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彗星心裡忽然安穩了許多,因為她從邱諦眼中看到了無聲的支持,無論她能否保持理智,他都會站在她這邊。他們來到住院部小樓,找到林遵和文靜的病房。停在病房門口,林彗星隔著窗玻璃看到裡麵簡陋的兩張鐵床,還有床邊打吊瓶用的吊鉤。林遵躺在裡麵那張床上,頭上纏著紗布,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右腿上打了石膏。饒是如此,他依然捧著一本《顧城詩集》在看,嘴裡念叨一陣子,便咳嗽幾聲。文靜除了頭上撞傷的地方纏了紗布,身上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擦傷,隻是因為穿著厚睡衣,看不出來。她一聽見林遵咳嗽,便嘮叨起來:“還看,還看!成天就知道看書,自己身體成什麼樣兒了自己不知道嗎?!”她一邊說,一邊下床倒了杯熱水,一跛一跛地走過去遞給林遵。林遵喝了口水,不耐煩地道:“你懂什麼,那邊躺著去,彆煩我。”文靜氣哼哼地罵他,又一跛一跛地走回床位。一年不見,爸爸臉上的褶子變多了,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媽媽的背又彎了些,鬢角已經全白了。父母之間的關係,依然那麼讓人心塞。林彗星推門進去。林遵和文靜吃了一驚,扭頭望去,隻見一個穿著厚厚的灰色大衣、戴著羊絨帽、捂著大口罩的女子杵在那兒。單從外形上,很難看出這是誰。“你是?”“我回來了。”彗星壓製住心裡的難受,故作冷靜地道。女兒的聲音,做父母的再清楚不過了。“彗星?你可算回……”“你還有臉回來?!”林遵怒氣衝衝地道,“你做的那些醜事,把我和你媽的臉都丟光了!”文靜道:“閨女好不容易回來,你少說兩句。”“少說兩句?她翅膀硬了,當著外人麵,連自己親爸都敢教訓!目無尊長,不孝不悌,無法無天!她成這個樣子,都是你慣得!”“怎麼都成我的錯了,你成天不著家,回來就醉醺醺的,你……”吵架,吵架,永遠都是吵架!“吵夠了嗎。”林彗星一把扯下口罩,眼神鋒利如刀,“爸,你還好意思說我媽?她為了這個家沒日沒夜地操勞,你呢?你除了扯後腿你還會乾什麼?你現在得罪了文大梁,把家裡弄成這個樣子,你滿意了?你能不能老實兩天,也讓我們過兩天消停日子?”文靜見丈夫臉色鐵青,忙勸道:“彗星,你也少說兩句。”“還有你,媽,你讓我們少說兩句,天天罵我們罵的最多的不就是你嗎?你覺得你現在說這話有用嗎?”文靜又羞又惱,指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林遵氣得直哆嗦,把手裡的水杯朝彗星身上砸去。邱諦見勢不妙,立刻奔上前去,用背擋住水杯。隔著厚厚的大衣,沒有砸得很疼,隻是大衣後頭被水潑濕了一大片。水杯“嘩啦”一聲摔在地上,迸出一地碎片。“爸你乾什麼!”林彗星慌忙查看邱諦的背,“你就是討厭我,對吧?好,我走,你們再有什麼事情,也不用給我打電話了。”林遵見她真要走,神色一慌,忽又惱怒地拍床板:“好,你走,走了就永遠彆回來!”“彗星,你冷靜點。你不是一直擔心叔叔阿姨的身體嗎?有什麼矛盾不能之後解決,嗯?”邱諦拉住她,摘下口罩,又轉頭對林遵和文靜道,“叔叔阿姨,抱歉,彗星很擔心你們,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都沒睡,所以情緒容易過激。有什麼問題,咱們坐下來慢慢聊,好嗎?”林遵打眼一瞧,便知此人學識淵博,是個通情達理的知識分子,且與女兒關係匪淺。他向來對此類人有好感,亦心知此人所說有理,是在給雙方台階下,便不再發火。