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唱到一半,沉玉插到台上,扮得是杜麗娘的丫鬟春香,手執圓扇,矯揉造作,好端端的戲因為他一下子變得情色起來。“小姐,這是青山……啊,小姐這是杜鵑花……”他搶著杜見遙的風頭,恨不得把杜麗娘擠下去,可是來來去去不過幾句唱詞,杜麗娘一開口,他便毫無光輝可言,左右四下望,他們都在給杜見遙叫好。妒火能燒死人。沉玉不甘心隻當個配角。戲終於唱完了。他不舒服,杜見遙也不舒服,太累了,腳都穩不住。恍惚之間,她看到肖遙坐在齊承灝邊上,濃墨高挑,大大咧咧地拍手叫好。杜見遙開心地笑了,手齊腰處,嬌柔地作揖。齊承灝的心莫名地急跳兩拍,眼微微瞠圓了,周遭的人與景全都成了虛幻,隻有杜見遙是真的。有人衝到台上,一下子打碎了他的夢,定睛一看是個不大不小的軍官,喝醉了酒,抱上杜見遙就往死裡親。齊承灝站起身走上台去,拉過醉酒軍官冷聲質問:“你在乾什麼?”“你滾開!”軍官醉得糊塗,用力把他推遠。齊承灝不動聲色摘下白手套,“啪啪”兩下抽在軍官臉上,再一把撕下他的肩章,革了他的職。軍官被打懵了,酒也醒了,見打他的人是齊承灝頓時萎蔫,灰溜溜地下了台。喧鬨的宴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盯著戲台上的動向。齊承灝沒看杜見遙,轉身麵向台下,兩手負於身後肅然道:“我多次強調紀律嚴明,彆在我麵前做不堪入目的事。”“明白,司令!”吼聲震天,士氣高昂。齊承灝滿意頷首,側首命令杜見遙:“你繼續唱。”“齊先生。”杜見遙輕輕地叫住他,“我唱不動了。”“唱不動也得唱,得讓我的人聽得儘興。”齊承灝冷冰冰地拋下這句話,走下戲台。司令一句話,胡琴師傅又起弦了,咿呀拉起一段引子,俗稱“過門兒”。杜見遙被“過門兒”追著趕著,逃不了,又唱了三刻鐘,下戲台時嗓子都啞了。回房後,殷副官送來潤嗓的羅漢果、胖大海,耿直地加了一句話:“是司令讓我送來的。”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牆,就像供人使喚的木偶。杜見遙沒餘力再與人周旋,匆匆道了謝。關上門之後天地終於清靜,心境就如浮在池麵的荷葉被水波拉扯著。這樣寂靜的夜晚哭聲是不合時宜的,它最容易被人聽見了,可就是因為太安靜了,悲傷越來越濃,想哭的念頭也越來越重。杜見遙抿起嘴強忍著,跪在地上向城門的方向拜了三拜,虔誠地祈求肖遙來世無病無災。這時,叩門聲又響了,還是殷副官,叫她到齊承灝那裡去。杜見遙心弦微顫,站起身走到鏡前拿帕子按去眼角的愁淚,而後揚起嘴角換了一抹討好的笑意,手從上往下一抹又變出一張諂媚的臉。要上台了。杜見遙沉住氣,輕叩兩下門,聽到裡麵人說“進來。”她才十分恭敬地推門而入。夜已沉了。齊承灝仍端正地伏在案前看各處公文,鋥亮的墨發齊齊向後梳,服貼得就像烏鴉胸前的羽毛。他身上的軍裝領永遠筆挺,連上麵的扣子都扣得一絲不苟,就跟他這個人一樣。杜見遙低頭哈腰,輕聲問:“齊先生,這麼晚找我還有什麼吩咐?”她的聲音沙啞粗糙,聽上去就是累壞了。齊承灝頭也不抬,隨手指張椅子說:“坐。”杜見遙很聽話地坐下了,眼角的餘光順便瞥了下桌麵,有幾個公文袋上印了“密”字,應該都是重要軍情。她把公文袋上的編號默默記下,心想有朝一日定能用得上。這時,有個小玩意飛了過來,一下子掐斷了她的思緒。杜見遙伸手去接,是個茶色小玻璃瓶,新的,蓋上還有蠟封。齊承灝冷冰冰地說:“這是專治嗓子和消炎,明後兩天你還得慰勞幾個團,得把嗓子護好。”這句話裡聽不出多少關心。驢拉磨都得歇一陣,他簡直沒把她當人看。“唱不了。”杜見遙拇指指甲摳著藥瓶上的蠟封,垂下眼眸,“這樣唱法,不出三天嗓子準壞,給我再多的藥都不行。”齊承灝神色微頓。他擱下鋼筆,合起公文,終於抬頭看她了。橙黃的燈光有點暗,把人照得朦朦朧朧。此時的她眉若柳葉,眼似桃花,像是帶著妝,再仔細一看,天生長得這般,隻是眉宇間多了些許英氣。