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來到女床山那陣,邪雲總是木著一張臉,神出鬼沒,一言不發,一度讓白澤以為他是個小啞巴。就跑去跟連玦說,胤玄帶回來了一個小啞巴,脾氣賊大,跟他說話都不帶理人的。連玦好笑道:“你不是說人家是啞巴麼,叫人家怎麼理你呀。”“那至少可以笑笑嘛,他連笑也不笑,像個沒有感情的木頭。”“那胤玄有說是從哪撿回來的這個木……呃不,是啞巴,呃不,也不是。誒,說了半天你連人家的名字都沒告訴我。”“邪雲,他叫邪雲。”“哦,那胤玄是從哪把這個邪雲帶回來的啊?”“從鬼煞城帶回來的,你前陣子不是在西荒遊曆麼,還不知道,胤玄去鬼煞城跟鬼帝打了一架,回來的時候就帶著這個小拖油瓶。”連玦哭笑不得,“又是小啞巴,又是小拖油瓶,我說白澤啊,你對這個邪雲小朋友意見不小啊。該不會是看胤玄對這個小朋友太好,你吃醋了吧。”白澤甩甩尾巴,不作聲了。“喲,難不成真被我言中了?”一瞬間,白澤連耳朵都耷拉下來了,“那小拖油瓶被帶回來的時候身上帶著傷,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胤玄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還給他燒菜。一門心思全在他身上,對我都不咋搭理了,感覺要被扔掉。”連玦啼笑皆非,“什麼就被扔掉了,你也想太多了。我這次從西荒回來帶回來一把劍,還要請你家主人幫著賞鑒賞鑒,順帶去看看邪雲小朋友。咱們這就走吧。”到了清涼洞,胤玄正坐在案後煎茶,一個黑衣少年盤腿坐在角落裡,拿著一塊木頭削來削去的,看見有人進來隻抬眼瞬了一瞬,複又低下頭去削他的木頭了。雖然僅僅對視了一眼,不足一個彈指的時間,但連玦仍是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那孩子,身上陰風颯颯的鬼氣,真是讓人不寒而栗呢。胤玄及時拉回了他的神思,“傻愣著乾嘛,我煎了好茶,一起品品吧。”連玦於是過去陪胤玄喝茶。白澤就往胤玄腳邊一蜷,一副懶洋洋的神獸樣子。茶品至半途,連玦把他的劍拿出來,要胤玄給他看看。解開裹布一看,劍身布滿了綠鏽,形如廢鐵無異。白澤睜開眼看了一眼,“這不就是一塊廢鐵麼,也值得你從西荒帶回來巴巴地胤玄看。”“你懂什麼,這劍有名堂著呢。”連玦不服氣地反駁,“把手按在劍身上,可以感受到裡麵的靈力流動。是個寶貝呢。”胤玄忽然道:“這劍是你從西荒帶回來的?”“嗯,荒漠裡撿的。怎麼樣,是不是撿了個寶貝呀?”胤玄答非所問,“你這次回來沒給我帶禮物是不是?”連玦揉揉鼻子,“嗯,是沒帶。我尋思著帶了你也不見得樂意收,之前幾次不都是嫌棄的不行麼,這次乾脆就不送了,省得又被你嫌棄。”胤玄端詳著手上的劍,“這次不如就送我這把劍吧。”“你想要就送你唄。”胤玄難得主動開口從他要一次東西,連玦答應得很痛快,然而不出片刻功夫,他就後悔得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了。胤玄聽見連玦說把東西送他了,立即提劍走出洞府。到了外麵的一處寬敞地界,他手握劍柄,將靈力源源不斷輸入劍中,原本布滿綠色銅鏽的劍身漸漸裂開,縫隙中,紅光血漿一樣流淌。裂縫越來越大。胤玄把劍一指蒼穹,龍吟虎嘯之聲過後,紅光直衝天際。耀目的紅光消失後,連玦與白澤睜開眼睛。這時胤玄手上拿的早就不是一塊廢鐵了,而是一柄可遇不可求的仙家神器。劍身黑中透紅,煞氣繚繞,一眼望去即知其不凡。胤玄持劍舞了一會兒,那劍內像是宿著劍靈,一開始不肯給他使,後來被胤玄一點點用仙力壓製了下去,這才得心應手地耍起來。一邊舞著劍一邊感歎,“墮仙清藍以九幽地獄的鬼煞怨氣淬煉而成的仙鬼之劍戮生,當年清藍上仙寂滅後這劍就隨著他一起銷聲匿跡。