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劍這半生做過許多夢,像所有人一樣。大部分夢境第二天睜開眼睛就會忘掉,那些睜開眼時尚能記往的夢又大半被時間衝刷走了,最終保存在記憶中的隻是極少數,是那些多次重複的夢,或比較有創意的夢。等許劍在中原醫學院(如今改為中原醫大)上學時,這類可稱為經典的夢已經積累了幾十個,可以做一番綜合分類的研究工作了。一類夢境明顯與人類的本能有關,比如夢見墜落,從高高的樹杈上、或山頂、或不知道什麼地方,向深深的黑暗中墜落。墜呀,墜呀,你能清楚地感受到墜落過程中的恐懼,但也隻限於過程,夢中不會出現肉體與地麵接觸的那一聲悶響。據心理學家們說,所有人都會做這類夢,這是人類祖先幾百萬年的樹上生活所留下的遙遠的回聲;或者夢見逃跑,跑得筋疲力儘,氣喘籲籲,兩腿發軟,心驚膽戰,至於是要躲避什麼,也就是那個造成恐懼的主體,倒常常不在夢境中顯現。專家們說,這同樣是人類祖先幾百萬年生存的遙遠回聲,那時人們總是在猛獸爪下掙紮逃命,百萬年的恐懼如今固化在基因深處。還有就是青少年時的綺夢,家鄉話叫花夢,夢景當然與異性有關,在夢中你乾了平時不大敢想更不敢乾的事,最後常結束於一次快意的噴射,然後恍然從夢中醒來。不用說,這樣的夢更是來自於本能了,畢竟性欲是人類及所有有性動物最重要的本能。另一類夢境則來自於個人的社會經曆。比如他常常夢見考試,夢境總是籠罩在焦慮之中,或者鋼筆沒水了,或者看不清考題,或者憋著撒尿,等等,反正絕不會順順當當讓你把考題做完。即使他大學畢業並永遠告彆了考試,這些夢仍頑固地出現。偶爾也有輕鬆適意的夢,比如許劍七八歲時總夢見自己在池邊玩耍,池水如鏡,垂柳依依,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拂開柳絲向他跑來,笑容像天使一樣燦爛。這個夢多次重複,以致於許劍曾問過媽媽:我夢見的究竟是哪兒?是不是我上輩子去過的地方?媽媽想了想,笑了,一語道破天機。原來很平凡的,那隻是他童年生活的倒影。四歲之前他生活在老家,那兒就有一個這樣的水塘,也有一個同齡的玩伴,但小女孩的名字他們再也回憶不起來了。這類夢從表麵上看,似乎和人的本能無關,但若仔細考究的話,仍能從中看到本能的影子,看到“恐懼”和“性欲”。還有一些夢似乎歸不到上述兩類中去。在大學期間,許劍做過幾次內容雷同的怪夢——竟然夢見他變成了上帝!並不是說他變成宗教畫中的上帝,那個上帝是雅利安人種,高鼻深目,淺瞳彩發,許劍在夢中也變不來這種模樣的。不過,他在夢中確實有了上帝(西方那個愛思考的上帝)的目光,高踞雲端,俯瞰塵世眾生,包括一個叫許劍的醫學院學生。這當然是教馬列哲學的張上帝害的。張上帝的名諱已經忘了,課堂上他口不離上帝,故在學子中落了這個雅號。他的話被學生們戲稱為“上帝語錄”。一個乾巴瘦小的中年男人,其貌不場,不修邊幅,毛衣袖口和下擺總是散了邊,散落的毛線如流蘇一般,他就拖著流蘇為學生們上課。他的皮鞋常常積著浮塵,而襯衣領口的顏色也十分可疑。看著他的尊容許劍總是免不了想:在這位上帝家中,後權肯定強於王權。在大學裡教馬列哲學是件不討好的事,但張上帝卻因其不務正業而在學生中極受歡迎。在課堂上,他除了該講的課本內容不講外,什麼都講,天上地下無所不包,還常常有一些相當異端的觀點,來幾句十分閃光的雋語。很多老師上課都有獨特的習慣,比如教外語的趙老師隻在黑板的左邊板書;教生理解剖的向老師在結束一堂課時,會準確地、動作瀟灑地把粉筆頭擲到粉筆盒裡;而張上帝的習慣動作是抿圍巾:身體微向後仰,脊背靠在黑板上,兩手在胸前一左一右地抿著他的老式圍巾(冷天),或虛擬的圍巾(熱天),慢聲細語、從容不迫地開始他的胡侃,黑板上一直是空白。