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先放下空碗,抹了一把嘴邊,長舒一口氣。好酒下肚,讓他蒼白的臉色紅潤起來,雙眸灼灼地望向宛如洲:“笑話,怎麼可能,算命的可是說過,我有天官賜福的!哎你聽我說,從尚書行館逃出去之後,我被外院的守衛發現,一路逃到夜市才把他們甩掉。後來我悄悄溜回尚書行館,聽到侍衛談論你和一個男的一起跑了,就一直在錢塘找你,找不到,還猜你是不是出城了。除我之外,你居然還有護花使者,害我大顯身手的機會都沒了。”見他平安,宛如洲心頭總算撂下了一塊大石。“你說的那位‘護花使者’,是參加比武招親,中途退賽的慕卓然,當時被劉尚書捉回去,強送洞房的。”她提醒。夏承先恍然大悟,接著不可思議道:“他進了洞房,居然還能舍下劉怡君跟你一起逃,這勁爆的思路……該不會,你們倆?”宛如洲又狠敲他手背一下:“彆瞎猜。我跟著他跑腿,還不是為了湊齊五百兩金子好賠你的寶劍?再說了,他有喜歡的人。”“誰?”夏承先不在乎劍,但對後半句相當好奇。“這是人家私事,我乾嘛告訴你?”宛如洲嫌棄地白他一眼。突然她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多心,這樣莫不是顯得自己在吃味?偷偷瞥了眼夏承先,對方似乎並未想多,而是說:“我才發現,小洲姑娘,你這身新裙子很漂亮嘛。”他快人快語,一派樂天的神情,上下打量著宛如洲,目光驚豔讚許。見他沒有追問,宛如洲鬆了口氣,又聽他誇自己,美滋滋得很,便讓跑堂拿了一隻碗。兩人對酒當歌,共飲月色。她問夏承先:“你究竟是何方人士?”夏承先愉快地倒著酒:“英雄不問出身路,四海之內皆兄弟。”解釋為不是本地人,又不肯說是哪裡人。“你為什麼去地牢救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況弱女子耳。”解釋為行遊至錢塘,圍觀招親和地牢劫獄,純屬實在閒得慌。宛如洲默默總結。她忽然想起慕卓然對夏承先的猜忌——“這人來曆不明,與你萍水相逢,為何要冒這麼大的險來救你,是否有所圖謀?再者,潛入尚書行館哪裡是容易的事,他三下五除二就撬開了地牢的密道,身手了得,又不說自己的身份目的,依我看絕非等閒之輩。”夏承先真的隻是個熱心的路人甲而已嗎?“來,敬你恩公一杯。”夏承先舉酒,與宛如洲碰了碰杯,先乾為敬。宛如洲瞥他一眼,也懶得再去猜疑,畢竟要不是他,自己早涼在地牢裡了,也就不會再有跟慕卓然的這檔子麻煩事了。她一飲而儘,將杯子重重落在桌上。“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啊。”夏承先瞧著無辜的杯子,問她,“你這幾天都在做什麼?”宛如洲將逃跑那晚以及之後的事,簡單複述了一下,當然,沒有提晗靈劍和慕卓然的家事,隻說他來找喜歡的人再續前緣。夏承先瞠目:“幾日不見,你也升級做恩公了?慕卓然可真是好命,先跟劉怡君洞房,哦,洞房未遂,再被你這異域小美女搭救,又去西子湖相會舊情人,桃花運旺過頭了吧。”“說什麼呢你。”一提起那事,宛如洲又煩悶了。想必此刻,慕卓然同楚杏棠,正在湖畔花前月下郎才女貌。而她宛如洲,卻隻能麵對夏承先這個插科打諢的家夥。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這時,來往的客流中,有個人被擠到他們的桌前,撞上了夏承先的肩。