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雨:後漢書·西南夷傳·苲都 冬多霜雪,夏多和雨。比喻連綿不斷的雷雨季節)墨雲公子謹下朝返家之時,天空濃雲密布,把天光攏在慘淡灰白當中。持戈怕要落雨,好言勸著他往家趕,免得濕了朝服。公子也不多言,隻是歎了聲“變天了”,打馬揚鞭先行一步,徑自去了,空留跟著的六個人麵麵相覷,隻得急急跟著往家去。待一行人到了府門口,天卻又複了早上的青灰,想必是剛剛一陣風把雲吹散了。公子由持戈扶了下馬,朝著南苑去了。管家李德正欲叫婢女跟著去服侍公子換了朝服,卻被持戈一句“南苑你也去得?小心白白招來一頓打!”給堵了回去,自知失了規矩,也就找借口走開。黃梅時節,雖然悶熱,卻總有蓊鬱蔥蘢的植物讓人舒心。一株株水靈靈的,翠色欲滴,而非炎夏那種蔫蔫的,失了活氣的枯碧。公子謹雖說無心貪看,不免也覺得眼前景色不比自己所居的院子那般呆板。穿過回廊,隻一眼便見顧長歌獨坐著,手裡斜斜捧著一卷書。公子還未跨入正廳,她已輕輕巧巧起身見禮,上座邊的小幾上一盞茶正嫋嫋生煙。“今日倒是沒有花香了。”公子落座,環顧四周,本來窗下插花的瓶子都空著。顧長歌素來喜歡香氣逼人的大朵白花,這個季節一進門,總是滿室的梔子香兜頭上來,“在讀什麼?”“怕香氣攪了好茶。”她笑著,也坐下了,又舉起書來,對公子謹一晃,“左不過是你最看不上眼的那些,野史怪談,奇聞異事。這些日子看著,覺得有趣,捧起來就丟不下來了。”公子見她明明看出自己麵色不善卻仍是氣定神閒,不禁問道:“你可知今日朝堂生了何種變故?”顧長歌搖搖頭道:“左不過是公子遭到聖上訓斥了。其實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聖心若是得以揣測,怕我們更是時日無多。很多時候,聖上也就是逢場作戲一說罷了,並沒有真正斥責的意思。”公子抿唇不語,端起茶盞,休寧鬆落,有些意趣的好茶,放下道:“今日散了朝之後,聖上獨留下我與倪大人,讚我們潛心輔佐太子。倪長吉與聖上說笑了幾句,我則什麼也沒能說的上來。”顧長歌手中一滯,撂下書苦笑道:“可能是你我疑心生暗鬼,亦或是事情敗露了。公子定是和倪大人商量過了吧,殺伐決斷的事情,要速速定下才好。長歌不忘公子的恩義照拂,如今也四載過去,能做什麼報答公子的,長歌萬死不辭。”公子謹隻是搖頭,心下黯然,胡亂安慰了幾句,見她麵色澹然,反倒是自己麵如死灰,便也作罷,回西苑歇息。四年前埋下的禍事,終究還是敗露了。想來老天是真的無時無刻不再注視著世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有何人的命運不是在被玩弄或者掌控?公子謹心知告發之人是七皇子無疑,卻不知七皇子知曉其中多少,所告之事又涉及幾件。又恐私下去拜會倪長吉或者請他來府上會被人發現,一時沒了主意。彼時,公子謹初出承了父親晉康侯的位子,父親“倚仗”年老體衰,帶著母親和兩個妹妹離了建康,告老還鄉。雖說上頭也是黃金百兩這麼賞下來,但滿朝凡是有心的都知道,晉康侯是因為在朝堂之上為顧俊川之事求情,才落了這麼個下場。那一日早朝,鎮威將軍宋子淇提及對鄯善出兵,從一品下的顧俊川痛罵宋子淇冷酷殘忍,全無心肝,居然用此等卑劣手段征討彆國。聖上起先並未發作,直到顧俊川提起先帝為安慰邊民而設都護種種,怒不可遏,當朝便叫扒了顧俊川一身官服。顧俊川不依不饒,還欲再辯,隻聽得聖上冷笑三聲,翻出顧俊川當年乾涉太子廢立之事,稱他“狼子野心”,直接叉出去拘禁。又下旨將顧家成年男丁一律囚禁,女眷皆流放為奴。晉康侯本就和顧俊川交好,殿上跪下反複求情。聖上也未加斥責,隻是幾日後便召了他和公子謹入宮,讓公子謹承襲爵位。若說事已至此,也並沒有追究下去的餘地了。公子謹一貫謹言慎行,並無大過。直到某日太子秘密召見,說是有事相商。公子謹與太子素來關係平平,但儲君相邀,也不得不前往了。這件事,便是顧長歌。顧長歌是顧俊川的幼女,卻也不是什麼建康人人追捧的才女佳人。所以公子謹聽聞太子想要把顧長歌換出來,起初也是驚異。太子和顧長歌並不算熟識,顧俊川又是朝廷永不再啟用之人,於情於理,太子的舉動都惹人生疑。可太子求得懇切,甚至差一點就跪在了公子謹的麵前。太子的意思,不過是金錢方麵由著財大氣粗的倪長吉疏通,等到人換出來之後,就先住在公子謹處。隻要幫她換了假身份,脫了籍,便可堂堂正正領進太子府了。公子謹知曉倪長吉乃是當朝第一貪得無厭之人,憑著舌燦蓮花混得如魚得水。他答應了幫太子一把,就不知以後會百般榨取什麼了。可公子謹明白,即便不願,自己的父親也是太子的娘舅,怎麼也會被拖進著一趟渾水。三人私下悄悄約定了,語不傳六耳。有著倪長吉和太子的阿堵物開路,本要流放到極北的顧長歌被人偷偷換回了建康,躲在薪柴堆裡,被送進了晉康侯府。那便是公子謹第一次見到顧長歌了。她那時候至多十四歲,容貌端正,神情凜冽肅穆。湖色衣裙因為舟車勞頓揉的稀皺。從柴堆裡爬出來,發間還夾雜著枯枝,她背過身去,整理衣裙,又將頭發攏好,然後恭謹跪地,給公子行了最重的禮。公子謹急忙扶她起身,她要再拜,還是被攔住了。公子謹聽她口氣鄭重,自己心下卻翻來覆去不是滋味。顧長歌並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被救出的,亦不清楚幕後是誰,但她坦然承情反倒讓公子謹佩服。對於許多人,尊嚴是大,命卻不一定,為了一口氣自裁的不在少數。好在她並不是這樣。等到公子謹對她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是許久之後的了。顧長歌聽完,也隻是不語,一雙漆黑的眼睛澄澈異常,似是有淚意。公子謹也沉默良久,卻聽她低聲道:“也好,撿回一條命。不過是身不由己罷了。”公子謹如今想起這話來,一語成讖,朝堂之事瞬息萬變,自己何嘗不也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