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蟬脫殼(1 / 1)

陌頭楊柳枝,已被春風吹。妾心正斷絕,君懷那得知。春日的陽光十分和煦,路上的行人情願慢下腳步,感受久雨初霽的歡愉。京都某座高牆以內,有一女子坐在秋千上,細數那經雨凋零,仍慵懶清麗的海棠花。人間大好時節,這海棠合該如去年開落,隻可惜風雨先至,飛紅隻得零落成泥。想到這,謝珺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一個月前,也就是謝珺來到都城西京已經半年的時候,作為族裡僅剩的可以與陳氏聯姻的未婚適齡女子,便被指定了一門人人豔羨的婚事,對方是素有美名的西京四君子之一的陳度。潁川陳氏,先輩曾在王朝更迭之際為大委立下汗馬功勞,由此奠定了家族名望。雖然日下王氏家族逐漸興盛,深受聖上寵愛,陳氏的地位仍是不為撼動。陳度本人出自潁川陳氏嫡係一脈,將來定為族中的中流砥柱。如果是前世的她,確實會如小女兒般情態,又羞又喜。可是這一世,她寧願不要什麼如意郎君。“如你這般,容貌平平無奇,舉止也不見有任何出眾之處,如何配得上陳四郎。”上一世那些名門貴女對她嗤之以鼻,可是心裡何嘗不是存了妒忌豔羨之心呢。上一世單純的她,以為隻要安分地做陳度的妻,便可堵去天下悠悠眾口,到最後,因為拒絕與七公主齊悅共享一夫,被賜毒酒而死。沒有所謂焚香跛腳伉儷情深的美談,亦沒有所謂相濡以沫歲月靜好的情深,陳度並不在意她這個妻。隻要想起陳度,那個光風霽月般的男子,謝珺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隻是這一次,她的決定是退出,她是活過一世的人,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這一世得以在成婚之前重生,謝珺一直在想如何推辭婚約,同時她也看到父親為她奔走時,眉梢掩不去的喜悅。大不了,就逃婚好了。這個大膽的念頭湧生,謝珺的心怦怦地跳動起來。除了她那年近半百的老父親,恐怕其他人都樂於看到這樣的結果。這門婚姻本來就不對等。如果真的想逃亡,眼下確實有個好機會。她還記得,上一世,與陳度成婚沒有多久,西京便發生重大變故,王公大臣被迫南渡東京。隻要她好好把握,拖延成婚日子,一出金蟬脫殼之計定能瞞天過海,到時候便是兩全其美的結局。至於她那貪圖富貴卻庸碌無為的父親,她隻能割舍了。兩世為人,她唯一不能重新選擇的隻是與生俱來的奇症。謝珺身上的早衰之症極為罕見,初時頭發隨著年紀漸長慢慢變白,直到青絲成雪,等到壽命隻剩最後三個月時,人會迅速衰老。一直以來謝珺都是靠染發示人。中原大夫紛紛束手無策,據說像她這樣的病患都活不過二十歲。這一世,謝珺計劃一邊逃亡一邊拜訪天下名醫,如果找得到解救之法,也許能打破命數,就算找不到,也能遊曆天下,不虛此行。西京城郊,普華寺。委朝定國後,佛教被定為國教,因此舉國上下,多是信徒,生老病死嫁娶,都會來算上一卦。謝珺走在青石階上,心中還在盤算著些什麼。跪在鬆軟的蒲團上,鼎中香氣繚繞,謝珺虔誠地拜佛燒香,感謝上蒼給予她從頭來過的機會。上一世她來不及看透便死去,這一世她想加倍為自己好好活,哪怕命不久矣。拜了佛,謝珺在一小沙彌的帶領下,來到內堂。因為等的人未到,謝珺盯著天井裡毫無波瀾的水,定定出神。