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微風,晴。紅綠燈跳動,人流穿湧。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人,顧安生靜靜地站在那裡等顧薰。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有些期待,期待碰到某人。這世上奇妙的事情多得很,在一個恰當的地方碰到了一個恰當的人,無意間記住了他的麵容,從而產生了一種古怪的錯覺,好像已經認識他很久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現在田琳就站在顧安生對麵的人行道上。他一身潔白,依舊拿著把黑傘,一臉茫然地望著前方。如果他不是盲人的話,會認得她嗎?紅綠燈跳動,人群匆忙過馬路。顧安生屏住呼吸靜靜地聆聽人群中的節奏聲,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的心跳不禁有些急促,他期待每一次紅綠燈跳動,因為他記得她好像是從對麵過來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一絲細微的期待從他的心底緩緩消失。直到許久後,他才偏過頭,有些失望。這是第六次紅綠燈跳動,她終究沒有出現。他漸漸覺得自己很傻氣,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呢,除了隻知道她叫田琳外,其他的一無所知。在他的記憶裡隻有她的聲音和氣息,倘若她換了種香水站在他的麵前,他會知道是她嗎?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籠罩著顧安生僅有的自尊心,他收斂思緒,用傘摸索著離開了。旁邊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好奇地對她媽媽說:“媽媽你看,瞎子……”顧安生的背脊一僵,隱隱聽到身後母親對小女孩說以後不準這麼沒禮貌。那小女孩一臉委屈,他扭頭笑了笑,“沒什麼,我不介意的。”這一幕早已落入了田琳的眼裡。她今天並沒有用香水,以往一直都用茉莉花茶味兒的,今天卻沒用。她就站在離他的幾米開外,可他並未察覺。喧囂依舊,車輛聲依舊。顧安生獨自摸索著往前行走,心中默念:“一、二、三、四、五……”他用數字的節奏感來辨彆方向路程,因為他記得直走二百六十八步時應該往左轉彎,然後再走四百五十二步上石階……從紅綠燈到家的路程步數他一直都記著的,並且在顧薰的陪同下實驗過多次,一定錯不了。那時他並不知道田琳就站在他的麵前一直往後退,直到他的傘觸碰到障礙物時,稍微摸索著換了個位置,卻依舊有障礙物。他有些懊惱,乾脆直接伸手去摸,觸碰到的麵容令他微微一怔。田琳笑了,他卻像被蛇咬似的狼狽地轉過身,半晌才脫口問:“田琳?”田琳沒有出聲,顧安生忽然惱了,臉色有些陰冷,“你以為這樣捉弄一個盲人很有趣?”“你怎麼知道是我?”顧安生愣住,是嗬,他怎麼知道是她,若非他的期待,又怎會脫口而出呢?田琳笑了,頗為得意。似覺得窘迫,顧安生不滿抗議:“有什麼好笑的?”當下懊惱不已,因為剛才過於興奮,把從紅綠燈走過來的步數全給忘掉了!“你的小莫呢?”“昨兒病了。”“那你妹妹呢?”顧安生搖頭,說顧薰班上有事得晚些回家,已經跟顧媽媽打過電話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接他。田琳一本正經說:“其實我也可以送你回家。”顧安生沒有出聲,田琳又說:“不如你打個電話給你媽吧,說有同事送你回來。”顧安生遲疑了陣兒才從包裡摸出老年手機嫻熟地觸摸了幾個按鍵,撥通了顧媽媽的電話。