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東夷山。岩洞裡,石壁潮濕,暗河流淌。少女們蜷縮在不見天日的牢房中,相互依偎,瑟瑟發抖著,煙青色的裙角如一株株搖曳的幽蓮,不時發出壓抑的嚶嚶哭泣。牢門前看守的兩個人一胖一瘦,對這些泣聲充耳不聞,瘦的那個隻是掏了掏耳朵,轉著滴溜溜的眼睛,望著一牢少女嘖嘖感歎:“不愧是盛都來的女公子,宮學裡念過書的就是不一樣,瞧這個個細皮嫩肉,如花似玉的,跟山下鎮子裡的娘們根本不能比,那個詞叫什麼來著,什麼知什麼理?”對麵的胖子掀了掀眼皮,麵無表情:“知書達理。”瘦子一拍手:“對對對,就是知書達理,一眼望過去個個氣質都不凡。”胖子繼續麵無表情:“老大都教咱們念了那麼多書,你怎麼肚子裡還是一點墨都沒有?”瘦子不樂意了,嘖了聲:“就你能耐!”暗牢裡,終於有人忍不住發出聲來:“你,你們快放了本小姐!”那是個眉目帶些英氣的俏麗姑娘,身量略高大,在弱不禁風的一群貴女中顯得格外突出。“我爹是兵部尚書孫汝寧,你們最好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會把你們這幫匪徒通通抓起來!”她挑起兩根長眉,瞪著微紅的眼,很凶的一副模樣,卻把門口的瘦子逗笑了:“喲,兵部尚書呀,聽起來好威武呀……喂,胖鶴,去年老大抓的那隻黑鬼,是個什麼官來著?”對麵的胖子依舊麵色淡淡,這回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了:“將軍,瀘西的大將軍。”牢裡開口的少女神色一凜,瘦子卻看也不看她,繼續和胖子嬉笑閒扯:“那你還記得他的下場是什麼嗎?”胖子有些不耐煩了,言簡意賅道:“記得,老大給了他次機會,挑了武器一對一,結果不到十招,就被老大一斧頭劈成了兩半,血淋淋地掛在……”“彆說了,彆說了!”先前開口的少女尖叫起來,眼神像見到毒蛇一般:“你們這群魔鬼,你們不得好死,我不會怕你們的……”牢房裡有人伸手去拉她的衣袖,聲音中帶著抑製不住的驚恐:“夢吟,夢吟,彆再說了,且忍忍吧……”那孫家夢吟平日在宮學中橫慣了,這次開口便被治住,想出頭都不能,隻得又憤又懼地抱住身子,好一陣兒才消停下去。一牢的貴女們齊齊鬆了口氣,門口的瘦子搖搖頭,一聲嗤笑。卻在這時,人群裡又冒出一個腦袋,怯生生的,似是鼓足了勇氣:“兩位大哥好,我,我爹是平江首富,彙通銀號的趙氏家主,可以,可以給你們很多錢,求求你們放了我們書院的人……”那顫巍巍說話的少女,同之前孫夢吟凶悍的架勢截然相反,一張臉蒼白如紙,纖瘦而楚楚可憐,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像是風一吹就會倒。她旁邊的孫夢吟憤然抬頭:“趙清禾,你什麼意思,誰讓你求他們了,你有點出息行不行,把我們宮學的臉都丟儘了。”那語音結巴的少女不理會她,也不顧牢裡其他人投來的驚訝目光,隻繼續哀求著:“真的,兩位大哥,我,我不騙你們,隻要把我們都放了,多少,多少錢都可以……”門口的瘦子笑了笑:“平江首富麼,有點意思。”他漫不經心地掏了掏耳朵:“放心,錢我們當然是要的,至於人嘛,得看我們老大如何決定了,放不放,怎麼放,一切都是他說了算……對吧,胖鶴?”對麵的胖子懶懶一哼:“嗯。”一牢貴女呼吸一窒,剛才還懷有幾絲希冀的目光瞬間湮滅,有人忍不住捂臉埋下頭,咬唇又哭了出來。這一刻,這群皇城來的“天之嬌女”終於絕望意識到,山高皇帝遠,在這座遠離盛都的邊陲孤山,同這幫匪徒講任何道理都是沒有用的,他們口中的“老大”就是操控一切的命運之主,再滔天的權勢,再驚人的財力,在他麵前也同一隻螻蟻一樣可笑。而接下來瘦子說的一番話,更是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彆哭哭啼啼的了,待會我們老大要來,在你們中間挑個陪他喝酒的,你們的運氣來了。”話一出,滿牢少女儘皆變色,如果說之前她們還在極力忍耐著,保持世家貴族的淑女風範,那麼此刻那些惶恐不安再也壓抑不住,如洪水般渲泄而出,牢中瞬間一片慟哭混亂。