灝蘭城西三十裡有一片莽莽榛榛的樹林,白日裡是再正常不過的蒼鬆翠柏,入夜時分則化為吞人的巨獸,將踏足它領域的所有活物一吞而沒,當地百姓稱之為魍魎林。嫣紅魅紫的晚霞逐漸消弭其光彩,明月緩出於東山之上。借著月光,扶幽一行三人也已抵達了魍魎林的入口。灝蘭城連日不開陰雨終在三天前告晴,天晴了,虹光像一道長橋似的架在天邊,久未露麵的魑妖也不安寂寞繼續出來為非作歹了。沉玥上仙早在慶安街王禦史的府上恭候多時。魑妖前前後後害了八個人,分彆取了他們眼、耳、鼻、心、皮、軀乾及四肢,現下就差一張嘴巴了。王禦史的府上新進添了一位千金,唇分三瓣,是個缺唇。沉玥上仙相信,魑妖聽到風聲一定會來取這雙缺唇。不出沉玥所料,子夜過半,一片薄雲悠悠飄過來蔽掩了月光,那妖物現身了。它已初具人形,用各種其醜無比的器官拚湊出來的身子難以形容的詭異莫測,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著怪異,臉部因為還未有一張合適的嘴,呈現出一個巨大的空洞,深黑幽暗,像是一個無底洞。睄過一眼之後,沉玥上仙淡定拎出一條白綾把眼睛縛上了。那怪物,看他一眼都像是在受刑。跟他對戰起來難免吃虧,索性看都不看。沉睡中的王府尚不知危險之臨近,一雙陰慘慘的枯爪伸向了繈褓中的嬰兒。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流光激射而出,麻利切掉了那魑妖的手臂。沉玥上仙自黑暗中躍起,眼睛雖不得視物,神識早已遍及了房間的每個角落,便是一粒塵埃落地的聲音也逃不過他的耳朵。魑妖不防有人守株待兔,被削斷了一條手臂,發出刺耳的尖叫聲。與沉玥上仙對戰幾回合,察覺對方仙氣沛然,不是對手,就要逃。沉玥上仙豈容他逃脫,上百道藍光閃閃的仙氣擰成一股繩,每根又幻化出九九八十一道細絲,結成一麵天羅地網,將那魑妖網在了裡麵。沉玥上仙本擬勝券穩操,哪知那魑妖陡然褪去了一身人皮,恢複了無形無相的形態,脫離了仙網的束縛,逃之夭夭了。煮熟的鴨子飛了,沉玥上仙懊惱不已,當下循著那魑妖留下的氣味追蹤過去,這一追就追到了魍魎林。沉玥上仙還不知曉魍魎林的凶名,隻道是個普通林子,沿著林子轉了一圈,沒找到魑妖,正打算無功而返,忽然聽見一聲女人的呻吟。呻吟聲傳入扶幽三人的耳朵裡,夙琛驚奇道:“’你們聽,還像有女人在哭。”沉玥上仙消失了三天,他們意識到不對勁,輾轉找來這裡。白流寐久在人間浸淫,自然知道這是個什麼所在,當即道:“甭搭理,指不定什麼妖魔鬼怪在演苦肉計呢。”扶幽不敢苟同,“乾嘛不搭理,既然她要演這出苦肉計,咱們何不將計就計。走,過去瞧瞧。”一看之下,還真是個女妖,挺著個大肚子,躺在地上,半是呻吟半是哭泣,一群小妖惡靈圍攻著她,撕咬她身上的肉。那女妖一邊驅趕著小妖一邊護著快要臨盆的肚子,顯見是撐不下去了。扶幽一袖揮散了那群小妖,上前問道:“你是何人?”那女妖一雙薔薇濯露的妙目自扶幽三人身上淒然一掠,堪堪定在了白流寐身上,攥住了她半幅裙袂,“姐姐救我。”扶幽哭笑不得,三人裡偏偏挑了個最不好說話的,莫不是以為白流寐與她是同類就能多憐惜她一點?那可真是打錯算盤了。白流寐嫌棄地一振衣裙,退後兩步,冷冷道:“少跟我這扮柔軟,大家都是千年的妖精誰看不透誰呀。”扶幽於心不忍,插了一句,“實不相瞞,我們的朋友消失在了這魍魎林中,我們今日是特地來尋他的。倘若姑娘說不清自己為何挺著個大肚子深夜出現在這魍魎林中,我們可要認為姑娘與這林中妖怪是一夥的。對姑娘有什麼見罪還請勿怪。”女子聽了扶幽的話,這才低低道:“姑娘放心,我與這魍魎林中的妖怪沒有半分關係。我本是生長於西方梵境中的一朵優曇婆羅,久沐佛光,開了靈識。日日於佛祖的蓮池窺看三千大千世界,對一個雅致書生一見鐘情,遂下到凡間來,給自己取了一個凡人名字,喚作蘇曇娘,與他成了親。