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鴻入夢(1 / 1)

冼青鴻一路風馳電掣到了醫院。晚上病人少,值班的護士也零星兩三。冼青鴻從大門闖進去,好不容易抓住一個護士的袖子,“您好,今天下午有個叫葉延淮的病人送過來,您知道他在哪兒嗎?”護士指了指身後,“走廊儘頭的手術室。”“還在做手術?”“是啊,”那護士搖搖頭,“他可不止一處傷。”冼青鴻臉色一變,趕忙朝她手指的方向跑去。“這個葉延淮什麼來頭,”那護士掩著嘴和旁人小聲說,“一下午,來看他的人一個又一個。還有個空軍長官,一看就來頭不小。”話音未落,她目光轉向大門,“哎,你看,他們一起過來了。”一群年輕人,穿空軍製服的,穿陸軍製服的,還有個女孩。他們身後跟了個年齡稍長的男人,一襲長袍,長得倒和手術室裡那人有幾分相似。陸祁蒙一眼看到了走廊儘頭的冼青鴻。“走走走,”他招手道,“在那邊。”冼青鴻心亂如麻,聽見腳步聲也沒有抬頭。蔣秋儀看她肩膀微微顫抖,趕忙上去攬住了她。“青鴻,”她安撫道,“沒事,我們都過來了,葉大夫不會有事的。”冼青鴻沒說話,轉身把頭埋進蔣秋儀的肩膀。“姐,”小衡也難得在狀況之內,“你放心吧,葉大哥救過那麼多人,功德一定特彆厚,老天爺不會收他的。”陸祁蒙和葉延恪都沒說話,隻是站在一邊,眉頭緊鎖地盯著手術室的大門。門輕輕響了一下。冼青鴻驀然起身,目光死死望過去。緊接著,一個護士打開門,招呼後麵道:“推出來吧。”推床輪子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冼巍跟在推床後走出來,將口罩摘下,目光轉向冼青鴻,“冼少尉,沒事了。”說完之後,又有些唏噓。醫者難自醫。葉延淮醫術再高超,救了再多人,到了這種地步,也得把命交到彆人手上,這實在是種諷刺。另一邊,護士攔住了陸祁蒙一行人,“你們不能這麼多人陪床,留一個就行了。”“讓青鴻留下吧,”蔣秋儀拽了拽陸祁蒙,“咱們都是外人。”說完又想起了葉延恪,自覺失言,趕忙解釋道:“葉先生,我的意思……”“我知道,”葉延恪朝她笑笑,又看了一眼葉延淮,“剛做完手術,這麼人多人太影響休息了。”護士默認他們達成了共識,回頭衝冼青鴻招手,“過來吧,去病房。”出了醫院,秋風蕭瑟。陸祁蒙怕蔣秋儀冷,脫了外套披在她肩上。冼之衡看了看時間,趕忙朝航校的方向跑去。葉延恪回頭望了一眼醫院大門,沉默許久,也離開了。病房之中,靜謐無聲。葉延淮仿佛陷入一場冗長的夢境。飄飄搖搖,好似回到童年。故鄉漾出一道一道的波紋,連夢裡都是潺潺的水聲。他記得那時候他很小,大哥也隻有七八歲。母親抱著他坐在船尾,父親抱著大哥坐在船頭。正值初秋,天邊飛過一群鴻雁。他仰著臉看,高興得不得了。娘說:“那是鴻雁,來南方過冬的。”“過冬?那冬天過去呢?”“它們就要走了,回北方。”鴻雁消失在水天儘頭,葉延淮使勁仰著頭看,看到脖子都酸了。“你這孩子,看什麼呢?”“因為它們會走啊,”葉延淮很認真地說,“走了,就看不到了。我在和它們告彆呢。”葉紹溫笑了。“傻兒子,”他說,“他們明年還會來的,鴻雁有期。”“還會來?那它們會眼熟我麼?會落下來和我玩麼?”“會,”葉紹溫覺得自己兒子真是傻得可愛,“你每年都和它們打招呼,總有一隻,會記得你,變成人找你。”葉延恪打了個激靈,“那不就和白娘娘一樣,成精了嗎……”爹和娘都大笑起來,笑得小船開始搖晃。葉延淮忽然有點害羞,他撲回娘的懷抱,把下巴擱在她肩膀上,目送著雁群遠去。