剛把情況說清楚,田琳就好奇問:“你怎麼清楚手機上的按鍵功能?”顧安生譏削回答:“我又不傻。”田琳趕緊閉嘴,知道踩到了他的痛處。接下來她非常無恥地說:“你要我送你回去也沒關係,不過得賄賂我才行。”顧安生愣了愣,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好賄賂的,乾脆把錢包摸了出來,說裡麵隻有三百塊錢,是他媽放的。田琳也不客氣,接過手翻了翻,確實隻有三百塊,還有一張名片,是他家的地址,顯然是家裡人怕他走丟了預備的。“你就這麼信任我不怕我把你拐去賣了?”“不怕,我現在全部家當也才隻有幾百塊,我媽整天嘮叨豬肉漲價漲得快,現在好像十多塊一斤,那你準備多少錢一斤把我賣了?”田琳噗嗤一聲,被他逗樂了,“少貧嘴,你就不怕我劫色?”顧安生笑了笑,“反正顧薰總說我這輩子嫁不出去,不怕你劫。”他一臉吊兒郎當的淡然溫潤,跟常人沒有任何區彆。這令田琳頗覺驚奇,本以為他會因自己的殘缺而扭曲,卻沒料到心胸這般淡然開朗,說笑貧嘴自由自在,倒並未因眼睛不便而阻礙他對生活的崇尚熱情。似被他的樂觀感染,田琳故意讓他抓住她的手。當指尖相碰時,顧安生有些猶豫,觸碰到的真實令他悸動而恐懼。這是他第一次相信一個陌生人,也是第一次允許陌生人這般接近他。生理的殘缺令他比常人更敏感戒備,可他終究還是選擇了信任她。一個女孩子願意告訴你狗狗長什麼樣子,並又把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跟你細細講述,他直覺認為她是個善良的人,就隻憑直覺。不過心裡還是有些疑問,他忽然問:“你是做什麼的?”田琳附到他耳邊小聲彙報:“我是禽獸。”顧安生一怔,轉瞬就笑了,挑眉問:“那你豈不是把我也當成了你的一隻狗?”田琳被他的話逗笑了,隨手從他的錢包裡抽出一張麵值一百的,狠狠地吻了一口,歡快說:“您這隻狗狗確實不錯,至少會請我吃哈根達斯。”頓了頓,又盯著前麵的專賣店問,“你要什麼口味的,我這就去買,甭客氣,反正是你的錢。”“我討厭甜食。”這是顧安生的老實話,不過田琳並沒不理會他老不老實,徑自把他丟到一邊讓他彆動,她去買哈根達斯。顧安生很是無奈,又狐疑地摸臉,這才明白上次她為何關注他的狗,因為她是寵物獸醫。當下不禁有些挫敗,吸引她的並非是他,而是他的狗!稍待之時,田琳拿著兩份哈根達斯過來了,隨手塞給他說:“這算你賄賂我的,試試味道如何。”顧安生小小地嘗了一口,得出的結果是,“甜的。”“還有呢?”他再試了一口,“還是甜的。”田琳爆笑出聲,“小顧同誌,我發現您這人兒特逗。”顧安生也笑了,心情似乎很愉悅。田琳拉著他的手按他說的提示送他回家,又重複上次的片斷,“小顧同誌,現在的直播時間已到,注意,請注意,喂喂,你怎麼光顧著吃啊?”顧安生老實回答:“這個味道好像還不錯。”田琳又笑了,轉移視線盯著旁邊的一處場景,為他直播現場,“顧安生同學,現在你的右手邊正走來一個小商販,你猜賣的是什麼?”“烤紅薯。”那時他並不知道他半眯眼睛時的動作對某些人來說很有誘惑力,至少從一開始某人故意接近他原本就屬於動機不良。某人乾咳兩聲,他又繼續說:“很香,但沒小時候那種好吃。”田琳點頭表示讚同,收回思緒又開始直播,關於附近燒烤攤的生意情況,花攤上擺著什麼花,某某行人牽著什麼狗兒,蛋糕店的各色蛋糕價額,亂七八糟的一大通,隻要是她看到的情況全都向他彙報。顧安生默默地聆聽著,似乎現在他的身邊不再是一個女子,而是他的想象空間。她用她的感觸來告訴他正在發生的事,他則用她的眼睛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又一幅的生活圖景。這些細節是再平常不過的生活瑣碎,沒有人會去特彆關注它們,可在他的眼裡卻是不一樣的,它們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情頌揚。