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堯的屍體被段祁和嚴陶陶埋在了禦花園後山。直到處理完一切回屋坐下,嚴陶陶都還沒有緩過神來。“你……”她看著在她屋裡洗手的段祁,他正在她的洗手盆裡洗著手上的泥土,“你還不走?”方才二人在後山挖坑挖到一半,傾盆大雨驟來,把原本就一身土的二人搞得滿身泥濘。“不走。”段祁很自然地拿過一旁她的乾帕子擦手。他向她走過來,嚴陶陶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段祁的沉著冷靜,她整晚都在見識,她知道他這個人一定不簡單。“我餓了。”他在她麵前停下,俯身湊近她的臉。“啥?”“屍體是我下井撈的,也是我背到後山的,更是我挖坑埋的,我為你乾了這麼多體力活,現在我餓了。”“我,那個坑我也參與挖了……”嚴陶陶為自己辯解。“金頂扶搖八珍,”段祁打斷她,“我想吃這個。”金頂扶搖八珍,取大忠、央順、寧國三國最頂級最難得的八樣食材做成,是各國的皇上皇後才能吃的禦宴之菜。“可是那個菜隻有皇上皇後才能吃……而且,而且……”她吞吞吐吐。“而且什麼?”他又離她更近了,近到她都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嚴陶陶第一次與成年男子距離這麼近,緊張地閉上了眼。“而且我這裡的小廚房也沒有那些名貴食材,就隻有中午剩下的半顆大白菜……”她說完等了半晌,卻不聽有人回答,睜開眼才發現段祁早已不在她麵前,而不知何時躺在了她的床上。他已經闔上了眼,呼吸均勻,竟似已經睡著了。嚴陶陶剛想伸手搖醒他,手還沒碰到他,就見他翻了個身,麵朝床裡。“嚴陶陶,”他的聲音撞在牆上又悶悶地彈回來,更具磁性,“以後有機會,你再做金頂扶搖八珍給我吃吧。”他話音剛落,沉重的呼吸聲就再次響起。在偶然得知寧國太後廂菡和寰王劉寰串通起來派人殺害了安堯後,段祁就第一時間尋找他的屍首,企圖在這件事上湊湊熱鬨。而且如果發現什麼重要的線索,沒準兒會成為他日後可以利用的東西。在黑黢黢的井裡翻動安堯的屍體的時候,還真就讓段祁在他腰帶上摳下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玉。直覺告訴段祁那玉是假的,而且重量也不對,似乎中間是空的……於是他在嚴陶陶沒看向井裡的時候悄悄揣進了自己的懷裡。今夜一事,他沒想到會碰上嚴陶陶,也沒想到要不得不帶著她一起隱瞞一個朝廷命官的死於非命。不過好在他連哄帶騙地說服了她。思及此,“睡著”的段祁捂住了懷裡那塊玉。想他許是今夜真的累了,嚴陶陶收回了手,沒把他叫醒。幾日後,宮內開始有了風言風語,說禮部一品禮官安堯在宮中待命的幾天裡失蹤了。皇上派人找了幾日,可是那安堯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若這安堯是在宮外找不到人,劉珣肯定不會管,可是安堯近幾日就沒出過宮門一步,一個朝廷命官在宮中失蹤,當皇帝的怎麼能不給個交代。更何況這安堯身份說起來本身就頗有些複雜:他本是寧國的人,幾年前以友誼使臣的身份來到大忠,在大忠娶妻生子。劉珣看他忠厚,再加上他代表著寧國,就封了他禮部一品。如今天下三分:中部大忠,北部央順,南部寧國。以大忠統一不久、根基尚且不穩的現狀來看,不管是北部地小卻物博、而且尤善軍事的央順,還是統治階層腐敗卻曆史悠久、尤善周旋製衡的寧國,它都得罪不起。劉珣先是封鎖了安堯失蹤不知死活的消息,然後增派人手在皇宮內開始大肆搜查。宮內金甲軍像掃蕩一般查了幾日都一無所獲,安堯失蹤的消息總有一天也會被寧國那邊知曉,劉珣這幾日為這事愁眉不展。劉寰來見劉珣時,就碰巧見到大太監一臉苦相地勸劉珣吃飯。“皇兄,國家事大,可是身體也要緊。”他揮揮手,眾人識相退下。