那人連忙賠了個不是,匆匆走開。夏承先突然扳住他的手:“把我的錢袋留下。”那人嘴上彬彬有禮:“公子說啥,小的不明白。”手上卻猛然發力,一扭就掙脫了夏承先,拔腿向後門奪去。小偷?宛如洲反應快,當即跳起來,緊追不舍。品翠樓客人太多,那小偷大概是慣犯,在人群縫隙裡鑽來鑽去相當自如,很快就越竄越遠。宛如洲好不容易擠開人群,奔至後門,左右看看,都是四通八達的小巷子,早就不見了小偷的蹤影。她氣得直跺腳,突然發現了什麼。夏承先趕過來,手裡端著一碟杏仁糕,遞給她:“罷了,也沒有多少錢。來,吃糕。”而宛如洲沒有去接杏仁糕,直直地盯著小巷深處的某個地方。那裡有幾個神色警覺、形跡可疑的人,甚是麵熟,互相交耳一番,繞過了拐角。她指著那裡問夏承先:“那個方向,好像連通楚府大街?”夏承先攤手,表示他也是外地人,不認路。宛如洲皺緊了眉,飛速地在腦海中搜尋,突然思維定格住了。沒錯,那其中幾個人,正是鬥畫會上,在楚杏棠身旁隨侍左右的保鏢。她依稀記得,當時自己獨自退場時,看到楚杏棠悄聲對他們囑咐了些什麼。前麵就是楚府地界,他們在自家地盤怎麼鬼鬼祟祟的?而為首的那個男子,更加眼熟。宛如洲絞儘腦汁,突然靈光乍現,那可不是太子趙睿麼!頓時,一種隱約卻強烈的不安感浮上心頭。楚杏棠的手下為何跟趙睿交往甚密?楚杏棠那冷傲的聲音回響著:“若他真的視這個答案勝過生死……”勝過生死……“轟”的一聲,宛如洲腦中仿佛炸開,慕卓然的背影一閃而過。“西湖!”她自語一聲。“喂,你要去哪?”夏承先眼看著宛如洲慌慌張張飛奔而去,正要跟上,想起飯菜還沒結賬,忙將衣側口袋裡備用的一錠銀子交給跑堂。結果跑堂揪住他袖子不讓他走,不好意思地道:“還不夠……”夏承先心在滴血,那丫頭究竟點了些什麼菜!錢袋被偷身無分文,他隻好解下腰間的墨玉環佩,極其不舍地對跑堂說:“隻是暫時押在這,千萬彆變賣啊,我會回來贖的。”夏承先順著宛如洲的方向出了巷子,想到方才她念了聲“西湖”,應該是往湖邊去了。天邊濃雲疊嶂,日已西落,不見月光,一片蕭索陰鬱之氣。不是個好兆頭。夏承先運起輕功,踏著風步,很快趕到了湖畔。晚風低鳴,水泛漣漪,雖然天色不好,但依然有不少遊客。他眯起眼睛仔細尋找,終於看到一塊石頭上,正站著宛如洲。他心下一喜,跑了過去。剛好宛如洲轉過身來欲走,夏承先沒刹住,兩個人撞在一起。宛如洲失了平衡,往湖裡跌去。夏承先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拽了回來,急問:“究竟怎麼了?”宛如洲神色擔憂,比他更焦急:“慕卓然他們不在這。”夏承先鬆了口氣,不以為然地“哦”了一聲:“跟心上人另找僻靜處親熱了唄。”額頭上立刻挨了宛如洲一記爆栗,便改口:“那就是沒有談攏,雙雙投湖了?”宛如洲充滿鄙視地白了他一眼,又有點失落:“或許是我多心。”也許正如夏承先所說,兩個人相談甚歡,另找彆處親熱了。她在這裡瞎擔心,倒是顯得可笑了。長長呼出一口氣,遠望著不怎麼好的天氣,和興味依然的對對情侶們,宛如洲儘力將心頭不快驅逐,集中到其他話題上去。她抬頭問夏承先:“你有沒有落腳的住處?”夏承先攤手:“問過幾家客棧,全都滿客了。”宛如洲便道:“我住的翠嵐客棧,剛好還有一間空房,不如你跟我回去。”空房麼,隻剩那間潮濕陰冷毒蟲遍地的了。她微微同情。等兩人回到翠嵐客棧,已近夜半。