他喜歡聆聽生活的節奏感,更喜歡現實中的動態激情。因為鮮活的人們正告訴他,活著要比死亡可愛得多,既然能活著,為何不活得更可愛些?哈根達斯很美味,也很甜。顧安生已經記不起他有多久未曾吃過甜食了,特彆是冰淇淋蛋糕類的。可從今天開始,他發現他會愛上吃冰淇淋的滋味,而且隻是香草味兒的哈根達斯。這是他第一次用心品嘗冰淇淋帶來的生活樂趣,也從未想過原來一件簡單的甜品也會融入這般美妙的滋味。更或許是因為某些人,或某些事,倘若沒有她,沒有她的現場直播,沒有她的隨心所欲,哈根達斯就隻是件簡單的冰淇淋而已。僅此而已。差不多快到怡和小區時田琳才把錢包還給顧安生,裡麵的三百塊依舊躺得好好的,從未動過。把他送到小區門口她才放手讓他離去,顧安生卻猶豫了,停頓了幾秒問:“田琳,我還能見到你嗎?”“你就不怕我再敲詐你?”“不怕,因為我錢包裡最多隻裝三百塊,每天我媽都隻準備了這麼多。”田琳頗覺好奇,“為什麼隻裝三百?”顧安生無奈地笑了笑,“我經常弄丟東西,可她又不好意思罵我,所以無論是劫財還是劫色我都不怕。”他的神情依舊淺淺淡淡的,生活中的小虧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從而練就出他淡定的本領,也不會因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而影響到心情了。他這般坦然她不由得萌生出一股敬意,他對生活的態度令她感悟到了太多的東西,或許是對生活的另一種體會,更或許是對他的好感又深了幾分。良久,田琳轉身離去,卻忍不住問了一句:“顧安生,如果我下次出現,你還認得我嗎?”顧安生怔住,不願再吭聲了。他會認得她嗎?他不知道,也無法回答。他隻是木訥地站在那裡,她已經悄悄地離去了,他屏住呼吸聆聽她走遠的腳步聲,忽然有些恨,恨自己是盲人,如果他看得到她,如果他……天空,仿佛寂靜下來。顧安生呆呆地站在樓下沉默,臉上一片茫然,唇上還殘留著哈根達斯留下的味道,有些甜,可現在卻剩下了苦澀。直到許久後,他才往六號樓摸索過去,準備爬樓梯時,旁邊忽然出現一道童音:“哥哥你走錯了,這是五號樓。”這道聲音他是認得的,隔壁王阿姨家的孩子,他無奈地笑了笑,“謝謝。”說著往隔壁的六號樓摸索著過去,那孩子看他小心翼翼,問:“哥哥要幫忙嗎?”顧安生微微一笑,“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在回家的路途中田琳一直都在笑,她忽然發現她挺愛笑的,特彆是看到顧安生發窘時的模樣就更加歡快了。她喜歡看他靜靜等待時的樣子,微笑半眯眼睛時的樣子,像孩子發窘時的樣子,甚至連貧嘴時的吊兒郎當都相當有趣。心裡頭裝著歡喜,她囂張地對著天空吹了聲口哨,與平時的斯文淑女大相徑庭。顧安生,一個奇怪的名字。她想,她是戀愛了。接下來的一段時日田琳的心情異常興奮,隻覺得每天的生活似乎又多了份期待。從當初還未畢業就進入某寵物健康生活會館實習到現在一直都平淡如水,她既沒有莫小莫的不甘與衝勁兒,更沒有楊揚的壯誌雄心。從業已經一年了,從最初的菜鳥到現在的嫻熟老練,心態早已被簡單平靜的工作內容磨平。當初寵物獸醫的職業是她自己選擇的,意外的是田媽尊重了她的意願,雖然目前薪水高不成低不就,不過她快樂。世間的一切命運總是微妙的,有些人或有些事,終究會相遇。而有些人或有些事,終究逃不掉彼此的束縛羈絆,該遇到你時,終究還是你。自上次送顧安生回家後田琳就少有見到他了,這天上午她才親自操刀做了個小型手術就接到田爸打來電話,說奶奶病重,得回老家看看。她一下子就懵了,趕緊去請事假。第二天一家三口急趕匆匆地回了趟老家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