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沉默的人是趙曦白。她踩著那雙近七厘米的高跟鞋,“噠噠噠”的聲音突兀撞入耳中,季梳雨意識恍惚的抬起頭來,瞬間對上趙曦白那張溫和淡然的臉。對方扯了扯嘴角,勾勒出一個淡淡的笑意來,分明沒有任何惡意,卻硬生生被季梳雨看出幾分令人頭疼的厭煩來。事實上,從小到大,她們兩人彼此都看不過眼。世家兒女,青梅竹馬,向來穿同一條褲子長大——季梳雨跟其他人儘是如此,獨獨除了趙曦白。她們兩人什麼都要搶上一搶,誰也不樂意輸給對方,長大後倒好了很多,至少把一切對對方的厭惡埋在了心底。故此,此刻用這樣一種姿態站在趙曦白的麵前時,季梳雨的難堪更大過於過去的每個時候。但她無暇顧及。趙曦白問道:“這是怎麼了?站在這乾嘛?——梳雨,好久不見啊。”季梳雨匆忙衝她露出一個笑容來,胡亂的點頭,道:“都出去吧。”趙曦白站在門口的位置,視線很好地被櫃子擋住,並未發現床上躺著的究竟是何人。宋晏之似乎也意識到此刻的情況不太方便討論“林子遵為什麼會躺在這裡”這個問題,他微皺的眉頭擰得更緊,在季梳雨緊張的眼神之中,到底是放過了她一次,他微微頷首,然後轉身往外走去。如此一來,趙曦白晚飯的邀約季梳雨便徹底躲不過去了。市中心最豪華的一家旋轉餐廳,坐落於大廈的頂層,四麵全透明式玻璃,每至夜晚,靠窗的位置不算菜品,光是地方都要五位數,這裡奢華而美麗,季梳雨一次也沒來過——這家餐廳開起來時她已經離開從前優渥的環境了。雖然已經很多年沒來過昂貴的西餐廳,但銘刻在骨子裡的禮儀還是讓她並未出太大的差錯,甚至隱約找到了幾分當年季梳雨的影子。趙曦白望著她笑:“梳雨,你現在的樣子和從前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嘛。”趙曦白說完眼神從她光禿禿的十指上看過去,又落在她廉價的上衣上,那是季梳雨在夜攤上淘來的衣服,便宜,質量也不錯。局促不安讓她的臉色不太好看,從小到大季梳雨都是壓製著趙曦白的那個,如今的季梳雨雖然沒有了底氣,但覺得自己還是不能服輸,於是輕輕笑了笑,儘量大方的開口道:“謝謝。你和從前的樣子也差不了多少,特彆是穿衣風格。”百年如一日的溫柔淑女風,曾經季梳雨不止一次嘲笑她穿得就是父母心中乖乖女的模樣,沒有一點自己的風格。趙曦白的眼神變了一瞬,但很快斂下去。在宋晏之並不知道的時候,兩人已經開始交鋒,而對於女孩子之間這種莫須有的針鋒相對,宋晏之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他點好餐之後便沉默下去。趙曦白不再與季梳雨聊天,而是眨了眨眼,看向宋晏之,道:“晏之哥,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這次是特地為了你回來的?”宋晏之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趙曦白看出他的表情,心中一陣失落,麵上仍然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逗你的啦。我有個朋友要在國內開個機構,想讓我來掛個名,過幾天有開學典禮我得演奏一曲。”宋晏之微微頷首:“國內如今小提琴的市場不錯,掛個名倒是能幫你打響一下知名度。”“嗯,我也是這麼想的。”趙曦白認真的點頭,倏忽撇過頭去,看向季梳雨,“梳雨你呢?畫畫得怎麼樣了?”季梳雨整理碗筷的手一頓,正要故作輕鬆的說出自個兒已經不畫畫了的事實,宋晏之反而搶先道:“我打算開個畫廊,她最近在準備一幅畫,如果能行的話會在我的畫廊上展出。”趙曦白眼神微微一定,然後輕輕道:“是麼……”如此難堪的時候被宋晏之化解,季梳雨奇怪的看了宋晏之一眼,似乎在好奇對方為什麼會主動幫她。宋晏之對上她的視線,若有若無的尷尬從眼中飄過,他清了清嗓子,沉著聲音道:“加油。”“嗯。”季梳雨很用力的點了點頭。其實她本不打算畫這幅所謂的畫,因為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實力出現在宋晏之的畫廊畫展上,但這一瞬間她突然就改變了想法。