瘦子未料到反應這麼大,沒好氣地拍拍牢門:“安靜點!你們懂個屁,你們還配不上我們老大呢,他是世上最英武俊朗的好兒郎,頂天立地的真男人,你們也不在青州這塊地兒打聽打聽,誰家姑娘不把他當神一樣供起,能陪他喝酒,是你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哭哭哭哭個屁啊!”瘦子的怒吼沒能平息一室動亂,反而令少女們的哭聲越來越大,對麵的胖子皺眉捂住耳朵,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一片混亂中,角落裡伸出一隻手,悄悄地拉住了一抹煙青色的裙角。“四姐,你彆怕,待會你就躲在我身後,我不讓那山大王瞧見你……”湊近的竊聲讓角落裡那道纖秀背影一顫,少女回過頭來,一張堪稱美豔絕倫的雪白臉龐,正是奉國公家的嫡女,聞人姝。拉她的也不是彆人,而是她同父異母的五妹,素來未放在眼中的庶出女兒,聞人雋,她有些意外,泛紅的雙眼愣愣地與之對視。聞人雋於是又湊近了些,掏出素淨的手巾為她抹眼淚,將剛才那話又重複了一遍,末了,緊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四姐聽清楚了嗎?”聞人姝眨了眨眼,一時忘了作出反應,隻是一張臉更顯纖柔惹人憐。她平日自恃身份,並不與這“五妹”如何親近,即便是一同上宮學,也要分乘兩輛馬車,以示身份尊卑區彆,並且,她深知這個“五妹”的性子,愛書成癡,平日都默不作聲,行事內斂,甚至有些書呆子氣,她委實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挺身相護。“好……多,多謝五妹。”到底回過神來,聞人姝不欲再想太多,非常時刻,她也顧不上嫡庶有彆,先承了情保身再說。才往聞人雋小小的身後藏好,便有腳步聲自牢門外由遠至近傳來,所有人心頭一緊——是那位占山為王,名震青州,十八座匪寨奉之為首,所謂的“東夷山君”來了。“都抬起頭來。”岩洞裡暗河流淌,壓迫人心的氣勢在牢房裡彌漫著,少女們渾身顫抖著,腦袋幾乎要埋到衣服裡麵去了,個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我說,都抬起頭來。”直逼人心的氣勢愈發濃烈,聲音不凶,也談不上多溫和,卻意外地低沉動聽。瘦子急了,上前揮手:“抬頭抬頭,都什麼毛病,再不抬頭老子就上來硬掰了!”少女們個個如臨大敵,生怕瘦子的手碰到自己,驚慌不已地抬起頭來,卻嚇得嗚咽一聲,險些哭了出來。麵前那道身影挺拔而立,高大如鬆,亂糟糟的胡子把整張臉都遮住了,根本辨不清模樣,隻露出一雙亮得嚇人的眼睛。聞人雋也在抬頭的一瞬間被煞到,腦中登地冒出一個詞:虎虎生威。簡直,簡直不像個人,像頭山中呼嘯的……猛虎。她身後的聞人姝顯然也被嚇到,身子劇顫地就要低下頭去,卻被那道低沉的嗓音叫住,大手一指。“你,出來。”聞人姝瞬間煞白了臉,所有女公子也同時望向她,一旁的瘦子已經開始驚豔嘖嘖:“老大眼光就是好,這個是裡頭最漂亮的,先前都沒注意到,擱角落裡藏得夠嚴實……”聞人姝尚麵無人色時,那隻大手已伸過來拉她,不容拒絕的威儀。“你,陪我喝酒。”聞人姝一個激靈,陡然發出一聲尖叫,拚命掙紮著:“我不會喝酒,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她嚇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卻被拖得幾個踉蹌,滿牢的貴女都慌了,恐懼一觸即發,哭聲夾雜著求情聲,那孫夢吟與聞人姝向來交好,此刻更是急得死死拉住她:“姝兒,姝兒……”就在一片混亂中,一個嫩生生的聲音突兀響起,擋在了聞人姝身前。“我,我會喝酒!”那忽然冒出來的小小身影正是聞人雋,她語調有些發顫:“大王,我會喝酒!”瘦子一瞪眼:“叫山君!”聞人雋立刻改口:“山君大王!”瘦子眼瞪得更大了:“誒我說你……”那東夷山君卻揮手阻了他,眼睛往聞人姝與聞人雋腰間瞥了過去,那裡係著一個精致的玉牌,刻了“竹岫書院”與各自的名姓,代表每位宮學弟子的身份,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姐妹。”