬了把椅子,彎著腰坐在那裡,兩條胳膊搭在大腿上,凝視著眼前的這棟房子。博納在他身邊蹲了下來,扯著乾枯的草葉。“天暖和起來了。”他說。哈羅蘭點點頭,“太陽照著很舒服。”“你還好吧?”“我必須要從那裡頭出來呆一會。”“知道了,”他拿出一支插在波邁香煙盒子裡的圓珠筆,“在前走廊上發現的。你藏書網的,我們要不要再驗一下指紋?”哈羅蘭拍拍口袋,然後伸手拿過香煙盒,彈出一支煙,“肯定是我聽到槍響時丟在那裡的。”他將煙點著,深吸了一口,然後靠到椅背上徐徐將煙呼出,“我們讀高中的時候你來過這裡嗎?那個時候這房子還是季卡爾斯基家的呢。”“沒來過。我坐的公交車不經過這裡。”“那時候院子裡種了好多樹。”“是嗎?”哈羅蘭點點頭,“好多蘋果樹,還有幾棵橡樹。就在那裡,還種著一棵我所見過的最粗的三葉楊。上麵用繩子吊下來一個大大的拖拉機舊輪胎——那繩子比我胳膊還粗。”“嗯,或許是被暴風雨給毀掉了。六七年前,他們這裡經常會刮那種草原颶風的,還記得嗎?”“是的。或許吧。”哈羅蘭出了一會兒神,“真是想不到,一場風就能把這地方掃蕩得這麼乾淨。以前這裡全是灌木叢,你幾乎都看不到房子;就是那種下垂的開白花的植物……”“笑靨花,學名繡線菊。”哈羅蘭看著他,“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東西的?”博納終於找到了一截足夠長的乾草用來銜在嘴裡,“我是一個知道一大堆各種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的人。你想說什麼?”“所有這些能藏人的地方都沒有了。都被他們清除掉了。”博納吐出那截草莖,往四周看了看,皺著眉頭,大腦在快速運轉,“我認為說得通。你看到裡麵那些槍支了嗎?”“看到了一些。”“目前發現的就有17支,這還隻是在一樓。你知道這有多奇怪嗎?我的意思是,這兩個人都這麼老了。在一個抽屜裡他們同時放著保麗淨假牙清潔片、雙光眼鏡,還有·44口徑馬格南自動手槍。這個邪了門的地方到處都是生存者書籍和雜誌。你看到他們用來安裝那支槍的設備了沒有?那玩意兒才叫高科技,就算哈裡斯來了也會被嚇著。他訓練隊員時,都是讓他們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往前爬,小心注意地雷引線。這兩個老家夥患有嚴重的妄想症。”“或許是因為太有錢了。”博納搖搖頭,“我覺得不是。”“我也覺得不是。”哈羅蘭又抽了口煙,扔掉煙頭,站起身來,“那是因為,這個房間的所有出口都被他們鎖得嚴絲合縫,但是後門,卻讓它就那麼敞著。”“也就是安裝那支槍的地方。”“對。他們正在等待某人出現。”“哦,上帝,這一點應該比較有用。”博納搖了搖大腦袋,咕噥著站起身來,望著老朋友,“你看上去真的是糟透了。”哈羅蘭盯著等在後門外的那輛空蕩蕩的輪床,那將是丹尼·佩爾蒂埃最後一次坐車了。“是我忘了帶鑰匙,博納。”“我知道,老兄。”博納的歎息像是玉米地裡發出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