下課鈴響時他才匆匆讓大家翻開課本,說:“快,咱們把課本內容串一下。”同學們很歡迎他的胡侃,但對他的拖堂嘖有怨言。張上帝從善如流,很快改了他的教學流程。以後上課時,他先用三五分鐘時間把授課內容匆匆串一下,然後合上課本,笑眯眯地向講台下俯過身子:“現在咱們開始?”下邊哄然同意:“好!開始!”這位口不離上帝的人其實根本不是宗教狂,而是一個真正的唯物主義者,非常徹底非常純粹的那種。對這幾代的中國人來說,“唯物主義”這個詞天然帶著褒意,但聆聽了張上帝的教誨後許劍有一個感覺:過於徹底的唯物主義比較可怕,很有一點無君無父的味道。明朝李贄的《藏書》、《焚書》是無君無父的典型,不過比起張上帝的言論,那是小巫見大巫了。比如張上帝說:“男女之愛,父母之愛,這是被詩人謳歌了幾千年的東西,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但實際上呢,它們既不神秘,也不高雅。男女之愛不過是上帝設的一個誘餌,去誘使兩性生物完成交配和繁衍;父母之愛的本質是自私的,是為了通過後代把自己的基因永遠延續下去。以上的解釋是從進化論的遠因而言,若從物理學的近因來看,那就更平凡了,‘愛’不過是由激素、神經通路所完成的一套程序,與電腦下象棋的程序沒嘛區彆。科學家做過實驗,為雄鼠——聽清了,是雄鼠,不是雌鼠——注射雌性激素,這些本來隻會做父親的雄鼠們立即充滿母愛,啣草作窩,滿洞亂跑,一副好母親的作派。”想起身受的母愛,許劍覺得張上帝很可惡,他褻瀆了一個人心中最神聖的珍藏。張上帝似笑非笑地盯著講台下的少男少女。那時已經是八十年代了,人的本性已經從政治高壓下複蘇,姑娘們穿得鮮豔性感,麵龐花一樣嬌豔,與講台上衣著古板的張上帝形成強烈的反差。張上帝目光炯炯,隱含譏諷:“當然,上帝是大能的,他設的這個誘餌絕對有效,沒人能逃得出去。看看你們這些思春期的少男少女吧,你們看見漂亮的異性就心跳加速,肌肉戰栗,你們渴望著異性之愛,認為那是天下最可貴的東西。但實際上你們都很懵懂,你們陷於過程而忘記了終極目標。愛的終極目標是什麼?就是找到生命力強悍的異性基因,與之結合,從而把自己的基因延續下去。可你們呢?你們在熱戀時,能不能清醒地知道這個目標?你們這些買櫝還珠的愚人哪。”男生們哈哈大笑。女生們紅著臉笑,有些女生悄悄地呸他。不過這類羞怯或不屑的表情隻是姑娘們必須的作秀,其實她們照樣聽得津津有味。他還說過:“科學遠不能說已經認識了人體自身,但至少已達到這樣的階段性結論:在人體包括大腦中,根本沒有諸如靈魂、精神、感情、智慧、直覺之類實體性的存在,它們都是由普通物質所派生的,是由複雜的物質締合所表現出來的高層麵的東西。精神高於物質,但又完全基於物質。你我的精神行為都在冥冥中受自身物質結構的製約。所以——不要過於自大,萬物之靈的人類仍然隻是一群跳跳蹦蹦的提線木偶,身後有一束細線永遠牽在上帝手裡。”“這麼說吧,科學之神幫助唯物主義戰勝了唯心主義,但人類仍然臣伏在上帝腳下。”他口中的上帝並不是神甫(牧師、阿匍、拉比)所說的那個“他”,其實隻是一個方便的人格化代稱。他也常使用一些同義詞:造化之神,大自然,自然之道,進化之道,客觀上帝,等等。張上帝的一條著名語錄:“要學會以上帝的目光看世界。跳出你的皮囊,跳出人類的圈子,翱翔在塵世之上,想象著你已經經曆了多少億年的滄桑。”他認真地強調,“建議你們一定按我的話去試試,肯定會有一種全新的體驗啦。你將透過事物的紛繁外表,看到大自然的深層機理。