劉珣聞聲抬頭,見他也不穿朝服,而是一身黑衣,看上去瀟灑俊逸得很,歎了口氣:“你是不知道這個位子坐得有多心煩。朕什麼時候若也能像你一樣日日隻顧著自己高興,甩手不乾該有多好。”“等真到那時候,怕是皇兄會發現像臣弟這樣也是要有不少的煩心事的,”劉寰笑了,“皇兄這是在為何事煩心,可是今日宮裡傳的安堯失蹤一事?”“你看看你看看,朕就知道這消息封鎖不了多久。這才幾日就傳到你那寰王府上去,明天怕是那寧國的太後就要知道了……”劉珣表麵看似玩笑,可是眼神如炬。朝中人多多少少都知道那麼一些:他唯一的親弟弟,當今的寰王劉寰,和寧國實際握著皇權的廂菡太後,有著似乎不淺的交情。皇家的親兄弟哪裡有真情,像方才那樣假意的噓寒問暖不知演過多少遍。“外人亂嚼舌根也就罷了,皇兄怎能聽信?我寰王府和寧國皇宮當真可以說是清河渾海,半分關係都扯不上。”聽他這麼說,劉珣盯著劉寰的表情,似乎想透過他的麵上看向他的內心。“玩笑話而已,你不要這麼認真。朕是愁昏了頭,實在不知安堯這事如何收尾。”然後他換了語氣,走到劉寰身邊,兄弟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安堯一事,無非就是要給寧國一個交代,免得寧國以此為由,再生事端。”劉寰看著肩上的手,不動聲色。劉珣點頭:“朕何嘗不知,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個交代怎麼給才好?”“皇兄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不累嗎?”劉寰意有所指,“安堯是男子,這宮中這麼多女子,暗生情愫也實屬正常。情人反目,因情被殺,也說得過去。彆人做的事情,皇兄講出來就好了,何必費神呢?”以謠治謠。如果錯的原本就是安堯,那就算他死在了宮裡,寧國也無話可說。他話音落,劉珣沉吟片刻。“來人,去把宮中所有宮女和女官的名冊拿來。”那天段祁宿在嚴陶陶屋裡,等第二天嚴陶陶醒來時,他就已經不在了,倒是她自己躺在了床上。剛親眼見了死於非命的安堯,還和段祁一起偷偷埋了他,縱使嚴陶陶當時被問到是否相信他時,是真的相信他,可是事後幾天再想這件事,卻覺得心裡越來越慌。她和段祁隻有兩麵之緣,卻因為他的幾句話,和他一起隱瞞了一個人的死亡。心裡發慌,於是嚴陶陶這幾天就搬回了原來住的地方,和嚴霸住回了一處,整日便是白天守著蘿卜田,晚上再多走幾步趕回去。偶爾忙中偷閒,她也會去禦膳宮轉兩圈,和禦膳宮的人們嘮嘮嗑、打打下手,幫他們削點蘿卜花。“哎,你們聽說了嗎,前兩天失蹤的那個禮部一品,據說屍首找到了……”禦廚老張把一個洗乾淨的蘿卜遞給嚴陶陶,順便跟大廚房裡的人聊著天。嚴陶陶剛接過蘿卜就手一抖。“聽說了,剛才傳菜名的趙公公還跟我嘮了幾句,說是在後山找到的,被人勒死之後就那麼扔在爛葉堆裡……”嚴霸把片好的上等細魚擺上蒸籠,塞著柴火回答。嚴陶陶剛削好一朵蘿卜花,聞言手又抖了抖,眼看好好的一朵蘿卜花被這一抖削掉了一半。注意到她的反常,嚴霸把她手裡的削刻刀拿出來,問她:“閨女,你是不是心裡有事?”知女莫如父,嚴陶陶從小就是心裡藏不住事的個性,嚴霸最清楚。“沒有,爹,我沒事,”嚴陶陶搓了搓手,抬起笑臉,“爹,我突然想起來田裡還有事,而且偷溜出來久了,一會兒該讓人發現了,我先回去了……”她心裡其實有點亂,也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比如怎麼一直找不到的安堯突然就被發現了屍首,又比如為什麼她和段祁埋得很深的屍首會跑到外麵來……她跟嚴霸說完就想往外走,卻還沒出屋就聽見禦膳宮門口剛進來的一個人衝屋內的人詢問:“請問,嚴陶陶在這裡嗎?”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往門口看去,就看見段祁挺拔地站在充滿煙火氣的大廚房門口,眼神正越過一處處的煙霧繚繞,看向她的這邊。