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輞川行第三(1 / 1)

才住一晚,菜豆兒便迷上了嗑瓜子。嚴格來說,它進食瓜子的方式算不上嗑,應該是嚼。衛璽安排的院落十分舒適整潔,桌椅板凳床鋪燈籠如意熏香屏風勾玉瓜果蜜餞糕點盆栽插花樣樣俱全。我可仔細瞅著那玉如意,反複數上麵鑲嵌的珍珠是否是十三顆,正在數第四遍,聽見旁邊菜豆兒嚼瓜子嚼得十分帶勁兒。從此它便一發不可收拾迷上了嚼瓜子。嚼一把再全部吐出,細細揀起掉落的瓜子仁吃,如此反複,反複,直到那幾盆瓜子都被它吃完,導致上火,嘴裡起了好幾個小血泡,被我一把撈起扔上床,勒令睡覺。菜豆兒在床上疼得亂叫喚,我悄悄躲在屏風後觀察,它一見我露頭便更加肆無忌憚叫喚,眼裡包了一包淚,嘴巴歪歪斜斜地抽搐。我心下不忍,立即溜出院子尋衛璽,希望能找些止疼的藥。輞川彆墅十分的富麗,也十分的大,我東兜西轉晃悠了半天,連回去的路都不知道了,一間間房屋錯落卻不住人,隱隱透出些淒涼幽深。我心裡有點發毛,連窗戶都不敢瞧一眼,越發毛越感歎,衛璽真是奇人啊奇人,一個人常年住在這冷宮,連隻汪都不養,他不瘮嗎?我拐了半天聽到一處院落裡有人聲,心下一驚辨了辨,似乎有衛璽的聲音,於是連忙跑過去,在門口又停住了。衛璽的背影立在台階上,旁邊有幾大竹籮筐東西,下麵站著幾個年紀稍大的人。一大叔道:“穀主剛剛歸來,這新鮮的野菜和山珍送給您嘗嘗。”一大嬸道:“穀主從小身邊無人,難得今日帶了位姑娘回來,這新鮮的河魚剛好可以燉湯補補身子。”一大嬸接著道:“穀主和姑娘的恩愛我們在穀口都已經看見啦,也算是苦儘甘來,剛打好的千夜豆腐和桃花糕嘗嘗鮮,若姑娘喜歡,老身明日再送些來。”……我老臉一紅,想起了在穀口的情景,竟還真有人看見了,這叫我如何不臉紅一把。明明是個新手,當時卻老道得像個女流氓,一點嬌羞都不曾,不敢想不敢想。等到眾人退下我走近些,看見籮筐裡有活蹦亂跳的魚,滿滿的野味山珍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的東西。正在餘羞中不敢走過去,衛璽一眼看見我便喊道:“辛阿,你過來。”我扭扭捏捏地走過去,衛璽柔聲問道:“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做飯。”我有些吃驚,“難道穀主還要自己做飯?事必躬親自為,這穀主當得也太親民了。”衛璽神色晦暗,壓低了聲音道:“衛家人命犯孤星,從小親近之人皆離奇死去,所以我隻能一個人生活。但是辛阿你不要怕,我的命劫有限製,隻要你在我身邊不足三月就沒事,我一定會儘快釀好玉絡酒。”我淒然,“所以三月之後,我就要離開你?”衛璽頓了頓,“如今算來,已不足三月了。”此刻我突然明白他故意堆砌冷漠的高牆背後,是一顆受儘生離死彆之苦的心靈。愛他的人,他愛的人,悉數死去,所以他不會笑,因為生命裡從來沒有值得笑的歡樂事。我握起他的雙手,鄭重道:“他們都怕你,遠你,但我不怕,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是活人。”為了讓他體會更深,我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口,“你看,我沒有心跳也能活。”衛璽沒再說話,隻是緊抿著嘴唇,眼中透著深深的憂慮。“彆擔心,你的命劫肯定隻能影響活人,我可是大有來頭的,區區命劫奈何不了我。你快做飯去,菜豆兒早就餓了。”衛璽被我推到廚房,做起飯來有板有眼,大概是因為他從小孤身一人,所以不得不練就照顧自己的本事。我在一旁看他掄起袖子舞勺,舞得一手好勺,深邃的目光藏在嫋嫋的煙氣中,不知所蹤。“真是厲害呀!”我往爐灶裡添了兩塊柴,衛璽給煮魚湯的鍋蓋上蓋子,然後語重心長道:“辛阿,做魚湯的時候魚要先煎一下,再放入沸水中大火煮……”我漠然打斷:“你教我做菜乾什麼,我們中有一個會不就好了嗎?你是不是想著教會我,你就不用下廚了?”“傻瓜。”衛璽淺淺一笑,往魚湯裡放了幾塊生薑,繼續叮囑道:“還要記得放生薑除腥,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自己也可以……”“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就不吃飯!”說完我往爐灶裡扔了一大把柴,憤慨道:“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就把柴全扔進去炸鍋。”衛璽無奈地搖搖頭,“誒,拿你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吃飯的時候衛璽還欲幾次開口,我都拿話生生擋回去,衛璽沒了機會,隻好默然給我夾菜,把我麵前的碗堆成了小山。