大手鬆開了聞人姝,轉而拉住了聞人雋,“也好,還算人如其名。”清雋文秀,眉目纖纖,堪堪能入眼。聞人雋像根弱柳似地被卷走了,身後的聞人姝癱軟下去,劫後餘生地喘著氣,被孫夢吟緊緊摟住,旁邊的趙清禾卻臉色慘白地叫了聲:“阿雋!”聞人雋在那東夷山君身邊,背影抖了抖,沒有回頭。屋裡暖煙繚繞,簡單乾淨,壁上掛了彎弓與長刀,獨居多年的模樣,與聞人雋想象的“虎穴”大不相同。但她還是發自心底的膽寒,尤其是她在為東夷山君斟酒時,那隻大手按住她的一瞬間,她一個哆嗦,差點把手中酒壺扔了出去。“你哪裡會喝酒,騙人都不會。”那東夷山君微眯了眼,盯緊聞人雋腰間的宮學玉牌,似是心情極不佳,悶了一口酒後,揮手不耐:“滾滾滾,不要你倒了。”聞人雋如蒙大赦,正要退到一邊,那東夷山君卻攫住她的眼眸。“給我唱個曲兒來聽聽吧。”冷汗自背後流下,聞人雋從沒覺得時光這麼難捱過,她被屋裡的暖煙熏得有些呼吸不過來,臉頰微紅,那細如蚊呐的唱聲連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果然,才硬著頭皮哼了幾句,那東夷山君便煩躁地將酒杯一頓。“唱的是個什麼鬼,喪樂都比你好聽!”聞人雋腳一軟,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大王我還是給你倒酒吧。”東夷山君嫌惡地瞪了她一眼,揮揮手:“唱歌不會,跳舞總會吧,宮學就沒給你們上過禮儀課嗎?”聞人雋腦中一閃,回憶起來,生怕再惹猛虎不悅,“有有有,跳舞我會,我會跳……”她絞儘腦汁開始想祭天的時候,台上那大祭司是怎麼跳來著,邊想邊在東夷山君如炬的目光下,僵硬地擺出架勢。心一橫,牙一咬,死就死吧。“謔——”隨著一聲大吼,那道纖秀身影拍腿跳了起來,嘴裡還念著不成調的符咒,整個人像在跳大神一般,柔軟的腰肢怪異地扭動著,無一絲風情不說,還帶著違和至極的滑稽感。屋裡暖煙彌漫愈甚,東夷山君的臉越來越黑,終於忍不住一拍案幾:“夠了!”“就這點道行也敢替人出頭。”他起身,像是要去抓聞人雋,“原想指望你給我解點悶兒,結果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到底會什麼?”聞人雋嚇得一個激靈,拔腿就跑,跟東夷山君在屋裡繞起圈來:“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我再想想,我還會,還會……我還會講故事!”“少再蒙我了,講給自己聽吧!”東夷山君酒勁上頭,不欲再忍,眼見伸手就要扣住那個小小肩頭時,忽聽到少女一聲尖叫。“真的,我會講,會講《山海經》!”她說著抱緊身子,閉上眼,也不等東夷山君如何反應,一口氣徑直不停歇地背了起來:“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有國名曰淑士,顓頊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講著講著,屋裡忽然沒了聲響,聞人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竟看見東夷山君低著頭,神情複雜地望著她,她心一顫,那道英武身影已經低沉開口。“背得不錯,這是《大荒西經》那一卷,講講《海內東經》吧。”說完轉身竟坐回案幾前,又為自己斟了杯酒,見聞人雋還傻愣著,不由催道:“講啊。”聞人雋如夢初醒,心跳如雷間,既驚訝東夷山君對《山海經》的熟識程度,又慶幸自己“逃脫一劫”。她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小心坐下,平複翻湧的情緒後,開始憶起《海內東經》那一卷。“海內東北陬以南者。钜燕在東北陬。國在流沙中者埻端、璽,在昆侖虛東南。一曰海內之郡,不為郡縣,在流沙中。國在流沙外者,大夏、豎沙、居繇、月支之國。