看見了她,他就帶了笑意。嚴陶陶自己走過去,承受著身邊張伯李伯和老爹的眼神注視,拉著他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去蘿卜田裡找你,卻看你不在,就想著你可能在這裡……”段祁被她拉著,嘴裡還絮絮叨叨個不停,“禦膳宮原來長那個樣子,倒是這宮裡最像人生活的地方了,不像彆處都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煙火氣……”徹底走出禦膳宮,嚴陶陶才尋了個不易被人看到的角落,放開了他的袖子。“你來找我乾嗎?”她問,因為剛才步伐很急,她還微微有些喘氣。“我們好歹也算是共患過難的人,沒事就不能找你嗎?”段祁眼神狡黠,“剛才你身邊那個人就是你爹?他看我的眼神有點嚇人,好像要把我看出個洞來……”看他好像的確沒什麼正經事,嚴陶陶又想起剛才禦膳宮聽到的事情,皺眉:“我本來也想今天去找你,我聽人說安堯他……”“安堯”這兩個字一出口,她就被段祁捂住了嘴巴,那晚被他捂住嘴巴拖到牆角的記憶一下子湧上來。她莫名火大,一下子掙開了他的手,瞪眼:“你又捂住我嘴巴做什麼?”就是從他那晚控製了她不讓她喊宮裡侍衛開始,她才會一錯再錯,竟和他一起做出埋屍的事情。事後她千想萬想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為什麼那晚他那麼巧出現在禦花園?說不準安堯那個人,原本就是他殺了之後扔到井裡,所以他才不想事情暴露。被她掙開,段祁也不惱,反正他原本也沒用力。“宮中到處都是耳目,說話要小心。你有跟我說的話,我們去蘿卜田說,那裡四下空曠,沒有牆角可讓人聽,是個好地方。”他說著竟拉起她就往蘿卜田走。被他緊緊拉著,嚴陶陶低頭看了看兩人的手,甩了甩胳膊:“你彆拉著我……”段祁充耳不聞。“哎,我說你彆拉著我……”她一個黃花大姑娘,在這宮裡屢次被一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的算怎麼回事。段祁還是充耳不聞。嚴陶陶掙紮無果,索性任他拉著走,可是一雙眼睛卻是含怨地死死瞪著他的後背,仿佛要用眼神從他的後背上剜下一塊肉來才甘心。誰承想段祁走著走著突然回身,嚴陶陶都來不及收一下眼裡的怨氣。“一個女孩子像你爹那樣瞪人的話,當心嫁不出去。”他調侃她。“你……”嚴陶陶剛要說話,卻見近處響起大太監的聲音,然後就見岔口的左邊拐出來一頂轎輦。抬轎有六人,隨行有六人,是王爺的輦製。“寰王轎輦,讓——!”嚴陶陶還在愣神,就被段祁拉著退到了路邊,彎腰行禮。轎子從二人身邊過去,段祁已經站直了腰準備拉著嚴陶陶繼續走,就聽前方轎中傳出一清冷男聲。“停轎。”轎輦聞聲停下,隨行太監貼著轎輦附耳聽了幾句,然後喚住了嚴陶陶。“你,過來。”大太監指著她。嚴陶陶有些不敢相信,左右看了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你,”回答她的是轎中的聲音,“你過來。”嚴陶陶走過去,走到轎前,簾子被人掀開,露出裡麵人的樣子。是他……是那日在神坊門口見過的那個英俊男子,他還是那身黑衣,她一直以為他是神坊的神示官,卻不想他竟是這大忠的寰王、皇上的親弟弟。看出她的驚訝,劉寰嘴角牽起:“怎麼,我不是什麼大人,失望了?”“沒……沒有,不……不敢。”嚴陶陶咽了一口唾沫。“聽說皇兄賞了你一塊禦花園的地,讓你種蘿卜?”他問她。“是……”“那你可要好好照顧那塊地,日後我若有時間,沒準兒會替皇兄監督你,”劉寰故作嚴肅,下一句卻聲音低沉下來,有些迷人,“嚴陶陶。”他竟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