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滇緬殘陽(1 / 1)

暮色西沉,殘陽落在路上,如鋪開一層血。葉延淮慢慢從航校走回昆明城,也走進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他仍能記起第一個死在他手底下的人的模樣。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眉眼之間尚有少年的稚氣。他抬槍,他的眉心多了一個血洞。血流了滿臉,那少年滿臉不可置信。狂風平地而起,竟似卷來那日的硝煙。葉延淮站在屍山血海之中,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尖嘯,“你也配為人醫?”他失魂落魄地走著,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滿眼都是鮮血刺目的紅。冥冥之中似是有人叫他,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又移開目光,繼續往前走去。“葉大夫?葉……葉大夫……”濟世堂前,一個年輕男人被他掃了一眼,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這人的打扮很奇怪,身上穿的衣服像軍服,又不是軍服,上衣上縫了許多口袋。他把手揣進兜裡,眼睜睜看著葉延淮從他麵前走了過去。蔣秋儀從濟世堂出來了。“怎麼了?我不是說葉大夫下午有事,一會就回來了嗎?”那年輕人摸摸後腦勺,“他……他剛回來了,可他怎麼不理人啊?”蔣秋儀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天高,雲彩碎,餘暉躲在碎雲之後,如同崩裂的赤色錦緞。葉延淮順著文林街往雲的儘頭走,單是背影也能看出來恍惚。她知道葉延淮今天下午去見冼巍,心裡起疑,轉身和那年輕男人說:“你換個日子來吧。這次回昆明,什麼時候走?”對方有點焦躁,“禮拜三,滇緬公路那邊缺人,我等不了太久。”說話這人叫吳慷,是滇緬公路的一名機工。隨著東南地區的大片淪陷,沿海港口均被封鎖,援華物資的運輸全依賴於這條起於昆明止於緬甸臘戍的公路。為支援抗戰,上千名青年華僑回國應征貨車司機,史稱“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滇緬公路橫跨瀾滄江,山高路險,瘟疫橫行,不少機工都是帶病上陣,吳慷也不例外。走了沒幾趟,他便覺得肺裡頗不舒服,找了幾個大夫都沒用,還是被人介紹到葉延淮這裡才有了好轉。此後,但凡他路過昆明,總要到葉延淮這裡開幾服藥,路上隨身備著。來的次數多了,連蔣秋儀也與他認識了。看他是真著急,她勸道:“你明天下午再來。他但凡露麵,我就幫你留住他。”吳慷急忙道謝:“那太謝謝你了,我隊裡還有事,我得先回去一趟。”她“嗯”了一聲,看見吳慷急匆匆地朝運輸處的方向跑去。再轉過眼,冼青鴻出現在了文林街的儘頭。說是去見家長,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往這邊跑。蔣秋儀站到葉延淮的醫攤前,瞥了一眼那掛著“濟世”的布幅,朝冼青鴻賣力揮手。“秋儀姐!”冼青鴻大步走來,“延淮呢?他沒回濟世堂啊?”“他是去見你爸爸,你怎麼問起我來?”蔣秋儀更奇怪了,“剛路過,沒停,直接往家那邊去了。青鴻……我怎麼覺得,他不太對勁啊?”冼青鴻一怔。方才他從冼巍的辦公室裡出來,手裡捏個信封,看著也是春風和煦的,照常和她道彆,說回文林街看看有沒有病人。冼青鴻當下沒覺出奇怪,反倒是進了辦公室,冼巍茶一杯又一杯地喝,最後竟甩出一句“你倆不是一路人”。她這才想追出來問個究竟。“秋儀姐……”她有些慌亂,“我去看他一眼!”葉延淮家中,光線昏暗。他把照片磕到手心裡,一張又一張,仔仔細細地看過去。屍體堆成山丘,血水倒流,畫麵之中竟似傳來萬人哭號。手邊有個櫃子,常年鎖著,他鬼使神差地把鎖打開。然後從裡麵拿出一把槍。他開始回憶那個少年的樣子。