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嚴陶陶逐漸攥緊的雙手,劉寰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應:“怎麼,有勇氣問我,沒勇氣接受嗎?難道你接下來不該裝著一臉毫不知情地問我‘醒世藏’是什麼嗎?如果你真的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如果嚴霸真的什麼都沒跟你說的話。”她明明是單純地把所有情緒和心思都寫在臉上的人,卻偏要在他麵前總想為心中的那份愛慕笨拙地找回一絲尊嚴。可是劉寰知道,她愛慕他,愛慕到隻要他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開,她就會給自己找一千一萬種理由,放下尊嚴留在他身邊。兩人四目相對,火光迸射,像是用眼神傳遞著千言萬語,又像是用眼神爭個你死我活。“從前我遇到危險,我保護不了我自己;如今爹因我受難,我也隻能坐在這裡咬牙受著王爺的冷嘲熱諷。”嚴陶陶鼻子突然很酸很酸,眼角一滴淚落下來,“是不是一定要屈服於你們中的一個,我才會有依靠,才能保住我自己以及我擁有的一切?”“一個人如果自己力量不足,就應該想一想,可以依靠誰。”劉寰看著她落淚,喉結不自覺地上下動了一下,“你可以現在走出去,跟那幾個宮裡的嬤嬤去找劉珣,然後把他還不知道的有價值的東西都告訴他,自然能換得你和你爹的平安……當然你亦可以……”“我也可以選擇留下。”嚴陶陶吸了一下鼻子,用手抹了臉上的淚,接著他的話說,“我也可以選擇留下,把醒世藏的秘密告訴你,而你自有辦法幫我把爹從宮獄中救出來。對嗎?”劉寰長舒一口氣:“……沒錯。”“好。”嚴陶陶臉上乾了的淚痕一道道的,眼睛還是紅紅的,雙手一拍桌子,深呼吸道,“救我爹的事情,就交給王爺了。隻要我見到我爹平安從宮裡走出來,我就會把醒世藏的秘密寫在紙上的。到時還請王爺幫我們父女二人準備好身份和盤纏,好讓我們躲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苟且偷生地活著。”劉寰剛要說話,嚴陶陶想到什麼一樣又補充道:“至於五日後嫁給王爺的事……王爺曾問過我是什麼身份什麼膽量,敢愛慕你甚至是妄想真的嫁給你。我承認,直到昨日、今日、這一刻,我都想留在王爺的身邊。可從皇宮到寰王府的這段時間以來,王爺知道我明白了一件什麼事情嗎?”“什麼事情?”他問道。“原來世上有那麼多身居高位的人,明明占有著世上所有好的東西,卻還不知滿足,為了私心為了欲望而不擇手段,讓我感到震驚和痛恨,也替他們感到悲哀。真的嫁給王爺,縱使我一顆愛慕的心得到了滿足,可我卻把我自己送進了這樣一個我厭惡的深淵裡,這裡的人用野心為自己做著籠子,將彆人的鮮血當成酒飲。”所以她不能嫁給他。對於嚴陶陶來說,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無疑是一種殘酷的成長。被劉珣逼得、被段祁逼得、被劉寰逼得、被景蘭兒逼得、被無數她甚至都還不清楚的敵人逼得、也被自己逼得……劉寰聽著她的每一個字,幾次張口竟都不知道開口說什麼。他想說她變了,又驚覺自己竟有些在意她變了。隻見嚴陶陶走到窗前婢女每日都會換的花瓶那裡,從裡麵抽出了一枝紅色的赤羅刹,那是一種帶刺的花。花枝泡在早晨打上來的井水裡,被她拎起來後還綴著幾顆晶瑩的水珠,圓潤明亮的水珠掛在細細尖尖的刺上,一柔一剛,兩者也不知道是誰包容了誰,又或者是誰改變了誰。