哪知一朝不慎給他知曉了身份,送到這魍魎林中來,說我隻配與這些妖怪呆在一處。奈何我即將臨盆,正是妖力最弱之時,哪裡經得起這群妖怪的纏磨,姑娘慈悲,萬望救我腹中孩兒一命。”她說的可憐,扶幽與夙琛都頗為動容,唯有白流寐不以為然,冷眼看著腳下樹影。這時那蘇曇娘又痛吟了一聲,扶幽道:“我們送你去醫館。”蘇曇娘額頭汗珠直滾,碎碎的頭發被洇濕了黏於鬢邊,襯得臉龐愈發蒼白,“來不及了,我就要生了。”說話間又發出一聲痛嘶。“可是……我不會接生啊……”從沒經曆過這種情況,扶幽手足無措。夙琛也是一個頭倆大大,兩人麵麵相覷,又不約而同看向白流寐。白妖精沒好氣,“看我乾嘛,好像我會那玩意兒似的。”陣痛持續不斷,蘇曇娘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慘,那淒慘的叫聲落在心頭,像一把大鋸拉拉扯扯,扯得人心慌意亂。從不知曉,生孩子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白流寐被兩個好友看的直發毛,繳械投降,“上輩子欠你們的這輩子來嘗,平白趕上這等汙穢事。”一徑吩咐二人,“扶幽你幫我把她固定住,夙琛也彆閒著,搭個帳篷在外麵守著,防止那些小精小怪進來搗亂。”帳篷很快搭起來,夙琛甚至還貼心地生了堆篝火,以防孕婦著涼。火光通紅,映著美貌婦人的容光。陣痛一波接著一波,那慘痛的叫聲也一波接著一波,聽得人心頭火起。白流寐不耐煩地找了塊布塞進她喉嚨裡,“叫的我腦仁疼,有這力氣多往下麵使使。”裝作沒看見扶幽嗔怪的眼神,複又把頭埋進蘇曇娘的裙子裡。已經開了十指,孩子的頭隱約可見,再加把勁就能出來了。白流寐在下麵叫嚷著要蘇曇娘再使使勁。蘇曇娘卻使不出那份力氣了,額頭汗出如瀑,她甚至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扶幽拿開她嘴裡的布,她無力地喘息道:“我怕是不行了,姑娘,我知道你心地好,倘若我死了,煩請你給……算了……他壓根就不會在意我們母子的死活……”“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扶幽溫言安撫,食中二指搭在她的太陽穴上,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藉著這點靈力,蘇曇娘迅速恢複了體力,拚命使出一把勁兒,那孩子的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總算露了出來。就在這一皆大歡喜的時刻,白流寐毫不猶豫,自袖中抽出一把妖刀,手起刀落刺進嬰兒那毛茸可愛的腦袋瓜裡,幾乎貫穿了蘇曇娘的下體。蘇曇娘一聲淒厲慘叫,下體的嬰兒陡然化作一雙惡鬼的厲爪抓向白流寐,卻因早吃了白流寐致命一擊,到了半空就疲軟了勢頭,化作一縷黑霧消失了。原來那蘇曇娘根本不是什麼可憐的棄婦,一片癡情被丈夫拋棄都是編出來的假話,她的身份倒未曾作假,五百年前她的確是佛祖座前的一株優曇婆羅,見佛祖寶相莊嚴,心生愛慕,化為女體勾引。勾引不成,被驅逐出西方梵境,臨走前還順走了一頂琉璃缽。落到這下界來,占山為王。成了這魍魎林的主人。魍魎林的群妖供她驅策,作為回報,她給它們提供庇護。南來北往曉行夜宿的,給她吞了不少人。隻是這一次,她惹錯了人。扶幽早已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哪能真受了她的蒙騙,白流寐發難的同時,她按在蘇曇娘太陽穴上的五指也跟著一翻,先時渡入她體內的靈氣紛紛凝結成冰碴,攢刺而出。魍魎林裡的魑魅魍魎們一見主子遇了險,爭先恐後顯出形跡趕來救援。鳳鳴劍淩空而鳴,哪容它們猖狂,早迎了上去。