半刻鐘後。“女施主找我何事?”一位麵容慈愛的大師緩緩走來,詢問謝珺。“普明大師,小女前來,隻為一求。”謝珺上前,遞給普明大師一封信函以及十片金葉。事關重要,她不敢讓彆人代為傳遞。必須親自確認。普明大師拆開信函,讀完裡麵的內容,卻是大驚,他細細端詳謝珺麵容,問道:“你便是那謝家小女?”叫小女而不是女公子,果然西京的人看不上她這飛上枝頭的假鳳凰。“不錯。”謝珺眸子清亮卻讓眼前的人看不懂了。“大師想問我,為何讓你將吉日推遲嗎?”謝珺莞爾一笑,繼續說道:“實不相瞞,此事非我一小女子敢為,實乃……”謝珺突然沒有往下說,她的目光遊離不定,飄向院子外不遠處的桃花林,那對人兩相依偎,臨水照花,花影垂憐。謝珺雖然已經想得透徹,還是不防被眼前的情形傷到,隻是她的黯然神傷,不足為人知。“原來如此,”大師立刻反應過來,欣然收下金葉子,“既是那位的授意,我定當不負所托,你回去等好消息吧。”謝珺本來還想假借七公主的名義解釋一番,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她深深鞠躬後,離開了內堂。隻是突然覺得這場戲裡,隻有她是從頭到尾被瞞的傻子。一廂情願的退出,自己以為多灑脫,不過跳梁小醜耳。謝珺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往後山走去,淚水不知在何時已經濕了衣襟。後山的山頂有一亭曰觀意亭,約莫一個時辰,謝珺抵達。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在這裡投過一支許願牌。那是上一世她還待字閨中時,婚事未定時跑來普華寺,為自己祈福留下的。如今想來,恍如隔世。謝珺輕輕拂去木牌上麵的灰塵,一行娟秀的字顯露出來。那是她前世一筆一劃刻上去的。“鳳凰於飛,和鳴鏘鏘”,她拿出一把剪刀,將紅繩直直剪斷,一如那鏡花水月般的姻緣。這一剪,不隻要斷了可笑的念想,更是與過去那個自己告彆。在懸崖上扔掉木牌,謝珺決定要過新的生活。她知道不久後,那個善於投機的和尚一定會把這件事當作人情稟告公主,到時候就可以按計劃來辦了。回到家,父親殷勤地湊過來,“阿珺,明日陳家那邊應該會去普華寺求簽,為你們的婚事初定一個吉日。”“嗯。”謝珺應下了,眉眼之間獨獨不見歡喜。“那你好好休息吧,這幾天彆累著了。”父親欣慰地離開了,他沒聽到身後人的一聲歎息。謝珺的父親謝楠,屬於謝氏河東分支,是家中的三子,年少時平平庸庸,因為他父親才謀了一個相對不錯的差事,族內的事務他沒有任何發言權。謝珺的母親,出身小戶人家,嫁給謝楠以後,不受族人待見,每日操勞家事,積勞成疾,在她十五歲那一年去世了。母親去世以後,謝楠沒有選擇續弦,一來家裡經濟條件不允許,二來謝珺也已經長大成人。回到自己的房,謝珺坐在桌前,打開自己藏在櫃子裡的妝奩,那是她母親私留給她的嫁妝。換作上一世,她絕非能夠理解她娘的這層心思,可是這一世她看得明白了。“阿珺,你娘這輩子的經曆告訴你,男人是靠不住的,萬事要給自己留後路。這是娘給你偷偷留的,如果有一天你無人可靠,這點錢可以緩一時之急。”可是,亂世之中,一點錢不足以立身立命。謝珺雖然對逃婚之事有了把握,但是沒了夫君依靠,她隻怕未來孤立無援,遭人欺淩。“謝小姐,七公主邀您去她府上一聚。”一名穿著華麗的婢女恭敬地喚道,打斷謝珺的思考。