文靜擦了擦眼角溢出的一點淚,笑容可掬地請邱諦坐下。邱諦沒有立刻就坐,而是將果籃放在床頭櫃上,又細心地撿拾地上的玻璃碎片。文靜覺得不好意思,連連道歉,跛著腳去窗邊拿簸箕。彗星走過去,把媽媽扶回床上,板著臉道:“傷還沒好,還亂動。”說著,她自己去拿了掃帚和簸箕,跟邱諦一道將碎片清掃乾淨。過不多時,趙斌過來接邱諦和彗星,說是飯店已經安排好,文大梁待會兒就到。彗星點點頭:“謝謝您,趙律師。”“沒事沒事,以前老邱沒少幫我忙,老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隻要你有需要,我一定幫忙到底。”兩邊正聊著飯局上應該怎麼說、怎麼做,林遵聽了一會兒,臉色一沉。“你真要去給那個龜孫子道歉?”林彗星知道他肯定要反對,還得說上一通大道理,便道:“爸,這事兒你就彆管了,我會處理好的,你跟媽媽能安生過日子才最重要。”“尊嚴呢?啊?!你都不要臉了,我還能過什麼安生日子?!”“林叔叔!”邱諦正色道,“請您注意措辭。”邱諦笑起來時,會讓人如沐春風,深深迷亂,可一旦嚴肅起來,極有威勢,令人不敢小覷。林遵一震,偏過頭道:“總之,我不允許我的女兒做這種喪失尊嚴的事!”“怎麼,嫌我不要臉了?”林彗星真是要被自己這個爸爸氣死,“如果不是我,你和媽現在還渾身是血地躺家裡,你還說……總之,你要是不想在鎮上過日子了,就繼續任性吧。到時候,我再也不會管你們。”“你,你怎麼說話的,我、我是你爸爸!”林彗星腹誹:是,您是我爸爸,我又沒說您是我兒子。她心裡亂琢磨,實際卻沒有說話。因為一旦接話,就是無休止的爭辯,還是驢頭不對馬嘴的那種,完全是耽誤時間,於事無任何用處。她繃著臉轉身就走,不再說半句廢話,把爸媽的氣怒拋之身後。邱諦對林遵和文靜道:“叔叔阿姨放心,我會照顧好她,不會讓她吃虧。”說完,邱諦朝他們鞠了一躬,便跟趙斌一道出去了。邱諦見彗星不開心,歎了口氣,勸道:“你爸舍不得你受委屈,才不讓你去的,沒看出來嗎?”“怎麼可能。”彗星嘲諷地勾了勾唇。“要做一名優秀的演員,你還需要更細致地觀察人,才能揣摩到他表麵言行之下,真實的心境。”彗星轉頭看了一眼,透過窗戶看到林遵依然氣怒的樣子,搖了搖頭:“走吧。”病房裡再次剩下林遵和文靜兩個人。文靜不住地歎氣,抱怨道:“都怪你,跟文大梁吵什麼架?口頭上的虧吃就吃點兒,這下好了,一家子都傷筋動骨!彗星之前出了那種事,被人說得跟什麼似的,這次回來再鬨出什麼事,她以後可不得讓人把脊梁骨都戳斷了!咱家就更沒指望了!”文靜一抱怨起來就沒完沒了,林遵始終沒有搭話。突然,他狠狠地捶自己的頭,像是要把自己腦袋砸碎。文靜嚇壞了,忙撲過去拉住他的手:“你瘋了?!你這樣有什麼用,啊?你存心不讓我活了是不是?!”林遵抱著頭,把臉埋得低低的,一動也不動了。“曉海飯店”位於文家鎮鎮東頭商業街,那裡一到晚上就是夜市,各種各樣的小吃滿足鎮上吃貨們的果腹之欲。飯店店內有包廂,有各種炒菜燒菜,店外還有燒烤攤位,離得很遠也能聞到那熟悉的燒烤炊煙味兒,勾得人饞蟲都出來了。林彗星三人抵達時,文大梁還沒有到,老板文曉海安排他們去二樓包廂上座。包廂裡裝修不錯,大玻璃圓桌中間擺放了一盆花,椅子都是紅墊金背的,牆上貼了金燦燦的壁紙,牆角還擺放了兩個歐式盆景架,上頭的花盆裡種著鬱鬱蔥蔥的綠蘿。一麵牆上安裝了投影屏和K歌設備,顧客吃到興頭上唱幾首歌也是樂事。雖然沒有城裡的飯店那麼高檔,但在這個小鎮上,曉海飯店的裝修算是上等的了。林彗星在包廂裡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查看一遍,確定沒有攝像頭或監聽設備,便從包裡拿出三個指甲大小的微型攝像頭。