帳篷外麵鬥的激烈,帳篷裡麵同樣精彩。扶幽撫著蘇曇娘細白的臉蛋,“優曇婆羅,頂高潔的一朵花,可惜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來投。”“哼,用不著你來可惜,今日被製服若的若是你們,我可不見得有這個心情來可惜你們,隻會把你們吸乾了、吃……”餘下的話轉為一聲慘叫。扶幽笑盈盈看著從她眼底刺出來的那根冰棱,“有些話我隻問一次,你可要答仔細了。”“你不就是想問那個男仙麼,他在我手裡,現在雖還沒死,今夜以後可保不準了。”她氣勢不減,反過來威脅扶幽。教白流寐狠狠甩了一耳光,“媽的,你敢動他一根汗毛試試?”扶幽拽開白流寐,繼續與蘇曇娘攀談,“我這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直說好了,你放了沉玥,今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做得了主?”“做得了。”扶幽笑意暖暖,撤去了蘇曇娘身上靈力,叫停了夙琛。蘇曇娘從地上站起身,眶子裡猩紅的窟窿還在,鮮血流過她蒼白的臉頰,淒豔又可怖。“既然你快人快語,我也不好拖泥帶水。”憑空掣出一頂琉璃缽,缽身呈光華耀目的乳白色,“你要的人就在這裡。”缽體倒傾,一片耀眼白光下,一個白晃晃的物體從缽中滾落下來。夙琛與白流寐急忙搶上前查看沉玥的傷勢。那夜蘇曇娘也是用了這個法子,沉玥上仙心思磊落,不疑有他,上了蘇曇娘的當,被她收入了這琉璃缽中。聽到夙琛急喚著自己,沉玥上仙方方醒轉,虛弱地應了一句,“我沒事……”豈料蘇曇娘根本沒打算放他們離開,眼見三人聚到一起,即刻催動咒訣,琉璃缽再次光芒大盛,欲將夙琛三人一齊收了進去。這邊,成千上百的妖魅早纏上了扶幽,迫使她分不得身。蘇曇娘放縱的狂笑響徹了月光普照下的魍魎林,“你們這群愚不可及的神仙,你們肯放過我,卻怎麼不問問我肯不肯放過你們,啊哈哈哈受死吧!”琉璃缽向頭頂壓落,那是佛家至寶,法力無邊。千鈞一發之際,還是夙琛奮起一擊,鳳鳴劍挽出九九八十一道劍光,撒成白茫茫一片,從四麵八方擊向那缽體。琉璃缽將劍光儘皆收入缽體,九九八十一道在缽身中彙聚成一束白練,轟然爆發出白晝一樣燦烈的光。琉璃缽,碎了。蘇曇娘似是不敢相信,呆呆站在原地。白流寐可是惱極了這妖精,猱身撲上,毒牙尖利地亮出來。蘇曇娘自知窮途末路,竟發了狠要拉白流寐一起赴陰司。橫的怕狠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白流寐可是惜命得緊,才不與她糾纏,見勢不妙趕緊退,交給夙琛對付。誰知惶急中給她抓了一把在肩頭,傷筋動骨地疼。夙琛下手不再容情,一劍斬飛蘇曇娘那根細弱的脖頸。美麗的頭顱斜飛出去,落在不遠處的地麵上,詭豔地盛開著。一見老大都掛了,眾妖哪裡還肯傻乎乎地賣命,轟然作鳥獸散了。沉玥上仙還記掛著那魑妖,直喊:“勿要那魑妖跑了。”夙琛緊跟著追上一劍,劍氣蕩漾在林間,於渾濁中劈開一處清淨地。待要追上,扶幽按住了他的肩,“放他們去吧,都些成不了氣候的小妖,隻要天地間的戾氣還在它們就會無窮無儘地孳生,是殺不完也殺不絕的。阿寐和沉玥都受傷了,趕緊帶他們回去療傷要緊。”四人乘雲飛回客棧。在他們身後的魍魎林裡,眾妖此出彼沒,將蘇曇娘的屍體蠶食鯨吞,連骨頭渣都沒剩。月光皎潔如洗。濺落了蘇曇娘鮮血的土地上神跡般長出一一朵朵優曇婆羅來,不止地上,連同剛剛吞噬了蘇曇娘血肉的妖精體內也相繼生長出一朵朵優曇婆羅。一夜之間,那片令人談之色變的魍魎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優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