多少神仙欲求而不得,想不到今日竟被你歪打正著撿了回來,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連玦怏怏的,“早知道這劍這麼有名堂就不送你了。”“你不送我自己也用不了,這劍煞氣太重,不是你可以駕馭的。”挽過連玦,“走吧,進屋在喝杯茶。大不了改日我另找一件趁手的仙器補償你。”話是這麼說,可連玦仍是不免抑鬱。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忽然心生一計。下床穿上衣服,偷偷潛進胤玄的清涼洞,就像把戮生劍偷出來。胤玄也大意了,把劍就放在書房裡的案上。連玦見了激動不已,正要伸手去拿,一陣陰風忽然掃過他背脊。他回頭一看,邪雲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正拿一雙鬼氣森森的眸子看著他。連玦著實被嚇了一跳,後退一步,腰眼卡在桌角上,發出一聲痛嘶。接著又訓斥邪雲,“我說你這個孩子,怎麼跟個幽靈似的。走路也不知道發個聲。大晚上的嚇不嚇人,去去去,回屋睡覺去。”伸手又要碰戮生劍。邪雲忽飄到他身側,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左手動,砍左手;右手動,砍右手。”“嘿,敢情你不是啞巴呀。”連玦詫異地抬起頭,“還要砍我手,小鬼,你還是敢說。一邊涼快去,看在你家主人的麵子上,我也不為難你了。”邪雲一動不動。連玦忍不住推了他一把,誰知這一推,手臂就被一團鬼氣給纏住了。輕盈若霧,堅韌如絲,沿著他的手臂向上攀爬,直到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給裹住了,變成了一隻黑色大蟬蛹,隻露出一顆頭。“嘭”地一聲摔到胤玄床前。邪雲的聲音冷的像沒有溫度的冰淩,“他偷東西。”胤玄早就醒了,就是一直懶得出去。想給好友留點麵子,反正那劍他拿去了也用不了,隔兩天還得給他送回來。邪雲的插手讓他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不行了。看著好友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連玦卻惱極了,“你還笑,還不快叫這小鬼幫我解開!”“什麼小鬼,我家邪雲有名字。你求他呀,求他他就幫你解了。”“要我像這種小鬼求饒,我才不。”話音才落地,纏繞他的鬼氣瞬間收緊,惹得他吱哇哇大叫起來,“我錯了我錯了,邪雲大爺,求您快放了我吧。”邪雲拿不定主意。看了看胤玄。見胤玄點頭了才放開連玦。連玦一得自由,從地上爬起來,舒展筋骨。胤玄低聲念了兩句劍訣,召喚來戮生,遞給連玦,“拿去吧,不讓你吃點苦頭你是不會死心的。”連玦看了看胤玄,“說準了啊,萬一我使的得心應手,可就不還你了。”胤玄表示自己沒有意見。結果第二天連玦就把劍還回來了,從他身上的傷來看,這苦頭應該是沒少吃。白澤對邪雲的不滿愈發深了。尤其在他像個跟屁蟲一樣寸步不離地跟著胤玄的時候。隻要有胤玄在的地方就有他。胤玄竟然也允許他這樣,這簡直氣壞了白澤,讓他覺得自己在胤玄麵前徹底失寵了。但他們白澤一族素來秉性忠厚,不會玩什麼心眼。遇到這種情況白澤隻能暗自傷心,身上的毛也一日暗淡似一日了。胤玄看出了白澤的反常,但琢磨不透什麼原因,還跟連玦嘀咕來著,說白澤最近不知怎麼了,總是沒精打采的,看樣子像是心情不大好。可他一個神獸,心思單純,也不知什麼能影響他的心情。連玦聽完就笑了,“你呆不呆啊,除了你這個主人,誰還能影響他的心情。你最近對那邪雲小朋友關心得緊。他吃醋了,覺得自己要失寵了。”胤玄啞然失笑,“他竟是這樣想的。”“他一出生母親就、即慘遭殺害,內心敏感脆弱著呢,自然需要你這個做主人的多多關懷了。”“這陣子確實忽略了他,待我過會兒回去同他好好談談。”“對了,邪雲那個小家夥到底是什麼來路?竟讓你對他那麼上心。”“他無非是鬼帝訓練的無數鬼兵中的一個罷了,能有什麼來路。