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昆侖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雷澤中有雷神,龍首而人頭,鼓其腹……”燭火搖曳,絮絮軟語中,東夷山君撐著腦袋,安靜地飲著酒,似乎聽得很認真。不知是燭火映照著他的眉眼,還是彆的什麼原因,聞人雋竟覺得,那雙眼睛出奇的漂亮,似揉碎了漫天星光進去,連眼神都溫柔許多,減去一身煞氣。而那輕敲著酒壺的手,近距離端詳才發現,竟也修長白淨,不似那把大胡子那樣粗獷,說到胡子,竟真有人能將胡子留得那般亂糟糟,將整張臉都遮住了,活像頭山中猛虎……聞人雋胡思亂想著,嘴中講述未停,不知不覺便至深夜,那隻大手終於一揮,讓她停了下來。東夷山君長睫微顫,像是有些醉意了,漆黑的眸中浮起幾分淺笑。“我從前也給人講過《山海經》,可比你講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記性不錯,卻哪裡算什麼有趣故事?”聞人雋訕訕一笑,識時務地為東夷山君倒上一杯酒,那隻修長的手接過飲儘後,目光盯著燭火,漸漸迷離起來。“講給姑娘聽的,當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時怕她聽不懂,還畫了圖,一幅一幅地與她解說,早春的風還很涼,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頭上,我竟一時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還是她更美些……”低沉的嗓音帶著說不出的溫柔動聽,東夷山君大概是醉得厲害了,迷糊地憶起前塵往事,聞人雋覺得那語氣莫名哀傷,又肉麻得不符合他的氣質,當下也不敢再多聽,隻埋頭倒酒,賣力地一杯接一杯,祈盼這隻猛虎更醉一些,最好醉得不省人事,再不能咆哮嚇她。卻倒著倒著,一隻手忽然蓋住了酒杯,聞人雋抬頭,正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夜深了,睡吧。”隨著這一聲落下,燭火熄滅,聞人雋被攬腰卷起,拋到了床上,一係列動作快如一陣風,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時,人已落到了一個溫熱的懷中。大手緊緊摟住她的腰肢,粗重的呼吸噴在她脖頸間,亂糟糟的胡子紮得她生疼,雄渾的男子氣息將她整個人包裹著,聞人雋幾乎嚇得魂不附體,忍不住就要尖叫。“不,不要,大王求求你……”東夷山君皺眉在她腰間擰了把,“彆動,趕緊睡,彆吵我。”末了,粗聲粗氣地說了句:“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燒火棍似的,誰瞧得上你?”說完伸手又將人往懷裡帶了帶,大手按住那腰肢,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不再有任何動作,似乎隻是抱了個軟一些的枕頭。聞人雋僵了片刻,心思正要回轉過來時,那隻大手卻忽又在她腰間摩挲起來,她正要尖叫,大手已經一把扯下她腰間那塊宮學玉牌,揚臂嫌惡地丟到了桌上。“破玩意兒,硌得人疼。”語氣裡帶著說不清的怨氣,聞人雋的尖叫生生卡在喉嚨裡,被這麼一弄,她怎麼敢再睡,好不容易等到身後人呼吸漸漸平緩時,她才開始小心掙紮起來,借著黑暗的掩護做著各種細微動作,隻盼遠離猛虎,卻是脖頸後忽然被胡子一紮,傳來低沉的一聲——“再瞎動把你扔出去喂狼。”她立時僵住,冷汗涔涔。古人雲,兩害相權取其輕,在喂狼和與虎共眠中,聞人雋果斷選擇了後者。閉上眼睛,阿彌托福,阿彌陀佛,不管怎麼樣,能活下來就已經很好了。連聲自我安慰著,聞人雋努力將注意力轉移,不再想著那擱在腰間的手,紮在脖頸間的胡子,以及抵著後背的精壯胸膛,她緩緩呼吸著,將腦袋一點點放空,想象自己置身於虛無曠野中,閉眸在心中默念著:“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夜還那樣長,天,卻終究是會亮起來的。