她將那枝赤羅刹遞給劉寰。“這枝花,就當今日我和王爺的約定的見證了,希望王爺遵守約定,五日後能讓我和爹安然離開大忠。”劉寰接過來那枝赤羅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拇指指腹隱隱一痛,似乎是被花上的小刺紮進了肉裡,可他沒有放開,也沒有神色上的變化。“這些事情,是你早早就決定了嗎?”“也不是很早。”嚴陶陶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就是那晚坐在湖邊看王爺擊鼓的時候,想到的。”她那時就明白,她若再不離開劉寰,那麼這一生、這一輩子、她可能再也下不了決心離開他了。褚聽風夜裡靠在宮牆邊的樹杈上,耳邊聽著蟲鳴與鳥叫,聽著宮裡的宵禁打鐘聲,迷迷糊糊地竟就這麼睡著了。他做了兩個夢。頭一個夢,他夢到了亦父亦師的褚漢。猶記得那年他在央順接到塚裡的急信,說褚漢重傷恐有不測時的時候焦急和擔心,他日夜不分地飛奔回來,終於趕到見褚漢最後一麵。褚聽風雖跟褚漢姓了褚,但他其實從未叫過褚漢“爹”。不是他不想,而是褚漢從小便告訴他:“我救你,養你,是出於我這一生一直在乾殺人營生的愧疚,我配不上。”見最後一麵的時候,褚漢被妄環塚裡的叔伯輩們和抱著一個繈褓的琴娘圍著,臉上已經幾乎沒了血色,身上的傷傷及內裡,能拖幾日已是靠著非同一般的毅力。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留著最後一口氣等著褚聽風。“……我回來了。”褚聽風從大門下馬跑過院子衝進屋裡,跪在褚漢的窗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看見他,褚漢的手和嘴唇都在劇烈顫抖,卻沒急著說話,而是先衝著旁人說了一個字“退”。最後一刻,褚漢趕走了床榻前所有人,隻留下了褚聽風。“你是個孤兒……你父母死於江湖爭鬥,剛生下來沒幾天的你就和他們的屍體一起被扔到死人堆裡,想來仇家也是覺得你一個還沒斷奶的孩子不補那一刀也活不下去。後來老天憐憫,你被我撿了回來……”褚漢的氣時斷時續,說起話來有點兒費勁。褚聽風眼裡含淚,有點不明白:“我知道,我都知道……”“不……你不知道。”褚漢卻費力地搖著頭,將死之人已經有些混濁的眸子看著他,“我騙了你。你死於江湖人之手,卻並非出身江湖……你本該姓……”“……彆說,”褚聽風卻打斷他,眼神堅定,“我不想知道。我隻知道我是妄環塚的人。”這麼多年,關於自己的身世,褚聽風一開始隻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誰,後來卻發現自己的身世似乎並不簡單。褚漢一愣,臉上有吃驚之色:“原來,你……你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我隻是……查到皇宮的時候,便不想查下去了。”褚聽風苦笑,“你這麼多年不告訴我,就是為了保護我,不是嗎?我可以一輩子不去知道……”褚漢欣慰地流出眼淚,卻歎了口氣:“當年你被接生婆子捂著口鼻扔到宮外。我發現你時你已經渾身發紫,沒什麼進氣。後來請了江湖郎中讓你在藥罐子裡泡了十五日你才算活過來,所以自小你身上始終有股藥味。”“皇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裡麵的人要想不被吃掉,就要吃掉彆人。我將身世告訴你,是因為再不說……我便沒機會說了,那樣對你不公平。我不是要你回去報仇,亦不是攔著你回去報仇……因為那是你自己的事。