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剛剛下完一場暴雨,空氣潮濕悶熱,隻隱約能聞到一股青草的淡香。少女穿過極長的走廊往儘頭的蘇式建築走去,鱗次櫛比的屋簷上還有水滴不時落下,在坑坑窪窪積了水的地麵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坑來。她動作很輕,沒有腳步聲,很快就靠近儘頭。門口站著的小姑娘穿著旗袍,時不時用手理一下有些卷曲的裙邊,看到她走近很低的喊了一聲:“季小姐,你終於來啦,老師在裡麵等很久了。”“抱歉,路上有點堵車。”季梳雨笑了笑,略顯蒼白的麵容上泛著一點潮紅,她出門時有點發燒,剛剛被冷風一刮,有點加重的意思。“趕緊進去吧。”小姑娘好心提醒了一句,推開房門。“咯吱”一聲,陳舊的木門發出響聲,入目是一整塊紅木建築,繁複的紋路纏繞成各異圖案,靠近窗邊的位置站著一道挺拔的身影,白襯衫,黑色西裝褲,微微垂著頭,隻留給季梳雨一道背影。書桌旁正在磨墨的中年男人抬起頭來,喊了句:“來了?”季梳雨又解釋了一遍路上堵車:“不好意思,蘇先生。”蘇先生擱下墨塊,往前邁了幾步,道:“小晏,這就是季小姐,你看看,行麼?”站在窗邊的男人這時才轉過身來,季梳雨抬起頭,對上他那雙黝黑如墨般的雙瞳。精致的麵容被窗外隱約透入的微光而籠罩上一層淡淡的朦朧之色,略顯陰暗的房間導致黑白交織,他站在這分界線的中間,一時間竟給季梳雨一種驚豔絕倫的少年感,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季。季梳雨的瞳孔急劇收縮,然後飛快地垂下頭去。她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於是握緊了些,從嗓子裡憋出兩個字來:“您好。”“你好。”男人的嗓音淡淡,似乎並未在意眼前這人是什麼反應,仔細端詳一陣,才道謝,“蘇叔叔,就她吧,多謝。”“好。”蘇先生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出去了,需要什麼告訴我。”季梳雨許久沒有起過波瀾的內心,此刻突然泛起了一種久違的羞愧與難堪,站在宋晏之的麵前,她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宋晏之和蘇先生的對話,把她當成了商品,換做以前,她早就轉身離開,可此刻,她隻能站在這裡,動也不動。難堪幾乎沒頂。兩人對立而站,沉默了太長時間,久到季梳雨想要落荒而逃的時候,宋晏之輕輕笑了笑,打破平靜。他隻笑了這麼一聲,嘴角撇下去,恢複一貫的清冷,淡淡地開口:“季梳雨,好久不見。”他念她名字時,仍如同從前一般,第二個字微微上挑,帶著不經意的輕佻。季梳雨拚了命的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眸色同樣平淡地抬起頭來,毫不在意似的開口:“好久不見……”頓了頓,她微微頷首,“開始吧。”光線暗淡,唯獨一盞昏黃的燈光照亮角落一隅。這是蘇城最具特色的一院建築,早年被蘇家收購置換成蘇宅,而整個蘇宅之中,又以季梳雨腳下踩著的這間房為首,昂貴且驕矜的拔地而起,像頭高貴的獅子俯視眾人。這裡被蘇先生改成了書房,滿滿三麵紅檀木製成的書櫃,無數本書整整齊齊的壘起,季梳雨所站的地方是這書房最為空曠之處,繁複花紋的牆壁旁,擺放著一張白色的凳子,鋪起薄薄的一條白色絲巾。季梳雨背對著宋晏之,手指微微顫抖著,解開自己的第一顆紐扣。有了第一顆,便有第二顆,直至她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裡,踐踏掉自尊之後,便有些無所顧忌起來。說起來,有什麼好難堪的,無非都是和之前那些人一樣罷了。這是藝術,她在心裡安慰自己。宋晏之坐在不遠處,油畫筆整齊一字排開,他不用畫架,就那樣擺在地上,一切做好準備後,抬起眼來,看了看她。季梳雨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宋晏之道:“彆動。”他的眼神平靜而淡然,像是真的隻在麵對一件藝術品,季梳雨突然察覺自己的可笑,再也無所顧忌,她輕輕“嗯”了一聲,微微闔上雙眼,頭靠在牆上不再說話。滴答。窗外雨水墜下的聲音逐漸消失了,一切靜得季梳雨以為自己誤入了一個平行空間,但她很敬業的沒有睜開眼睛。發燒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明顯,季梳雨甚至覺得自己呼吸的熱氣都變得灼燙,但宋晏之沒有喊停,她便不能停。