聞人雋回到牢房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個食盒,耳邊還響蕩著早上東夷山君對她說的話。“雖然隻會照本宣科,故事講得挺爛,但也算背得辛苦,這是給你的,拿走吧。”他居然起得比她還早,甚至都叫人準備好了一大盒精致的點心,讓她帶回去,美曰其名“說書費”。聞人雋有些哭笑不得,卻又為相安無事的一夜感到慶幸,她心頭大鬆,卻在踏進暗牢的一刻,感受到了所有人微妙的注視。那些眼神各有不同,有同情、欽佩、憐憫,也有嘲笑、鄙薄、嫌棄。其中前一者的代表是趙清禾,後一者的代表則是滿臉深意的孫夢吟。聞人雋幾乎立刻明白了大家的想法。她甫一走近,趙清禾便紅著眼湊了上來,握住她的手:“阿雋,你,你有沒有怎麼樣?”聞人姝也在孫夢吟身後,露出一張雪白的麗顏,期期艾艾道:“五妹……是我對不起你。”孫夢吟趕緊打斷她,高抬下巴,不屑地看了聞人雋一眼,“哪能怪你,她若是剛烈些,早就自己一頭撞死了,怎麼還會有臉回來呢?”聞人雋知道誤會大了,連忙擺手:“沒有,我沒有怎麼樣,那東夷山君沒有對我如何……我,我隻是給他講了《山海經》,講了些故事,什麼都沒有發生,真的!”這話說出來,隻有一臉驚喜的趙清禾信了:“這是真的嗎,阿雋?”聞人雋重重點頭:“千真萬確。”可孫夢吟依舊一臉諷刺,對著趙清禾一聲冷笑:“隻有你這個傻子才會信,明明失了身,卻還要強裝清白,苟活於世,真是好不要臉,不然你說說,這是什麼?還不就是那匪頭賞的!”她指著聞人雋帶回來的食盒,眼神刻薄得似兩把尖刀。“孫家小姐,同為宮學弟子,還望你嘴裡乾淨些。”聞人雋素來好脾性,這回卻也有些惱了:“我給他講了故事,這是他給我的‘說書費’,不是你想的那樣。”“說書費?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孫夢吟怪笑了一聲,身後聞人姝去拉她,“夢吟,彆說了。”聞人雋上前一步:“我句句屬實,那東夷山君沒有碰我。”她此刻隻想自證清白,顧不得害臊:“他說……他說我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燒火棍似的,他瞧不上。”說著她也不待眾人反應,索性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手臂內側一點殷紅的朱砂——那是入宮學都要被驗的守宮砂,大梁女子貞潔的證明。這一下,滿牢貴女驚呼間才是真正地相信了,那孫夢吟也再無話可說,把頭一偏:“沒有就沒有,這麼激動做什麼?”聞人雋放下衣袖,平心靜氣地望向她:“隻許你信口胡言,不許我自證清白嗎?”她眉目纖秀,向來帶著溫和的書卷氣,這回卻是頭一次露出堅定灼灼的模樣。“並且,哪怕就真的如你所說,我失身於匪,那我也不會去死,錯又不在我,憑什麼讓我去死?倘若昨日被帶走的是我四姐,又或是你,你也會讓她去死,或是自己一頭撞死嗎?”“我們落到如此境地已是不幸,無力抵抗更是悲慘,古人有雲,天之道,處危而不棄,猝然臨之而不驚,越是艱難的處境下就越要努力活下去,哪怕隻有一線生機,如果我的同門遇到這樣的不幸,我絕不會叫她去死,因為這樣死去才是最不幸的!”擲地有聲的一番話不僅讓滿牢貴女震住,更令牢門外一道英武身影微揚唇角,輕不可聞地一笑。“昨晚沒見這麼伶牙俐齒呀……真是能屈能伸,裝慫保命一把好手。”旁邊的瘦子沒聽清:“老大你說什麼?”那道俊挺身影已經揮揮手,轉頭離去:“看好她們,盛都那邊應該快來人了。”牢房裡,聞人姝驚訝地看著平日那個默不作聲,秀氣溫和的五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一麵。還是那副清雋斯文的麵孔,站在孫夢吟麵前,明明比人家小一截,氣勢卻迫得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孫夢吟都滿臉漲紅,說不出話來。