濃雲漸漸散開,透出清朗夜色,朦朧月光。紅娘夥計還在值班,見到宛如洲帶了另一個英俊小夥回來,驚得下巴快要掉在桌上,結結巴巴地問:“那個、慕公子呢?”宛如洲打哈哈:“忙去了。”她沒說實話,怕“會情人”三字一出口,一直視自己與慕卓然為天作之合的小夥計,會世界觀崩塌。結果沒想到,夥計瞧了瞧夏承先,讚許地道:“宛姑娘與這位夏公子也相當般配啊。”原來凡是一對公母,這位紅娘就都視為伉儷。這不是熱情,而是惡趣味……宛如洲憋著苦笑:“請您開間房給這位夏公子住吧。”登記了名冊,夏承先還沒去看那間蟲窩,而是很有護花使者風範,要送宛如洲回房。宛如洲窘迫了,畢竟她與慕卓然共住一室,私下倆人心照不宣互相保密,可被外人看到了,就算是慕卓然打地鋪,也總歸尷尬。“就這兩步路,不用送了。”宛如洲委婉地推辭。突然夏承先警覺地伸直了脖子:“你房內有動靜。”啥?不會又是賊吧。宛如洲頓時來了精神。這次不會再讓小賊溜了。她摩拳擦掌,轉眼忘了共處一室的問題,輕手輕腳地上前,推開了門。“是誰!”她質問。月光斜斜射入窗欞,灑在那人肩上,映得一片血跡殷紅。宛如洲心下一顫,慌忙向前幾步,不敢確信地低聲問:“……慕卓然?”慕卓然衣衫狼狽,頭發散亂,神情疲憊虛弱。隻有那一雙星眸依然犀利精銳,在月華之中閃閃發亮。他也向前蹭了一步。下一刻,就帶著滿身血煞之氣,倒在宛如洲的肩頭。宛如洲大驚,趕忙抱住他,渾身僵硬。慕卓然脫力的身體重得很,她趔趄兩步才扶穩他。“慕卓然,你醒醒……”她低低呼喚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大腦一片空白。隻聽到慕卓然在她耳邊吐著沉重的氣息,輕聲道:“關門……”“你就彆說話了!”見慕卓然吐字都費力,猛咳過幾聲,嘴角居然淌了血下來,宛如洲急得像被火燒,手臂愈發酸痛。夏承先關了門,趕過來攙扶。見慕卓然充滿敵意的眼神,他低聲說:“我是小洲姑娘的朋友。”又對宛如洲說,“快送他進屋,不要驚動店家和其他客人。”宛如洲心亂如麻,使出全身力氣撐住慕卓然的身體,同夏承先一起,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床上。他的左肩和右腰各有一處利刃致傷,力道不同,但都刺得很深,汩汩鮮血正不斷流出。夏承先看了不忍,怕宛如洲見到更加受怕,趕緊說:“小洲,有沒有可以包紮的東西?”宛如洲顫抖著撕扯下裙子的一段布條,為慕卓然包緊傷口,卻無濟於事。鮮血很快染紅了布條,那“薔薇映雪”的圖案,生生變成了“薔薇泣血”。“誰下手這麼狠,心真歹毒!”忽然,慕卓然輕輕握住了她顫抖不止的手,安慰道:“你彆怕,我沒事。”宛如洲氣得發抖,眼淚上湧:“我才不怕你死!”慕卓然虛弱地笑一笑,嘴邊還喃喃著:“是……哪那麼容易死……”然後,他盯著宛如洲,說,“你的眼睛,在月光裡,是紫色的啊。好美。”而他的眼睛,卻閉上了。昏迷之前,喃喃一句:“當心太子……不要去找大夫。”他說的是太子趙睿?是太子將他傷成這樣的?為什麼太子要殺他?強烈的情緒洶湧而上。宛如洲反握住慕卓然的手,仔細觀察了下慕卓然的傷口,心焦地說:“我這就幫你把血止住,你不會有事的。”夜色凝固,月光靜柔。錢塘城漸漸沉寂。偶爾有鴉雀飛過,繞樹幾匝,消失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