故鄉和親人慢慢化進水裡,往事皆成雲煙散去。葉延淮昏昏沉沉的,隻覺得渾身劇痛,手腳酸麻。他慢慢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耳邊卻有著極輕微的呼吸聲。記憶仿佛是碎片狀的,他頭痛欲裂,卻怎麼也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手腕被人握著,他不知自己怎麼了,下意識地反握回去。有風吹來,病房的窗簾掀起,月色落進窗欞。他轉過頭,目光落在倚在床邊的那人身上。他的手指逐漸溫熱起來。無論是夢與否,能再見她一麵,真好啊。黑暗再一次將他吞噬了。——航校裡有冼巍坐鎮,冼青鴻自然不敢造次。連著一周多,她在機場裡風吹日曬,消息都是聽說。聽說葉延淮醒了,聽說他和葉延恪和解,聽說他看過病的老百姓去探望他,水果擺了一走廊。冼青鴻酸溜溜地想,人氣還挺高嘛。冼巍總算看煩了冼青鴻那張喪夫臉,一腳把她從辦公室踢出去,批了兩天的休假。仿若放鳥歸巢,冼青鴻當天上午就跑去醫院。水果估計被陸祁蒙他們拿去瓜分了,病房外空蕩蕩的。冼青鴻一掌推開房門,大喊道:“葉大……”她愣住了。床乾乾淨淨的,好像沒人住過一樣。上次不辭而彆的畫麵閃進腦海裡,冼青鴻瞬間慌了神——他不會還在生自己的氣吧?病房外有護士,她抓住一個大聲問:“這個病房裡的人呢?”護士被她嚇了一跳,不耐煩地回答:“我哪知道啊,一驚一乍的。”她放開對方的胳膊,沿著走廊走了一整圈。這一層沒有,又往上爬,皮靴踩得地板“吱吱”地呻吟著。怎麼會不見了呢?也沒有人和她說啊?醫院隻有兩層,她跑遍了也未見葉延淮的影子。冼青鴻一掌拍向窗框,玻璃幾欲碎裂,發出叫人心悸的“哢嚓”聲。她忽然愣住了。她打開窗戶,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大喊道:“葉大夫!”整條走廊的人都望向她。窗外是醫院的花園。時值暮秋,百花儘謝,唯有銀杏樹遍體金黃。兩排銀杏樹架起一條大道,路麵上鋪滿金黃的銀杏葉。落葉紛飛間,葉延淮身子一僵,調轉輪椅,仰頭朝她看去。他笑起來。萬頃晴沙,九夏芙蓉,半江漁火,一枕清霜,便是圓通山櫻花儘開,滇池五百裡秋波,都沒有這一眼來得壯闊。孟霄不禁鬆開推著他輪椅的手,笑道:“那我也不該在這兒了。”話音才落,樓上傳來一陣驚呼。兩個人抬頭,隻見冼青鴻單手扳住窗框,鞋尖一點樓下半開的窗戶,鴻鳥似的飛身下樓。孟霄啞然失笑,“冼少尉,你這是要拆了醫院啊?”冼青鴻一擺手,“二層樓,跳下來比較快。”葉延淮也皺起眉,“冼青鴻!”“怎麼了!你彆一見麵就罵我!”說完,一把奪過葉延淮的輪椅,把他朝花園彆處推去。孟霄望著他們的背影,簡直哭笑不得。這兩個人,怎麼能湊到一起呢?這兩個不該湊到一起的人,正坐在花園的石橋處看魚。冼青鴻憤憤不平道:“出門透氣,床收拾得那麼整齊,我還當你出院了呢。”葉延淮還在氣她從二樓跳下來,“我一直很整齊。”冼青鴻手指比成豬耳朵,舌頭伸出來,衝他翻了個白眼。葉延淮轉過頭不想看她。他手裡有塊麵包,捏成小塊扔給魚吃。水池裡的錦鯉個個膘肥體壯,看到有人喂東西,急忙擠到水麵搖頭擺尾。有條魚通體雪白,悠哉哉地躲在一邊,不爭也不搶。冼青鴻揪了塊麵包扔給它,和葉延淮說:“我覺得那條魚很有氣質。”葉延淮:“閒庭信步,像我。”冼青鴻:“你怎麼死了一次,變得這麼不要臉?”葉延淮:“厚顏無恥,像你。”冼青鴻:“……”把手裡的麵包都喂完了,葉延淮拍了拍手,又撒下一陣麵包屑。他把輪椅轉下橋,和身後的冼青鴻說:“你父親幫我的事,我哥都和我說了。”