未來,做什麼決定……也是你自己的事。”褚漢緩緩說著最後一句話,一直緊緊攥著褚聽風的手突然沒了力氣,瞳孔收縮,眼神發直,斷了氣。夢裡的褚聽風因為褚漢的離世哭斷了氣,然而夢境一轉,褚聽風突然回到了小時候。已然是第二個夢了。褚聽風不是褚漢原本給他起的名字,在九歲之前,褚聽風叫褚桀。九歲那年,他某天練功不認真,偷懶被褚漢發現,被向來嚴厲的褚漢罰他兩天不許吃飯。雖說有琴娘偷偷塞給他的乾糧下肚,可是小孩子好動餓得快,第二天的時候褚桀就餓得偷偷溜上街找東西吃。以前上街隻覺得好玩的小玩意兒多得數不過來,那次褚桀餓的前胸貼後背才發現街上的好吃的才是真的數不過來。他在一個餅攤前站著不動,死死盯著中間那一摞薄皮厚餡都能看得見的肉餡的肉餅。“想吃嗎?”一個脆脆的聲音從餅攤後冒出來。褚桀嚇了一跳,向餅攤後看過去,卻隻看見一個紮著小辮子的額頭和一雙黑亮黑亮的眸子。說話的小女孩從餅攤後麵走出來,她比他看起來年齡小一些,又是女孩子,自然矮了很大一截。“我問你想吃嗎?”她站在他麵前,抱著胳膊,“你陪我玩,我就給你吃。”褚桀咽了咽唾沫,饑餓打敗了妄環塚教給他的驕傲:“……好。”小女孩於是笑彎了眼,用手帕包了兩個肉餅,然後拉起他的手就往人群跑……去上茅房的攤主回來時恰好看見這一幕。“哎那兩個小賊!給我站住!給我……”兩個孩子一口氣跑出集市,跑到城郊的林子。“哎喲,可真能追,可累死我了……”小女孩兒一下子平躺在一塊早已乾了的落葉堆上,掏出肉餅狠狠啃了一口,並把另外一個遞給褚桀。褚桀猶豫著接不接:“我剛才還以為是你家的攤子……哎你怎麼收回去了……”“不吃拉倒。”小女孩兒作勢要把肉餅揣回去。“彆!”褚桀一把搶過來,也在她身邊躺下,與她頭對著頭,“我也跑了這麼久。”二人吃了餅,鼓著肚子躺著不動,吹著秋冬的風。而且因為剛才跑得出了一身汗,倒也不覺得吹起來冷。“你叫什麼?”小女孩兒問褚桀。“褚桀。桀驁的桀。”褚桀枕著胳膊回答。“桀,意凶悍,橫暴。聽著戾氣太重。”小女孩兒一臉正經,肚子裡有點墨水,“不行不行,你得換個名字才行。”“我爹……不是,我師父說桀也有傑出的意思。”褚桀辯駁道,有點不服氣。誰知小女孩兒權當沒聽見她的話,張開雙臂仿佛擁抱著空氣:“聽風樂陶陶,你就叫聽風吧,褚聽風。”褚桀聞言一愣,翻身坐起來,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蛋,著了魔一樣跟著她重複:“褚……聽風嗎?”“嗯!”小女孩兒愜意地閉著眼,點頭。風突然帶了凜冽的寒氣,空中緩緩落下碎雪,小女孩兒因落在臉上的涼意睜開了眼,眼裡全是驚喜。“下雪了!下初雪了。”她從地上一個打滾站起來,拍了拍衣裳就往來時的方向跑,“得趕緊回去讓爹把梅花摘了來,初雪這天用糖醃浸的梅花最好吃了。”她跑得實在是快,褚桀在後麵後知後覺追了幾步後停下喊道:“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誰知她頭也不回,高高抬起手擺了擺,脆脆的聲音喊著回答他:“我已經告訴你啦!”身後的少年愣在原地。“已經……告訴我了嗎?”褚聽風的夢,千回百轉,反反複複,他在裡麵哭,亦在裡麵笑,最後因為臉頰上的涼意驚醒。睡眼蒙矓,他緩緩伸手摸向臉頰,涼意的來源已經化成了水。細細碎碎的雪花在夜裡落下來,穿過已經落光了葉的樹枝,落在他的身上。這是今年的初雪。“初雪這天用糖醃浸的梅花最好吃了。”耳邊似乎有一個好聽又脆脆的聲音。當年遇到那個小女孩兒後,褚桀回到家,就執意要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褚聽風”,褚漢和琴娘雖不知他為什麼,但因為拗不過他隻得答應他改名。