等我終於把小山吃平,突然想起來,“哎呀,菜豆兒還在床上,沒吃飯!”我們回到房中發現菜豆兒怨念極重,背對著團在床上,屁股撅得老高,喊幾遍不願轉身。衛璽把它抱在懷裡,看見菜豆兒嘴裡慘不忍睹,原來磨起的幾個小血泡變成了大血泡。我看了一眼碗裡的飯菜,再看看它那滿嘴血泡,情不自禁說道:“嗯,飯菜不用吃了。”菜豆兒聽完,眼裡的淚終於包不住,撲朔而下。衛璽把客廳裡的一盆栽拿來,不知是什麼花,像風鈴一樣,怪好看的。衛璽邊給菜豆兒喂食邊解釋道:“這是七彩鈴蘭,有清熱解毒奇效。”我眼睜睜看著菜豆兒大嚼鈴蘭,不出一刻又開始大嚼飯菜,嚼得兩腮幫子鼓囊囊的,小胡子一閃一閃。“隻聽說過牛嚼牡丹是暴殄天物,今天見識了貓嚼鈴蘭是何等粗糙,菜豆兒,你以後還嚼瓜子不嚼?”菜豆兒小氣吧啦瞅我一眼,然後頭也不抬咂嘴回味。“時間不早了,一路奔波身體勞累,你們早點休息。”衛璽離開後,菜豆兒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在屋裡晃蕩晃蕩十分無趣,閒來無事發現了一屋子書。隨手抄起一本翻來看看,裡麵講了一個叫庖丁的廚子廚藝甚好,庖丁解牛目無全牛,遊刃有餘如土委地,真是妙啊妙。我知道庖是廚子的意思,肯定是因為他喜歡把牛肉切成丁,所以叫庖丁。但我吃過的菜不全是肉丁菜丁,還有肉絲菜絲肉塊肉片肉坨等,如此看來庖丁真是狹隘得很,怎麼隻叫個丁呢,我心裡一鄙視就換了本看。隨手亂翻看見一句甚是迷離文藝的詩: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作羹湯。講的是一個叫卓文君的富家女與文藝男司馬相如兩情相悅,奈何卓文君家人死活不同意,於是他倆就私奔了。卓文君開了個酒壚賣酒,司馬相如繼續賣唱。卓文君說,從此看見漂亮的衣服也隻是在壚前一笑而過,願意為他親自下廚做羹湯飯菜。讀完詩句注釋,我內心感慨萬千啊波瀾起伏。一則感慨這編書的人真真細心周到,就知道我這樣沒文化的人看不懂,所以專門在後麵用大白話解釋一通,便於讀者理解。二則我內心豁然開朗,原來女子不僅可以和心愛的男子私奔,重要的是私奔後要為他做飯。大抵愛情中的女子都希望心上人日日能吃到自己親手做的飯菜,如此推廣開,還要為心上人親手織布做衣縫縫補補,拉拉扯扯一輩子才是恩愛。我當即合上書做了一個重要決定,我要為衛璽做飯!從滿屋子倒騰半天才找到一本關於烹飪的書,我抱著這本書在床上翻滾到半夜,菜豆兒的鼾聲早已傳來,我依然沒能琢磨透一道菜的做法,於是我便繼續翻滾。就在窗戶裡射進第一道光,公雞打第一聲鳴時,我當機立斷——我要做個雞蛋羹和白粥配蘿卜。天還沒有大亮,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一點不怕,我半摸黑摸到了廚房,叮叮當當找齊了雞蛋、大米和蘿卜。菜豆兒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邊,我正苦於如何燒火,想起昨日衛璽是用幾個石頭碰碰起了火星子,我怎麼碰也沒點反應,於是試探著問菜豆兒:“你那麼厲害,可以變大,那你可不可以燒火,我做飯給你吃!”菜豆兒聽見吃飯就很激動,乖乖地喵嗚一聲,口一張便吐出熊熊大火,登時把廚房燒了一大半。我嚇得冷汗直冒,趕緊提起幾桶水潑過去。誰知這火竟越燒越旺,眼看整個廚房就要燒起來,菜豆兒一聲咆哮口中生風,火滅了。我跌坐在地上,水桶啷當落地。“辛阿,你……”衛璽突然出現在門口,這其實並不奇怪,畢竟我差點把他房子燒了。我看他隻穿了件單衣,勾勒出隱隱的身形,臉色,唔,不太好看。雖然手腳笨點,但是認錯態度要好。我低頭唔了一唔,“衛璽,我差點……”沒等我說完衛璽就幾大步跨過來,緊緊抱住我,聲音顫抖著道:“我看見火光又聽見猛獸巨哮,還以為你……”我雙手不自覺摟住他,高興地說:“我沒事,你看見火光外衣不穿就趕過來,嚇壞了吧。”衛璽慢慢把我鬆開,上下細細打量,“可有什麼地方傷到了,輞川穀藥草眾多……”“真沒事,你看,身上都好好的。”衛璽鬆了一口氣,掃了一眼這亂七八糟的廚房問:“清早你來這裡乾什麼?若是餓了應該叫醒我,廚房也是危險之地,切莫自己再胡來。”我指著雙爪蒙住眼睛的菜豆兒說:“這貨才是危險之物,口中既噴火,又生風,還能變大變小變小變大,若把它單獨丟出去,保證小偷不敢偷竊,強盜不敢搶劫,小鬼見了都得喊大爺。”衛璽呆了一呆。我咳了一咳,羞澀道:“奴家其實,想為你洗手作羹湯。”衛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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