冼青鴻的臉色,忽然有些尷尬。“孟主任說,我下周就能走路了。等我病好以後,我想去謝謝你爸爸……”“葉大夫!”冼青鴻忽然按住他輪椅的把手,“我爸爸,你確實得去見一麵。”葉延淮側過頭。冼青鴻尬笑兩聲,把嘴湊到他耳邊,“他興師動眾地救你,是因為我和他說,你是我沒結婚的丈夫。”葉延淮:“……”他就知道他哥說出於人道主義這種理論太不合理了!他咳嗽兩聲,轉回輪椅,臉上浮起一層很可疑的紅。“那,”他頓了頓,“你的意思是?”“我有什麼意思,”冼青鴻撐住額頭,“我現在要是回去說,我是騙他的,他當場就能把我拎去重慶相親。”“相親?”“對,相親,和一個銀行家的兒子。”“銀……銀行?那,你喜歡他麼?”“我喜歡他?我見都沒見過他!就一張照片,油頭粉麵,我怕我一掌下去他當場殘廢。”“哦……”葉延淮臉上的紅更可疑了,“那……我去見他,說什麼?”“說你……”冼青鴻點點下巴,“哎,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是走投無路,隨口胡謅。你要是不想娶我,就把話說隱晦點兒,這樣我爸頂多以為我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我……”“嗯?”葉延淮的手指慢慢攥緊輪椅扶手。“可是我……想娶你。”可是我,想娶你。冼青鴻倒退一步,如遭雷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你說什麼?”葉延淮抬起頭,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想娶你。”身之將死的時候,他對她有那麼多的希望。他本來以為自己都看不到了。可他活了下來。既然活了下來,那個握著她手的就該是他,哄她的人該是他,抱住她的人更該是他。他不想做她生命裡的過客。他想做那個陪她終老的人。冼青鴻摸索了許久,終於摸到了石橋欄杆。她把自己後腰抵在那個橢圓形的石柱上,緩了半天才找回三分意識。她說:“葉延淮,你這不會算求婚吧?”葉延淮愣了一下,猶豫著回答:“算……算吧?”冼青鴻忽然炸毛。“你這算什麼求婚啊!什麼都沒有,還在醫院裡,我著急趕過來臉都沒洗!你……你你……”葉延淮趕忙改口:“那……不算不算,今天不算。”“為什麼不算啊?怎麼就不算了?你不能出爾反爾啊……”“青鴻!”葉延淮忽然叫住了她。他抬起手,衝冼青鴻說:“你扶我起來。”冼青鴻堪堪收聲,架著他的肩膀,將他扶下輪椅。葉延淮腰上的槍傷還沒好,全靠冼青鴻撐著他。他一手攬住冼青鴻的腰肢,另一手攏住她的肩,重心前傾,將她整個抱進懷裡。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的意思是,讓我找個好日子,好地方,向你重新求一次。”鯉魚吃飽了,擺動著尾巴,池裡泛出水聲。秋風乍起,鴻雁南飛,分明是萬物凋零的季節,她卻聽見春花結苞,柳條抽芽。歲月一瞬間被拉至無限悠長,冼青鴻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飄向很遠的天邊。她說:“延淮,你看,天上有鴻雁。”葉延淮笑起來,“是,有一隻,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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