之所以把他帶回來,悉心關照,是因為他救了我的命……”那是七月十五鬼門大開之日。每逢這日位於鬼煞城上方的清流村都會舉行一場生祭,向下麵的鬼帝獻祭一名嬰孩,以此祈求那些鬼怪不要上來搗亂。獻祭的嬰孩會被煉化成鬼嬰,下場慘不可述。本來這件事不該胤玄管,但遇上了又有什麼辦法。這鬼帝也不是貨真價實的鬼帝,乃是自封的野雞鬼帝,手下隻有數百個自己訓練的鬼兵。要不然胤玄也不會隻身闖這鬼煞城。劈開黃泉之道,胤玄順利進入鬼煞城。城內陰風颯颯,牆頭上陰旗招招,周遭是不絕於耳的鬼哭狼嚎。才落地,萬千厲鬼就纏嬲上來,多半是女鬼,企圖以色相蠱惑。胤玄仙骨清正,又豈會懼怕這種雕蟲小計,以神光震退了一眾女鬼,抬腳往鬼帝的老巢走去。那鬼帝精明得很,知道這次來了不得了的敵人,畏縮著不肯出戰,隻打發手下的那些小鬼出來應戰。想以車輪戰消耗掉胤玄的大部分神力,然後再由他出麵擊退甚至消滅胤玄這個勁敵。他這個如意算盤還真打對了。胤玄嘀咕了那些鬼兵的實力,被他們圍攻得喘不過氣來,等輪到了與鬼帝對決,他身上早已千瘡百孔了,僅靠一口神力苦苦支撐著。鬼帝雖是個野雞鬼帝,本事倒是不容小覷。戰況膠著之際,鬼帝驟然祭出一枚鬼璽,口中默念冥文,封印開啟,鬼璽中射出一縷紅光,於半空中形成一個漩渦。胤玄被漩渦吸附著不斷向前。鬼璽是打開魂墟的鑰匙,魂墟中封印著不計其數的生魂惡鬼,一旦落入其中下場可想而知。胤玄拚命抗拒著,拿出天羽弓,搭上一隻刻有經文的羽箭,可是魂墟的吸力太大了,迫使他根本拉不開弓。兩個惡靈飄蕩過來,纏住他的手腕。天羽弓跌落在地。鬼帝獰笑著,還以為他這次穩操勝券了。一個眸光陰翳的鬼族少年悄沒聲撿起了天羽弓,眾鬼來不及阻止,眼看著箭帶著呼嘯的佛光射出去,正中鬼帝的心口。鬼帝這一傷,再掌控不了鬼璽,胤玄趁勢反擊。那少年自然就是邪雲。眾鬼見中間出了這麼一個叛徒,紛紛圍上去撕咬。等胤玄這邊打跑了鬼帝,上前來趕走那些野鬼的時候,邪雲已經被咬的不成樣子了。但他的致命傷還不在那。弓箭上刻滿了佛經,哪是他一個鬼能動的。牢牢被烙印在掌心的經文讓他經受著蝕骨之苦,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魂飛魄散,永遠消失在這個世間。胤玄看著他的眼睛,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邪雲沒有回答。於是胤玄把手放在他眉心上,通過這靈犀一指窺見了他的前世今生。從連玦處告辭離開,胤玄直接回了清涼洞。找白澤談了談心,總算把他的鬱悶化解了。漸漸地,也不再覺得邪雲礙眼了,能夠和他和平相處。就這樣過了數百年,胤玄去了星垂野當祭司,他們兩個也一同跟了去。這一日清涼居落成,胤玄把筆遞給邪雲,“教你寫了那麼久的字,也該到了檢驗成果的時候了,匾額就交給你來提吧。”邪雲接過筆,在宣紙上寫下了“清涼居”三個大字。輕輕吹一口氣,那三個字就活了過來,飛到外麵空白的匾額上。胤玄帶著他們兩個走到竹林裡,看上他們的新居,溫言道:“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家了。”“家?”邪雲的表情有茫然。“對,家。”胤玄揉揉他的頭,重音落在一個“家”字上,然後他看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展露了笑容。陽光下,乾淨而澄澈。那些他生命中曾遺失的幸福,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他身邊。這樣的幸福一直持續到胤玄死去。沒有人知道,當初在鬼煞城,胤玄為了挽救這個少年的性命,取下了自己的一根肋骨給他做身體。春風拂過猗猗綠竹,少年抬起頭,透過蕭蕭竹葉望向碧藍的天空,然後陽光一閃,竹葉飄落方才還站著少年的位置已空蕩蕩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