她的性彆更加模糊了,一時半會兒齊承灝分不清了,他逼自己把疑心放在肖遙身上,不要去想彆的東西。記得頭回見麵時,肖杜二人交情篤深,之後杜見遙還替肖遙求過情,就這麼把人打死,實在太可疑。齊承灝假意關心道:“是不是很多天沒睡了?”杜見遙心裡亮堂著,匆匆一想,回他:“打仗,能睡好嗎?”“那現在不用打了,你是不是高興了?”杜見遙違心地說:“高興,能為齊先生辦事,我更高興。我隻是個戲子,胸無大誌,給我口飯,一件暖衣,我也就知足了。不過……這些天實在累,我真唱不動,齊先生讓我休息幾日可好?”戲子就這麼點骨氣。齊承灝有點看不起她。“知道了,那你就休息吧。”他不動聲色,暗中設下計劃,見杜見遙起身要走,又說:“等等。”齊承灝從抽屜裡拿出一包糖拋過去:“這藥化得快,有點苦。”杜見遙接住一看是棕子糖,是他倆小時候常吃的。前塵往事呼之欲出,她心弦微顫,不由悄悄回望,在齊承灝身上找尋兒時的影子。他以前讀書頂好,寫毛筆字坐得最端正,對下人家仆也好。這十幾年不知發生了什麼,竟把他變成另一個人,冷血無情。杜見遙覺得很可惜,念著兒時的竹馬,隨口說:“齊先生,不早了,你也休息吧。”齊承灝冷漠應聲,頭也不抬,待人走後,他又莫名地望著緊閉的門,心裡空落落的。說不上來的奇怪,想半天不知所以然。齊承灝用鋼筆在紙上落下“杜見遙”三個雋秀墨字,像是在解一道難題,而天下大事還等著收拾,抽不出這份閒心!他緩過神,把寫著她名字的紙撕碎,硬打起精神叫來殷副官:“去仔細檢查肖遙的屍,除了頭上槍傷,看看還有沒有還的外傷。”殷副官很清楚這話裡的意思,收到命令立馬照辦。一個小時之後,他把屍檢報告擺到齊承灝的公文桌上,一五一十地報告:“致命傷隻有一處,但其肋骨斷裂數根,左臂臂骨有彈痕。之前回來的時候,幾個小兵狠狠地打過屍體,所以判斷不了這骨頭是死前斷的,還是死後斷的。”齊承灝一邊聽著一邊翻閱軍醫記錄,指尖在記錄上敲了又敲。“那就先這樣吧。”他合起文件,“明天給杜見遙派發軍服,安排在我身邊,然後另派一個人盯著杜見遙。”殷副官問:“派誰?”齊承灝想了會兒:“沉玉。”一個晚上驚心動魄,誰也沒能合眼。杜見遙總覺得自己是在做噩夢,隻要睡上一覺再睜開眼,肖遙就能回來了。可是她睡不著,閉上眼就聽到有人在叫“阿遙”,起身開門張望,隻有樹影輕搖。人們常說到生離死彆,可生離與死彆怎能等同?活著至少還有個念想,看的是同片天,飲的是一江水,不管在天涯海角,隻要他安好,說不定還有見上一麵的機會;而人死如燈滅,什麼都沒了,嘗不到百味也見不了花開,再怎麼思念,人都不會回來,日子一久連模樣都模糊了。杜見遙不想忘記他,閉眼去夢裡找,想和他說聲對不起,連他最後的尊嚴都沒能保住。“這有什麼好說的?”夢中,肖遙蹺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阿遙你好好活著,彆費我一片心血。”他笑著,可麵容越來越模糊,像是被血浸透了。杜見遙驀然驚醒,睜開眼天已大亮。窗外,有人在練兵,“嗬嗬哈哈”就跟練嗓一樣。她餓了,口也乾,水壺就在邊上卻沒力氣去拿,摸摸額頭全是虛汗,燒得燙手。“杜老板,你還沒起嗎?齊司令讓我來送衣裳。”沉玉又尖又細的聲音隔門而來,就像去了勢的死太監。杜見遙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病了,於是強打起精神去開門。沉玉捧著套軍服笑眯眯的往門縫裡擠,邊擠邊說:“恭喜杜老板,您可是升官兒了,這軍服多英武,多好看呀。”杜見遙暗暗地咬牙,沒給好臉色。“你就放在椅子上吧。”“噯,好嘞。”沉玉放好軍服,探其神色,忽然咋呼起來:“哎呀,杜老板,您麵如菜色呀,是不是生病了?”“我沒病,你可以走了。”沉玉目光如毒針,陰險刺探,接著伸出手欲脫杜見遙的長衫。“那可不成,齊司令讓我來伺候杜老板的。杜老板,我來幫你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