其中兩個分彆放在綠蘿裡藏好,另外一個……她拉過椅子踩上了去。趙斌一怔,道:“偷拍的視頻有時是不能作為證據的,而且萬一文大梁發現了,不好收場。”“我知道。”林彗星爬上餐桌,仔細觀察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抱歉趙律師,我並沒有食言的意思,也並不是為了扳倒他而留證據。我隻是……這麼說吧,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得給自己留條後路,萬一出了差錯,我不至於百口莫辯。”至少,在網絡噴子抵達時,一條視頻甩過去,可以堵住不少人的嘴。趙斌看了邱諦一眼,用眼神詢問他的意思。邱諦望著她利落的身手,寵溺地道:“她膽大心細,不會被發現。”趙斌無奈地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膀,小聲道:“老邱,上學那會那麼冷酷,沒看出來啊,還是個‘情種’。”愛一個人愛到失去理智,隻要是她想要的都給,甚至不惜與這種地頭蛇為敵……這種隻屬於偶像劇的浪漫事兒,跟邱諦這個一本正經的學霸半點兒也不搭。邱諦笑了:“她很可愛,不是嗎。”趙斌覺著,這位學弟真是愛慘了林彗星,愛情的濾鏡實在是太厚了。這頭“母狼”除了外表以外,哪有半點可愛之處?如果他老婆變成這麼剛、又這麼有心機的樣子……趙斌想著想著,不禁打了個哆嗦:恐怖至極,無福消受啊!林彗星想把吸頂燈中央那個拇指大小的裝飾蓋拆掉,怎奈個頭不夠,怎麼都夠不著。她指著椅子道:“邱先生,幫忙搬上來唄?”邱諦對趙斌說:“學長,麻煩去外麵看一下。”趙斌曖昧地笑了笑,做了個“OK”的手勢,出去守著門,防止文大梁突然來到。等門一關上,邱諦上前一把抱住彗星的腿,將她整個人從餐桌上抱下來,輕輕放在椅子上坐好。“你乾嘛?”“噓~”邱諦衝她眨了眨眼兒,“這種力氣活,交給男人做就好。”彗星驚愕之間,小臉兒紅燙起來,這家夥是在給她拋媚眼兒嗎?他為了撩她,還真是各種無尺度突破啊。邱諦從她手裡拿過微型攝像頭,三兩步跨上桌子。身高的優勢在這種時候顯露得最充分,他隻消站起來把胳膊伸直,很容易就碰到了天花板。他把裝飾蓋拆掉,撕掉攝像頭後麵的雙麵膠貼紙,將它粘到裡麵,再把蓋子安上。蓋子是圓環形的,中央的鏤空部分正好對著攝像頭,合適得過分。他單手撐著桌麵跳下來,把腳印擦拭乾淨,仔細檢查之後,確定不會被發現。林彗星站在窗邊向下望,從這個地方,剛好可以看到“曉海飯店”的大門口,還有門邊的燒烤攤子。這時,十幾個穿黑衣服的小痞子跟在兩個中年大叔後頭,風風火火地走過來。為首的大叔正是文大梁,他左邊跟著的是他拜把子的兄弟,臉色稍黑一些,叫華超。趙斌收到消息,提前出去迎接文大梁和文棟,遞上了煙。從他們的言行舉止來看,趙斌聯係的那位能在文大梁麵前說上話的朋友,就是華超。“來了。”邱諦輕輕攥住她的手:“彗彗記住,不要勉強自己做任何事,隨著你的心就好。其他的,有我。”彗星明白他的意思,她完全可以繼續剛下去,堅持不給文大梁道歉,守住自己的尊嚴。不管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麼,他都會支持她、保護她。如果是在北州,或者是文家鎮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她都可以這樣做。可是在文家鎮,她心裡再恨,也不能不顧忌爸媽。“謝謝。”彗星鄭重地點頭,隨後望向玻璃床上映出的自己,扯出那個練習了很多年的甜美笑容,轉身迎了出去。“文叔叔,終於見到您了,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