或許是因為悠揚的鋼琴聲,或許是因為西餐廳裡碗筷碰撞清脆跌宕的聲音,或許是因為從落地窗往外望去時的萬家燈火……也或許是因為,此刻宋晏之望著她的,那雙篤定而淡然的眼睛。她突然就覺得,自己不能辜負對方此刻的溫柔。“咳咳……”趙曦白突然的咳嗽聲打斷兩人的“深情凝視”,她神情有幾分不大好看了,用纖細的手指點了點餐桌,然後狀似不經意的開口道,“對了,晏之哥,有件事情忘了告訴你……”“嗯?”宋晏之回頭。季梳雨的視線也在這一刻被對方吸引。趙曦白笑了笑,一字一頓的說道:“我這次回國來雖然掛名那個機構,不過最開始的一年會在機構裡代一部分的課,正好今年沒有任何演出,所以……我至少會在國內待上一年的時間。”“叮”的一聲脆響,季梳雨手中的刀叉驀地撞在白碟上。與季梳雨的慌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晏之,他微挑了挑眉,眼中隻閃過一瞬驚訝,便淡定的點了點頭:“好。”季梳雨自覺可笑,彆人未來的人生計劃,又與她何乾?尷尬的聲音此刻倏地消了音,令季梳雨渾身不自在。所幸上帝是眷顧她的,服務員很快上前擺盤上餐,那一瞬間氣氛的凝固煙消雲散,季梳雨終於可以安心的享受這一頓會花掉她兩個月工資的奢侈晚餐。晚餐結束,開了車的宋晏之送兩個姑娘回家,趙曦白住在市中心的一個五星級酒店,很快抵達目的地,離開前頗有些依依不舍的看著宋晏之,然後很敷衍的說道:“那梳雨,以後我們經常約出來一起玩啊。”季梳雨不置可否的笑笑。副駕駛的門被關上,宋晏之重新抬起離合,車駛入車流之中。季梳雨端坐著,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世界,宋晏之的聲音突然撞入耳中:“畫準備得如何了?”季梳雨驀地驚醒,慌張的看向宋晏之:“什麼?”宋晏之又耐著性子吐出一個字:“畫。”季梳雨也不知道自己跟宋晏之哪裡來的默契,就這麼一個字,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於是變得更加尷尬起來,她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透露出少女的嬌憨,想了想,到底沒有實話實說,而是道:“……還沒有靈感。”許是前麵那輛車太大搖大擺的堵著他的路,宋晏之的不耐煩表現在他摁了一下喇叭上,語氣反而頗為平靜:“你是沒想過要畫吧。”真相被宋晏之戳穿,季梳雨呼吸一窒,半晌才斷斷續續的道:“……現在想了。”“為時不晚。”宋晏之給了她四個字評價,“確定了主題之後告訴我,我……”宋晏之話說到一半頓了頓,季梳雨好奇的看著他:“你什麼?”“……”宋晏之又摁了一下喇叭,再度出聲時輕飄飄的,季梳雨很努力的聽才恍惚聽清。他說:“我會幫你。”季梳雨隻覺得渾身雞皮疙瘩在刹那間冒了起來,她幾乎要懷疑是自己的幻聽,不假思索的開口道:“我沒聽錯吧?”宋晏之呼吸一窒:“……”季梳雨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突然趁勝追擊:“宋先生打算幫我?可是……宋先生以前不是都對我的畫不屑一顧的嗎?怎麼突然這麼好心腸了呀?”季梳雨是帶著打趣的口吻說出這番話了,但也不難聽出陳年舊怨。她還是埋怨他的。宋晏之極小幅度的扯了扯嘴角,嗤笑道:“季梳雨,你都說了是以前了。你以前還是千金大小姐呢,如今呢?”這句話堪堪出口,宋晏之就有些後悔了。果不其然,氣氛在刹那間凝固下去,季梳雨臉上的笑容驀地僵住,她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卷翹的睫毛輕輕垂下去。宋晏之幾度想開口道歉,但他二十多年來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不知該如何張嘴。隨著時光的消逝,季梳雨低垂著眼,突然抬起頭,直視前方,然後很輕的問了一句:“宋晏之,其實你……也很嫌惡如今的我吧。”說著季梳雨輕輕的笑了笑,帶著點難過的:“我和你一樣。”“一樣很嫌惡很討厭,甚至很惡心現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