濃眉,圓臉,膚色很白,應當是上戰場不久。完完整整的一個人,一眨眼的工夫,眉間多了道血洞。他揉了揉槍管,把槍抵上自己的眉心。是這裡吧?不對,要再偏左一點。外麵有人砸門,他神思恍惚,聲音也聽不太清晰。大約是沒人去開門的原因,對方著急,竟一腳將門踢開。冼青鴻闖進屋子,大驚道:“葉延淮?你要乾什麼?”她一個箭步衝到他身邊,卸了他的槍,胸膛劇烈地起伏。轉眼看到他手裡的照片,她奪過來翻了幾翻,神色中有些震驚。“這就是……”“是。”“我爸給你看這個做什麼?!”冼青鴻將照片狠狠擲進爐子,火舌竄起,照片瞬間化為灰燼。她又檢查了一遍那柄手槍,聲音嘶啞,“你呢?你又在乾什麼?你可彆告訴我,就因為這麼幾張照片,你要以死謝罪?”葉延淮寂靜得像一株植物,過了好半天,才開口反問:“死?誰說我要死?”他竟然笑了笑,“要死早就死了,活著才比較煎熬吧。”冼青鴻慢慢握緊拳頭,指甲陷進手心,“葉延淮,不就是殺了幾個人嗎……”“不就是?殺了幾個人?”葉延淮轉頭看她,神色裡有種悲涼的驚訝,“或許吧。哪天我死了,落在彆人嘴裡,也就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這些年,人命是越來越不值錢了。”照片被燒完了,屋子裡有種煤煙升騰的氣味。冼青鴻說:“所以這些年,你活著,就是為了贖罪嗎?”葉延淮點點頭。她說:“遇到我,也沒有讓你好一些嗎?除了贖罪以外,人生,沒有彆的意義嗎?”他本是很篤定的樣子,此刻卻遲疑了。冼青鴻走到他麵前,彎下腰,輕聲說:“你抬頭,看看我。”下一刻,她吻上他的額頭。她從外麵一路趕過來,身上挾著股寒氣。葉延淮感到那片冰涼從眼睛劃過,落在鼻梁上,又落在他的唇角,最後抵住唇齒,一絲一縷地蔓延開。漫天的火光逐漸熄滅,白霧騰起,山河落雪。她輕微地抽開身,在他耳邊說:“延淮,那個被戰爭影響了的人不是我,是你。你不能一直活在虧欠裡。”他慢慢睜開眼,眼底的血開始消散。他說:“是嗎?”她說:“是呀,你的人生除了贖罪,還有很多很重要的事。”葉延淮被她的氣息吹得耳邊發癢,稍稍偏了下頭。他說:“比如?”冼青鴻說:“比如我。”——再回航校時,天都黑了。冼巍的辦公室仍亮著燈,冼青鴻也不敲門,伸手一推就闖進去。氣勢洶洶地在屋子裡站定,才發現沙發上還坐了個霍副處長。冼巍把幾封文件推到手邊,眉頭深皺,“還有沒有規矩!”父女二人都脾氣不好,四目相對,火藥味十足。霍副處長覺出異常,識趣地站起身。“長官,我先回去了,您和冼教官慢聊。”門關上的瞬間,冼青鴻聲音拔高,“爸,你把那些東西找出來乾什麼?!”那些東西,自然就是指那些照片了。冼巍冷哼一聲:“我乾什麼?你這是來乾什麼?興師問罪?”他站起身,把批完的文件放到一邊,沒批完的放到眼前。窗外夜色濃重,他看了一眼遠處停放的專機,聲音裡有些疲憊。“青鴻,非要嫁那個葉延淮?你倆可不是一路人啊。”冼青鴻有點不耐煩,“怎麼不是一路人,我看順路得很。”冼巍破天荒地沒發脾氣。他給自己倒了杯茶,語氣裡甚至有些自嘲。“我這父親做得失敗,連女兒的婚事都張羅不好。你啊,愛喜歡誰喜歡去吧,我沒精力,也沒時間管這些兒女情長了。”冼青鴻聽出他話裡有話,不禁追問:“爸,你……”“我今天晚上走。”“今天晚上?”她錯愕,“不是下周嗎?”“來不及了,”他呷了口茶,“這幾份文件批完,我天亮前得趕回重慶。從飛機到飛行員,空軍這仗……”他很深很深地歎了口氣,“根本沒法打啊。”他身上的憂愁太濃重,當下便將冼青鴻感染。“爸,要不把我調回前線吧。還有航校那伊16,戰鬥機不夠,你們怎麼也不見召回……”“不是一直沒修好嗎,命令下了,過段日子就有人來交接,”冼巍回答道,“至於你回前線這事,青鴻……”他苦笑一聲。“我是個長官,也是個父親。叫我送女兒赴死,我沒那麼偉大。”屋子裡一時寂靜下來。航校地處荒郊,一到晚上就陰風哭號。冼青鴻在這刺耳的風聲裡,頭一次品出冼巍的不易。“去你霍副處那兒吧,”冼巍示意她出門,“最近彆的教官都有事纏身,有件事,得你跟著辦一趟。”冼青鴻點點頭。她最後看了冼巍一眼。她印象裡的冼巍,似乎還是他三十多歲的樣子。高大魁梧,罵起人來中氣十足,拿棍子追得她滿屋亂躥。怎麼一眨眼,就這麼老了呢?風吹得門一瞬間關上了,隻剩兩道細長的光,從縫隙之間透出。