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鬆了口氣嗎?”白子期披著青衫退朝時,一個紫衫緋袋的官員往他這邊走來。對方劍眉星目而氣宇軒昂,仿佛身體裡有著取之不儘的能量。白子期的“記憶”告訴他,這是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元衡。也就是當朝宰相。並且在曆任宰相當中,武元衡也是出名地精明能乾,手腕強硬,被稱為“鐵血宰相”。按照唐朝的官僚製度,唐憲宗時期中書省草擬皇帝敕令,門下省負責監察,於是重大事項都由中書門下兩省的長官聚集一堂決定,這個機構就是“政事堂”。對於“政事堂”擬好的敕令,皇帝一般都會通過,不會也不能有太大乾涉的權力。而這兩省的長官,也就是當朝宰相。說實話,對於這種鐵血宰相,在看到湘靈現出擬生體的本體之後,白子期覺得即使出了一個誅殺令也沒什麼奇怪的。但最後卻隻是“重賞之,令遠走”,這樣的結局,反而令白子期有點出乎意料。“嗯。樂天謝過宰相。”武元衡搖頭笑道:“不必謝我,依規矩辦事而已。湘靈在常人眼中看來的確是妖邪沒錯。但畢竟救駕有功。無過有功反而要受罰,天下間絕無此理。相信陛下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但他的眉頭忽而又皺起:“但是皇上至今仍未為此詔畫敕,或許還有什麼想法,待會你最好還是慎言慎行。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白子期很快領會到武元衡的意思。雖然當時作為左拾遺的白居易隻是個小官,身份卻有所不同。他是專門諫諍皇帝的官員,皇帝也常常會就國家大事詢問白居易的意見。當然,在這件事情上,很有可能也會是這樣。“感激不儘。”白子期朝武元衡微微鞠躬,轉身往禦書房走去。穿過寬廣大氣的宮殿和秀麗旖旎的回廊,白子期很快看到了剛剛大殿上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肅穆身影。他轉過身來,不溫不火地道:“白愛卿,你成為左拾遺多久了?”白子期回道:“不久,方才數月有餘。”“剛上任時在諫紙上寫過的話,你還記得嗎?”憲宗似乎意有所指。據白子期所知,唐憲宗絕不是個無德無能的昏君,反而是個中興之主。在潘鎮割據嚴重的唐朝中期,是唐憲宗討伐了藩鎮,推行了削藩令,收回了中央的權力,為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朝代延續了上百年的壽命。現在白子期心裡的事情他應該很清楚,故意避而不談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回皇上。當時的話,臣至今未曾忘記:拾遺雖然隻是小關,但是供奉諷諫,普天之下的不平事,都應該由拾遺提出。高官厚祿者或急於自保,不願吐露真言,那就由拾遺來說。陛下對臣有知遇之恩,皇恩浩蕩,令臣食不知味,寢亦難安,縱粉身碎骨亦無以為報。雖如今並無此機,但凡有能讓臣竭儘愚誠之事,臣定不負所托。”這些話語自然不是白子期能說出口的,他隻是在按照劇本,扮演著“忠心耿耿的白樂天”這樣的角色而已。“說得好。”憲宗的嘴角總算微微揚起:“卿才高八鬥,可知為何朕不為政事堂擬的詔書畫敕?”白子期立刻反應過來:因為憲宗不想畫。他的心微微往下一沉,卻隻是回道:“微臣愚昧,望陛下賜教。”憲宗玩味般地看著白子期,道:“以卿之才,怎麼可能不知?不願知罷了。也罷,惡人總得有人當。既然說好願意肝腦塗地的人不願意說,那就由朕說吧。湘靈——必須死。”!!白子期如遭五雷轟頂。他的全身都僵住了,一時之間居然沒有反應過來。但他還是很快調整好呼吸,回道:“皇上,天下人皆知皇上乃一代明君。如今湘靈為救皇上而奮不顧身,縱然是妖邪,亦是無過而有功。無過有功卻受罰,臣未有所聞。”憲宗的神色也變得嚴峻起來,雙眉倒豎,肌肉微微緊繃,渾身都散發出一股極強的壓迫感:“白樂天。你以為你隻是個從八品的小官嗎?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把你放到我的身邊的?退魔一族,白氏的繼承人,白樂天!”他低聲喝道,臉上微有慍色。白子期這才從“記憶”中想起來,白居易不是彆人,而是這個時代的——擬生體處理者,也就是覺醒者。所謂的退魔一族,大概就是流傳著強力的覺醒者的血脈的家族。而湘靈,卻是擬生體。這件事情,白居易是早就知道了嗎?“聽著,白樂天。”憲宗用的是“白樂天”而不是“愛卿”,很明顯是在對著身為覺醒者的白居易說話:“這個敕,朕是會畫的。宰相說得對,無過有功而受罰,天下間絕無此理。”白子期疑惑地抬起頭來,以為自己聽錯了。憲宗並不理會,聲音卻越來越冷:“但湘靈,必須死。”白子期這才反應過來:憲宗的意思是要明麵上下重賞的詔令表示自己是個明君,實際上卻派人去暗殺湘靈。白子期看著憲宗的眼睛,正麵承受著那充滿威壓感的眼神:“微臣愚昧,不明白既然人分善惡美醜,為何異族就全都被視為妖邪?”憲宗看了會白子期,道:“你與湘靈交好,甚至讓她寄住在你家,這些事情朕都知道。但樂天,那是妖邪啊,它們從血脈裡就是要吃人的啊。朕曾經見過一個從未見過人的幼小異族,當它看到人時,第一反應就是撲上去咬碎他的咽喉!”背後的汗毛根根豎起,白子期頓時毛骨悚然:按照現代生物學的觀點,恐怕獵殺人類這件事情,早就被寫進了擬生體的基因裡麵。就像是一隻從未見到過老鼠的貓,見到老鼠的第一反應也是撲上去殺死它一樣。憲宗的目光在虛空裡遊移了一會,終究還是沉了下來。一絲名為哀傷的情感,不經意間飄入他的眼中,又迅速消散。“曾經的反賊安祿山,就是妖邪。”他淡淡地道,仿佛與己無關:“但他幫朝廷抵住了北方的蠻族,還斬殺了無數的妖邪,深得明皇的信任,身兼要職,數鎮節度使。結果又如何?”一聲歎息從憲宗口中漏出:“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倪裳羽衣曲。這是你自己寫下的句子,但它真的代表什麼,你明白嗎?”白子期黯然。憲宗提到的,是白居易《長恨歌》裡的名句之一。講的正是安祿山起兵造反,逼得唐明皇李隆基撤出長安的往事。這種事情,光是提到,對於皇帝來說都是一種恥辱。“朕曾經和你一樣叛逆,和你一樣相信自己,不相信曆史”,憲宗緩緩挽起自己的袖子,右臂上一道極深的刀疤赫然映入眼簾:“這就是朕的教訓。現在連那些不得不討好朕的妃子,看到這個的時候,都會滿臉驚懼。你能保證,湘靈是個例外嗎?”對啊,你能保證她是個例外嗎?那種成千上萬年積累下來的基因等級的殺戮衝動,真的能夠靠著數十年的人格就對抗得了嗎?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憲宗是正確的。非常正確。正確得白子期難以反駁。可是這麼正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嗎?“…………”白子期無言以對,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憲宗卻揮了揮手:“該說的都說完了,退下吧。今夜子時,不再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