其他的女公子們也紛紛被撼動到,如果放在以前,聞人雋這番話一定會被她們當作不知廉恥,但如今落到在這等境地下,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所以聞人雋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戳在她們心尖上,都令她們感同身受。不知是誰先上前握住聞人雋的手,眾人便都紛紛都圍了過去,你一言我一語。“阿雋,你說得對,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哪怕隻有一線生機。”“我阿母送我上宮學,識文斷字,知書明理,不是讓我白白死在這的。”“對,我也是,我還想考女官呢,我不會放棄的。”孫夢吟被擠了出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直到聞人雋打開食盒,熱情地招呼大家吃東西時,她一口氣都沒緩過來。聞人姝看了她一眼,悄悄拿了一碟點心,遞給她:“夢吟,你也吃點吧。”她們被抓來到現在,都沒好好吃過東西,雖然門口的一胖一瘦有送飯來,但那豈是她們這些嬌養慣了的世家小姐能咽得下去的,同這食盒中的精致點心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彆,所以幾乎每個人都吃得欣喜不已。孫夢吟也禁不住美食在前,伸手正要接過時,卻飄來聞人雋淡淡的一句。“先道歉再說。”那身綠羅裙站在眾人中間,無甚表情,隻是望著孫夢吟:“先道歉了,再吃。”孫夢吟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打翻那碟點心:“你!”聞人雋拉過一旁塞滿嘴的趙清禾,“不要你向我道歉,向清禾道歉就行。”自從被抓來,孫夢吟已經不止一次兩次嗆過趙清禾,對她任意揉捏,當宣泄情緒的欺負對象。如今讓她同趙清禾道歉,她幾乎第一反應就是:“你休想!”聞人雋於是乾脆伸手:“那就把點心還我。”聞人姝在一旁有些為難:“五妹,這……”孫夢吟咬牙切齒,瞪著聞人雋與趙清禾的眼神幾欲噴火。以往在宮學的時候,她就一直瞧不起她們,從不跟她們這樣的人一塊玩兒,一個庶女,一個商賈之女,怎麼配與她結交?可是沒有想到,風水輪流轉,她居然也會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一天!當下最誠惶誠恐的是趙清禾,她嘴裡塞得滿滿當當,紅著臉咳都咳不出來。聞人雋卻往她背後一推,溫柔鼓勵她:“清禾,你去把咱們的點心端回來。”趙清禾被推得幾步上前,當著眾貴女的麵,油然升起一股熱血,過往在宮學裡,因為結巴,因為羞澀的性子,因為低人一等的商賈之女身份,她從來都是埋頭怯怯地穿行,何曾這樣被注視過。想到那些高貴的世家小姐們都在看著她,她就心潮起伏,莫名激動,奮力咽下點心後,竟當真一步步走向孫夢吟。“不吃……你自己餓。”略帶結巴的話才一出口,就招來孫夢吟一記狠瞪,趙清禾卻是頭一回沒瑟縮回去,仿佛知道背後有著聞人雋溫暖的目光,她咽了下口水,把腰杆兒又挺得更直了些。“那我就拿回去了,反正大家都還沒吃飽,分都不夠分呢。”難得沒有結巴的一句話,說完作勢就要端過來,卻被煞白了臉的孫夢吟一把按住。那個比趙清禾高了半個頭的身影微顫著,呼吸急促起來,眸中萬般不甘,卻是一咬牙:“對不起對不起,趙清禾,對不起,行了吧!”這一聲出來,趙清禾足足愣了半晌,才高興地手足無措:“沒,沒關係。”轉身回望,每個人都笑著看她,眸中隱含讚許,聞人雋更是向她招手,比她還高興:“清禾過來吧,這種花糕你還沒嘗過呢,可好吃了。”趙清禾像做夢一般,分明身處暗不見天日的牢房,她卻覺得似有一縷陽光從四麵八方,第一次照入了她心間。——作者有話說:親愛的小夥伴們,還記得那個春暖花開,不見不散的約定嗎?時隔半年,書院終於要開學了~宮學係列第二部《宮學來鶴》即將於4月29日(本周日)中午12:00首發上線,陪大家歡度五一節假日,現在就可以點進《宮學來鶴》進行關注了,到時會第一時間收到更新提醒,不要錯過書院的“開學大典”哦~
第1章 皇城貴女(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