她走向政訓處。霍副處長將門半掩,她隱約聽見屋裡傳來不太標準的中文。打開門,果然站著兩個身著美國空軍製服的男人。兩人聞聲回頭,一老一少,竟都是認識的。冼青鴻笑道:“富大力,你跟呂醫生在這乾什麼?”富大力時刻精力充沛,看到冼青鴻,激動得吱哇亂叫。他轉身握住霍副處長的手,抑揚頓挫道:“是冼少尉嗎?冼少尉帶我們去滇緬公路接貨?”冼青鴻愣了愣。“滇緬公路?接貨?”霍副處長向來擅長長話短說,不過三分鐘,冼青鴻便知道了自己這一行的任務是什麼。滇緬公路可分為兩段,昆明至下關為東段,下關至緬甸為西段。美國空軍初抵雲南,有一批軍內物資即將在最近幾天抵達下關路段。富大力去接收物資,是他精力過剩,主動請纓。呂醫生則是因為兼具美國空軍背景和華人麵孔,被指派和富大力一同前往。航校於情於理,也得派個人作陪。冼青鴻非常合適。前線回不了,教練機被打得沒剩幾架。堂堂女飛鷹,飛機沒得開,淪落到給人做司機,冼青鴻嘟囔了一句:“您不如把我編去陸軍。”“你說什麼?”冼青鴻立正敬禮,“保證完成任務!”“明早六點出發,休息去吧。”“是。”她從辦公室出來,走到一半,折返方向,往學員宿舍走去。一群半大小子,想要他們老老實實睡覺,那是不可能的。燈一熄,打著手電筒看書的,抽煙的,說小話的,宿舍裡窸窣之聲不絕於耳。冼青鴻站在門口輕咳一聲,門內立時寂靜了。她把門推開,聞見一股煙味。“膽兒不小啊,誰抽煙呢?”當然沒人答應。她抱起手臂,又說:“冼之衡?”最裡麵的床位一陣晃悠,“到!”“出來。”小衡一臉心虛地跟在她身後出了宿舍。冼青鴻做學生的時候,偷雞摸狗的事乾得太多了,眼睛一轉就知道這臭小子乾了什麼虧心事。她也不說破,清清嗓子,先講正經的。“明天晚上有事嗎?”“沒有。”“去趟濟世堂,幫我帶個話。”“啊?”“和葉延淮說,我明天一早去下關。本來要去找他的,讓他多等我幾天。”“下關?”冼之衡詫異道,“滇緬公路那站下關?姐,你去那乾什麼呀?”“美國人接收物資,我陪著,”她嗤笑一聲,“要不是這身衣服穿著,我都快忘了自己是空軍了。”“哦……”冼之衡撓撓後腦勺,“行,我幫你和他說。葉大哥傷好了我也沒看過他,正好去一趟。”說完,晃悠悠地要回宿舍。“哎,這就走了?”冼青鴻挑起眉。冼之衡好不容易放鬆的脊背又一次僵硬起來,“兜裡那鼓的什麼呀,交出來我看看?”冼之衡轉過身,哭喪著臉,“姐……”冼青鴻拽他褲腰,他趕忙往起提。一來一回,兜裡的煙盒被她摸出去。“你就不知道學點好?”冼青鴻柳眉倒豎,“滾,回宿舍,再給我撞見我打死你!”冼之衡提著褲腰往回走,對她這種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的處事原則敢怒不敢言。煙被收了,他回宿舍倒頭便睡,第二天清早被發動機聲吵醒。幾個戰友擠在窗前,冼之衡把他們扒拉開,看見冼青鴻倚在一輛運輸車的駕駛位上,副駕和後座各載一名美國空軍,慢慢駛離航校。——冼之衡到文林街時,葉延淮正給那叫吳慷的機工看病。他這段時間晝夜顛倒,病情愈發嚴重。葉延淮開了幾樣藥,最後還是歎息道:“吳先生,這些東西你再吃,也比不上休息個十天半月有療效。”“哪有十天半月給我休息啊,”吳慷苦笑,“葉大夫,你以前開的那些都很管用,就按以前那樣來吧。”“休息不好你也少抽煙,畢竟是肺裡的毛病。”“哎,不瞞你說,從怒江一路過來,都是山路。趕上半夜行車,不抽煙就犯困,我也沒辦法。”葉延淮沒好氣地把藥方拍到他麵前。“你這病我真是沒法治。”吳慷笑笑,一轉頭,看到冼之衡滿臉惆悵地望著他。“小兄弟,你這麼看我乾什麼?”冼之衡問:“機工大哥,滇緬公路真的這麼難開呀?”吳慷就職的是機工第一運輸大隊,雖非軍籍,但對部隊的事也有所了解。他打量了冼之衡一番,大概認出他是航校在讀的空軍。“是不好開,可跟你也沒關係啊。你們空軍,開著飛機翻山越嶺,操這門子閒心乾什麼?”冼之衡轉向葉延淮,憂愁道:“葉大哥,我姐讓我來告訴你……”葉延淮下意識地皺起眉,“她帶美國空軍,走滇緬公路,去下關拿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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