當然,你所看到的真相可能沒有詩意,甚至相當冷酷,對此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許劍真的照張上帝的話去做了,於是就有了前述的那些夢境。那確實是全新的體驗:我(上帝?)翱翔在塵世之上,平淡地俯看我(許劍)在塵世中的生活:吃喝拉撒睡、追逐異性、夢遺、嫉妒、做綺夢、恐懼、發怒(從醫書上知道,所有哺乳動物,當然也包括人,腦中都有一個發怒中樞,隻要對它來點電刺激,就會引起主體的狂怒反應。想想這事真有點他媽媽的,連人的怒火也在冥冥中受上帝的支配!)……許劍(我)活得很投入很認真,但上帝(我)卻注視著他背後的提線,憐憫著這個不知道身後有提線的的木偶。由於學生們的揄揚,張上帝的大名甚至傳到校外,比如宋晴所在的財經學院。宋晴和許劍是高中同學,從高二起就是戀人了,上大學後自然常常串門。一般都是宋晴來許劍這兒,因為財經學院的女生宿舍管得比較緊,看宿舍的大媽像王母娘娘似的,一雙老眼犀利無比,能一眼看透來訪男生的卑鄙用心,所以許劍不大願去那兒。而醫學院男生宿舍的門衛相對寬容,同宿舍的學生更是寬容而識趣,一見宋晴來了,就笑著來幾句調侃,像“不要讓良霄虛度呀”,等等,然後一個個離開宿舍,把封閉的空間留給這對兒戀人。兩人隨即關上門,急煎煎地乾那些男女們不學自會的勾當,擁抱,親吻,深吻,撫摸。經過從高二到現在幾年的開發,宋晴的身體已經對男友全部開放,許劍的手指可以自由遊走,上至高山,下至草原——不過她的開放僅是對撫摸而言,最後時刻她總是懸崖勒馬,令行禁止,阻敵於國門之外。有時弄得許劍十分惱火,狗咬剌蝟,乾著急就是無法下嘴。不過,惱火之餘,他對宋晴的忍性十分佩服的,因為在兩人的貼身肉搏中,其實她也被撩撥得情熱如火了,她的堅守是非常艱難的,不啻是一種酷刑。但宋晴非常頑強地堅守著一個美麗的信念:把那一刻留到新婚之夜。一個星期六晚上,照例的一次幽會,在乾了整一套“可笑的忙亂動作”(柏拉圖的話)之後,許劍突然卟哧一笑。宋晴懷疑地盯著他:你笑什麼?你是不是在笑我?許劍笑著說:怎麼會單單笑你呢,是笑咱倆。他對宋晴講了張上帝的那句名言一一人隻不過是上帝操縱的提線木偶。他說,你看咱們這會兒又是親又是摸又是摟又是蹭,手忙腳亂的,如果咱倆真是上帝的提線木偶,那他老人家這會兒夠忙活了,手裡得有多少根提線呀,得是千手觀音才行。宋晴也笑了,說在我們學校就聽說過張上帝的大名,哪天輪到他講課時你通知我,我也來聽一堂。這天夜裡許劍送宋晴回去,公交已經停了,他們在學校東門口等出租時,恰巧碰見了張上帝。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馬路牙子上慢悠悠地晃著,穿拖鞋,手裡拎把蒲扇,太乙散仙般閒適。許劍說:宋晴你快看,你看,前邊那位就是張上帝。宋晴借著路燈仔細端詳,失望地說:噢,原來是這麼一副尊容啊,可不大像上帝。她陡發童心,拉許劍藏到樹影裡,大聲喊:“張上帝!”張上帝應聲轉過身子,尋找喊他的人。找了一會兒沒找到,轉身繼續前行。宋晴忍住笑,又大喊一聲。張上帝再度扭過頭,仍不見人,知道是學生和他逗樂,便把右手的蒲扇交到左手,揚起右手,很有氣度地向這邊揮手致意,然後轉身走了。宋晴笑得咯咯的,說:“他倒不謙虛,真的自認是上帝呀。你看他的氣度,像不像上帝立在雲端裡向子民施福?許劍,等他上課時記住通知我,我真的要聽一堂。”宋晴果然來聽了一堂課,也就一堂而已。說實話,那時學生們樂意聽張上帝胡侃,都是帶著胡鬨的心態。三點一線的校園生活太枯燥,聽張上帝的胡侃權當是課間休息。其實內心裡對他沒有多少敬重,想想他這輩子身無長技,沒有足以立身處世的專業造詣,隻能以清談玄談混日子,未免可悲。