事情過了這麼多年,褚聽風早已不記得那個女孩兒長什麼樣子,可每每想起,他都覺得似乎是個執念種在心底。她說她那天已經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他了。可這麼多年,他從沒想出來她留下的這個謎語的答案是什麼,他想不出她的名字到底是什麼。太後壽宴後第五日的清晨,嚴陶陶已經在府上另請的嬤嬤的要求下沐浴更衣,束了高高的繁複發髻,描眉染唇,還點了梅花花鈿。她立在屋中,嬤嬤為她褪了衣服,隻剩下裡衣。已經入冬的天氣,嚴陶陶露著的肩膀有些涼,在鏡前立了一會兒就打了個噴嚏。“昨兒晚上落了雪,今日天兒就突然涼了,”見她打噴嚏,嬤嬤神色一變忙去關窗,“這大忠的冬天啊,來得早,總是像攆著趕著秋天一樣。”側王妃的喜服掛在架上,火一樣的豔紅之色,上麵金線綴著仙鶴,扶搖雲上。“真好看。”她走過去,用手撫摸嫁衣,觸及之處皆是細膩順滑的料子,上麵的紋路花樣都是整個大忠最厲害的繡娘一針針繡上去的,於是忍不住呢喃。“時候不早了,老奴伺候姑娘穿衣吧。”嬤嬤催促道。“嗯。”嚴陶陶點頭應著,在嬤嬤和婢女們的幫助下穿上了喜服。係腰帶的時候,嚴陶陶有點後知後覺,問了一句:“昨晚下雪了嗎?”嬤嬤應著:“是,下了,是今年的初雪。”“初雪呀,初雪這天用糖醃浸的梅花最好吃了,可以留著吃一年,等來年初雪的時候再浸。”嚴陶陶下意識地跟嬤嬤說出這句話,說完後自己突然一愣,有一種自己從前似乎跟什麼人說過這句話的感覺。可想到這件事,她哪還有心思去想以前跟誰說過什麼話,滿腦子都隻想到往常這個時候都會和自己一起做糖浸梅花的爹現在卻身處黑暗的宮獄中,不知經曆著什麼酷刑。一切準備好的時候,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嚴陶陶坐在桌案前鋪上一張白紙,要拿筆的時候,抬頭笑著看著嬤嬤和婢女們:“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先出去吧。反正你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不是?”幾人應聲退下,嚴陶陶看著屋門被掩上,抬手在紙上寫下了關於醒世藏的那首歌謠。今日她並不會嫁給劉寰。她會用這張紙,換自己和爹的新身份和新人生。“名樓中紅袖,古寺中蹉跎。東方山有淚,西方塚有心。”她寫完擱下筆,脫下身上的喜服,摘下頭頂沉重的髻冠,換了一身早準備好的尋常男子衣服。喜服被她疊好擱在床上,那張紙亦被她疊起來壓在窗口那個插著新鮮赤羅刹的花瓶下麵。剛做完這一切,劉寰就推門進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和嚴陶陶身高身材極為相似的年輕男子。細看之下,嚴陶陶看出“他”是一個跟自己一樣女扮男裝的女子。“王爺來得準時。”嚴陶陶打量他身後低著頭的女子,“這是?”劉寰隻答應了讓嚴陶陶走,之前並未跟她說他會怎麼做。“她會穿著喜服,蓋著蓋頭替你走出這扇門、替你走出這寰王府、替你坐著大轎繞皇城行一周、再替你被抬回這寰王府的正門……”劉寰回答道,說著又補充道,“不對,她不會再被抬回來了。嚴霸之女嚴陶陶今日嫁給本王為側王妃,卻會在出了府又回府的路上遭遇江湖歹人襲擊,當場被劫持走。幾日後她被本王找回的時候,會是一具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