該來的總是要來,謝珺仔細回想上一世的七公主,卻對此人印象不深,隻知道她十歲之時製服禦前一匹烈馬,深得聖上寵愛。不知今日她為之孤注一擲的,聰慧的公主能否明白。到公主府時,已是日落黃昏,遠處山色沉沉,晚霞如帔。謝珺凝神思忖,卻聽得一清脆女聲說道:“謝家阿姊,且來前敘。”說著一雙溫熱的臂膀,已經將她拉入花廳。謝珺坦然坐下,這才打量起坐她對麵的七公主齊悅。真真是美人如花隔雲端。高聳入雲的發髻,玲瓏精致的垂珠華冠,眉間花鈿以綴,雙眸清亮,唇紅齒白,順著她白皙的脖頸,謝珺看到公主袖上的一對鸞鳳錦飾,才收回諸多心思。“我臉上有什麼嗎?”七公主很是不解。“是謝珺失禮了,我隻是覺得公主生的很美。”謝珺不覺說出了口。“其實,我今日讓阿姊來,隻想向你求證一件事。”七公主神情自然,溫和地說道,仿佛隻是在說著很平常的事不過。關於公主要詢問的事,謝珺已經猜到了,她知道是瞞不住的。謝突然跪了下去。公主和婢女皆是沒有料到她會有此舉。“謝珺謝公主不殺之恩。”七公主連忙將她扶起,卻說道:“是我該多謝阿姊的成全,怎麼阿姊卻向我下跪呢?”“小女自知螢火之光不若日月光輝,隻是兩家聯姻,原不是我所能控製。此番我出下下策,借公主名義,行一己之私,還請公主降罪。”“阿姊言重了。”七公主宛然一笑,那笑容傾國傾城。阿珺啊,你既沒有大家風範,亦無驚人容貌,又怎麼配得上那麼好的陳四郎呢?眼前這人,與他才是天生一對璧人。望著明豔動人的七公主,謝珺徹底放下了前世的執念。“我有什麼可以為你做的?”齊悅知道僅僅是推遲吉日並不能解決問題,謝珺一定還有其他的計劃。“我隻求,日後若發生動亂,公主可以為我年邁的父親安排一職位,讓他隨王室一同遷徙。”謝珺想好了,逃亡之路,父親定不肯同她一起走,倒不如利用這一點為他謀得平穩生活,也不負兩人十多年的父女之情。“那你呢?”七公主聽到這,突然猜不透謝珺的舉動。“從此世上再無謝珺一人。”謝珺眨了眨眼睛,舒心地笑了。齊悅本以為她另有什麼妙計,卻沒猜到謝珺比她想的更為大膽,她居然大膽到直接舍棄家族身份。這般膽量,卻是女子,可惜了。齊悅是欣賞,亦是憐惜。因為她的父皇就是這麼評價她的,她知道她們生為女子,就已經輸了。“阿姊,你是個好人。”齊悅眼裡似乎有淚光盈盈,她緩了緩說道:“其實我今日已經報了與四郎斷絕關係的念想,不怕多說一句,眼下王家風頭更甚,陛下雖然有意成全我們,也不得不顧及他們的想法。”“謝珺不懂朝政,但謝珺,不願意強人所難,也非鐵石心腸之人,公主的心意我自是明白。”謝珺學聰明了,這一世她雖然看得更透了,但也不再會輕易掏心掏肺。既然決定放棄謝家人的身份,那麼她就不應該再站在謝家的立場上考慮問題。這一門親事成了,誰最得利,誰最忌諱?如果上一世她能往深裡想透,恐怕也不會決絕死去。沒了她這個籌碼,謝家雖然因為少了這門婚事短期之內式微,但是誰敢說明哲保身不是好事,俗語說得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日後若是七公主將她的這一份心意,報與聖聽,說不定對謝家又是另一番境遇。“我和四郎,都會十分感激你的。”七公主頗為感動。“那麼便請公主再為我做一些安排吧。”謝珺將她的計劃全盤托出,當然隻有一點,她離開後去往何處,是斷然不能告知的。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