同學們也奇怪,學校怎麼能長期容忍他,一個不務正業又比較另類的人在這兒混工資,足見許劍的母校還是相當包容的。許劍沒想到,他在醫大學的幾十門課程,除了謀生所必需的小部分外,畢業後基本都還給老師了,唯獨張上帝的胡侃伴他終生。比如,他在欣賞女性(不光是宋晴)的漂亮時,會下意識地、簡直跡近可惡地、聯想到她們的生殖力。因為張上帝說過,對異性美的評價其實隻有一個客觀標準:凡能表露其生殖力旺盛的性彆特征就是美,如雄鳥羽毛的光澤(這個特征表現了鳥類對寄生蟲的抵抗能力,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生存能力);如女人的細腰肥臀和豐滿的胸脯。當然這樣的審美觀是無意識的,莫說動物,就連人類也是無意識的。男人喜歡女人的細腰肥臀,不會聯想到大的骨盆易於分娩;喜歡豐滿胸脯,不會聯想到乳汁豐富。不會的,他僅僅是從直覺上喜歡——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直覺?因為千百萬年來,凡是挑選這種女人交配的男人才能更好地延續種族。進化無意識,但十分漫長的進化就形成了目的性極為明確的選擇,好像世上真有個思路清晰工作高效的上帝。大學畢業後,許劍和宋晴都沒考研,也沒到外地就業,相約回家鄉北陰市了。北陰在曆史上曾顯赫過,西周時是朝廷南方重鎮,周宣王派其舅申伯在這兒鎮守,防止楚國北上,“於邑於謝,南土是保”。秦及兩漢時這兒是全國一流都市,相信那時的北陰話肯定像今天的京腔粵語一樣吃香。但唐宋之後北陰就衰退了,今天仍是一個不脫鄉蠻之氣的農業城市。這兒缺少機遇,對年輕人的發展來說不合適,但許劍和宋晴都不是胸有大誌的人。他們隻盼望趕緊建一個溫馨的小家,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此生足矣一一其實他們不必對自己的平庸而自卑,這些“低等願望”恰恰暗合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即保存自己,繁衍後代。500萬年前的猿人是這樣,500萬年後的超人類也不會改變。回家鄉後他們被分到同一個單位:北陰市礦山特種車輛廠。許劍在廠醫院,宋晴在大廠任廠辦會計。春去秋替,寒來暑往。結婚,懷孕,分娩,送孩子上學,這麼波瀾不驚、一帆風順地過下來。他們的婚姻相當美滿,夫妻兩個瀟灑漂亮,在全廠5000人中算得上人中龍鳳。性格又都寬厚開朗,彼此相處甚洽,連婚姻專家們常常警告的“七年之癢”也沒出現。經濟上雖不富裕,勉強算得上小康。如今兒子戈戈已經12歲,而夫妻兩人都近不惑之年了,沒想到在這當口兒婚姻有了變故。古人說四十不惑,對極。許劍的個人經曆從反麵證實了這句格言。39歲那年他“惑”了那麼一次,被一個叫池小曼的漂亮女人所惑。這次被惑的代價頗為慘重:被妻子趕出家門,又被牽連到一場命案中。所以,四十歲以後他就“不惑”了,堅決地不惑了。這次事變中許劍有一點體會:人的一生中,有些路徑的選擇並不能由你作主,比如他與小曼的私情,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男女私情難成正果,常常以悲劇或鬨劇結尾……問題是理智鬥不過欲望,凡人鬥不過上帝,木偶強不過身後的提線。後來看了電影“手機”,影片中的費老對男女偷情有一句語重心長的教導:麻——煩。他對這句話感觸良深。所以,當他開始剝下池小曼的高檔文胸和內褲時,其實是在頂著麻煩上。要命的是,這次慘敗並非隻留下黑色的回憶,倒是很有幾抹亮色,讓許劍銘骨刻心,欲忘不能。複婚後,在與宋晴行夫妻之事時,小曼仍然似嗔似怨地臥在頭頂的黑暗中。