就在這煎熬之中,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和宋晏之的初見。彼此不過十來歲的年齡,為了一幅畫而針鋒相對,不慎將畫撕成兩半,鬨到了畫展的負責人那裡,不歡而散。仔細想想,那時候的她也曾是天之驕女,站在旁人不可及的地方,一幅再難看的畫都有人爭著搶著要買。隻是後來……“好了。”宋晏之突然響起來的聲音打斷季梳雨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她站起身來,用白紗遮住赤裸的身體,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色,季梳雨一件一件的又將衣服穿上,邊還開口問道:“畫完了嗎?”“沒有。”宋晏之收拾著畫具,“明天同樣的時間再過來。”季梳雨有些猶豫:“我明天可能……”“錢還可以再加。”宋晏之說。季梳雨覺得像是有一個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臉上,疼得她連開口的勇氣都瞬間失去,季梳雨嘴唇翕動半晌,最後沉默地低下頭去,輕輕地“嗯”了一聲。宋晏之表現漠然,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轉身往外走去。房門推開,季梳雨這才發現外麵出了太陽,一場大雨之後,烈日照得地麵水光瑩瑩,有熱氣撲進來。季梳雨站起身來。“砰”的一聲,有板凳摔散的聲音墜入耳中,宋晏之的步伐猛地一頓,微微側了側臉,看到不遠處季梳雨倒在地上,孱弱的身軀有著盈盈一握的可憐感。麵色潮紅,明顯是身體不適,又起得太猛,暈了過去。宋晏之輕輕皺了皺眉。季梳雨醒過來,入眼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牆壁,鼻子被消毒水的味道縈繞,她茫然地看了好一陣。已經是傍晚了。窗外晚霞暈染開來,護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姐,如果還要繼續住院請去前麵補交一下住院費哦。”季梳雨局促的坐起身來,掀開被子,道:“不、不用了,麻煩您了,謝謝。”“不客氣。”護士對她笑了笑。季梳雨想離開,臨走前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開口問道:“請問一下……您知道是誰把我送到醫院來的麼?”護士想了想,回答:“是個小姑娘,看上去挺年輕的。”“哦。”季梳雨點了點頭,“謝謝。”她想應該是蘇家那個小姑娘,她待她一直很好,兩人也能聊上幾句話。想想也是,宋晏之那種性格,怎麼可能會……季梳雨自嘲似的笑了笑。季梳雨從醫院出來搜了一下地圖,確認當前位置之後往市中心走去,今天晚上有音樂噴泉,她如果在那裡待著,可以小小的賺上一筆——幸好蘇家的小姑娘送她來醫院沒忘記她的包,不然她隻能打道回府。市中心每到周六音樂噴泉的那一天,人總是格外的多,蘇湖邊圍了一圈看熱鬨的人,季梳雨在一旁的樹蔭下架起畫架,再支上一盞小小的台燈,一切準備就緒。她沒坐一會兒就有個姑娘走過來,問道:“可以畫Q版麼?”季梳雨點了點頭,說:“十塊一張。”“好。”姑娘興奮地坐下來,“就畫我吧。”於是季梳雨安靜的起草,仔細端詳眼前這姑娘,姑娘長得非常標致,但眼角有一顆淚痣,她便抓住這個特點來進行放大,Q版畫不了多長時間,大概十分鐘搞定,季梳雨將畫遞給了對方。姑娘很滿意:“哇,好可愛,謝謝你!”她的叫聲反倒吸引了一大批圍觀群眾,一連又接了好幾單,季梳雨壓抑的心情也不由得放鬆了些,架起一次又一次的新畫紙,直到一聲淡漠的男音落入耳中。“我也要一張。”季梳雨表情一僵,抬起頭。宋晏之身姿挺拔地站在一側,語氣平靜:“要水彩,不要Q版。”季梳雨垂下眼,沉默了一瞬,才開口道:“抱歉,隻能畫素描和Q版,這裡沒有畫水彩的畫具。”宋晏之眯了眯眼,非常乾脆直接地坐在季梳雨麵前的凳子上,視線輕掃過一旁的畫具,道:“那就素描吧。”“兩百。”季梳雨說。宋晏之頓了頓,眼神微微一閃,然後點頭:“可以。”“請您坐好。”季梳雨說。宋晏之換了一個散漫的姿勢,一雙眼灼灼地看著她,過了很久,突然開口道:“季梳雨,你不會畫著畫著又倒下去了吧?燒好了?”季梳雨眼中不易察覺的露出一抹尷尬來,她的畫筆頓了頓,然後輕輕地回答:“好了。”其實並不完全好了,嗓子還疼得她心裡發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