他的人格(甚至他的肉體)已經殘缺,一部分永遠嵌入小曼的體內了,就像蜜蜂蜇人後必然把蜂刺留下。畢業18年後,即許劍同宋晴離了婚尚未複婚的當兒,他回過一趟母校。母校已經大變樣,路旁是修剪整齊的小葉黃楊,花圃裡姹紫嫣紅,樹蔭上邊露出現代化的的白色圖書館大樓。讓他印象最深的是18年後的學生,迎麵而來的少男少女比當年的學兄學姐更漂亮了,更性感了,更張揚了。記得他畢業那年,即1983年,班裡曾搞了畢業記念冊,人手一份,那時的工藝水平和財力都有限,記念冊很粗糙的,但他們乾得相當精心。扉頁上是許劍的題詩(為這首歪詩他曾苦吟了幾個通霄),其中有一段:“或許有一天,你回來”“一個白發老人,披著夕陽的橙色”“梧桐林蔭,石子路,年輕的男女身上”“你劈麵撞見二十歲的自我。”現在可不正是這樣?自己的頭發倒還沒白,但目光中已經滿含滄桑。他就這麼滿目滄桑地看著學弟學妹們步態輕盈地走路,看著他們在林蔭中熱擁長吻,心中免不了過來人的感慨。他這次回母校是為了查資料,以便為被疑為殺人犯的情人洗冤。上午他一直泡在圖書館查找資料,下午他去探望了專業課的老師們。大學生回校一般隻看望專業課老師而不看望基礎課老師,因為基礎課是上大課,老師和學生沒有太多的私人接觸。該看的老師都看完了,他告辭老師準備去火車站。但走出學校家屬區門口時,總覺得意猶未儘,似乎有一個很該拜訪的人給忽略了……是張上帝!他也是基礎課老師,而且教的是學生們最不看重的一門課,但那些“上帝語錄”給許劍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迭遭變故之後,痛定思痛,更能感悟到那些雋語的睿智。他返回家屬區,輾轉打聽“18年前教馬列哲學的張老師”。這番打聽相當困難,因為他叫不出張老師的名字。“張上帝”這個名諱當然響亮,但它隻在那幾屆學生們中流傳,家屬區的老師們大概未受感化。最後總算找到了,是在一幢老樓。樓房也是有年齡的,這一位已經是滄桑老者,麵目灰暗,精氣全無,樓道裡貼滿了疥癬般的小廣告。一個老嫗來開了門,問清來意,冷淡地指指屋內,就自顧回臥室了。客廳裡的張上帝這時已經站起來,迎接難得來此拜訪的往屆學生,很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他已經退休多年,頭發全白了,皮膚枯黃,鎖骨凸出。家中擺設與許劍拜訪過的專業老師相比,明顯低了幾個檔次,沙發是舊式的,隻是新蒙了布麵,顯然是手工製作,比較粗糙。地上是較低檔的小瓷磚。客廳裡也都是麵目灰暗的舊式家俱。這不奇怪,如今哪個老師不賺外快,醫學院老師賺外快更容易一些,但張上帝靠他的玄談是賺不到鈔票的。許劍心中微微發苦,心想張老師這一生太失意了。不過兩人一開始談話,他就知道自己的憐憫是弄錯了對象。張上帝顯然並沒因生活清貧而折了銳氣,照舊得意地生活在他的玄談世界裡,根本不在意塵世的榮辱。他的談鋒依然很健,像過去一樣,“上帝”這個詞在談話中仍然有很高的頻次。許劍在這兒談得很放鬆。他把對方看成了聽取懺悔的上帝,而且這是“上帝”本人,不需經過牧師作中間人。他談了畢業18年來經曆的風風雨雨,談了他親曆的偷情、凶殺、性怪癖,等等。最後他抱怨說:“張老師,你的上帝語錄害了我一輩子。”張上帝笑問:“怎麼害你?”“它讓我太清醒了,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張上帝得意地笑了,說了一句新語錄,言簡意賅,足以流傳千古的:“做上帝——是要付出代價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