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桓王府,心裡仍是恨恨的。這個死酸文人,什麼不去管,就知道管人家的私事。太子成不成親與他何乾?每年好幾次,也不知煩不煩。不知道這牽動著京城多少的少女之心嗎?我悶悶不樂地站在府門前,叫人進去通報。過了許久,那老奴出來通報:“桓王回京途中傷了身子,近日正在休養,本是何人都不見的。念及蕭大人的救命之恩,便破例會一會大人。”這麼久才要我進去,想必是猶豫過了。我歎了口氣,跟他進去,他走過正殿,偏殿,都沒停,我正自狐疑,卻見麵前的人進了庭院,再一拐過假山,一方湖水映入眼簾。他這就停下步伐,對我一躬身:“王爺就在裡頭了。”我朝湖邊走去。正值春日,岸邊的桃樹吐了苞,有的已經開了幾枝花,盈盈生香。風吹過,一些花瓣落在湖麵上,漣漪微微緩緩地漾開來。慕恒就坐在那些落花的花枝底下,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他渾身潔白的衣裳,頭上係了長長的白色發帶,被風吹得輕輕飄揚。岸邊放著好幾個酒壇,有空的,也有滿的。大石上有一方小幾,上麵兩個玉杯,滿盛著酒。我看著他的側影,不知怎地愣住了。原先想的許多東西一下子成了團漿糊。而慕恒偏了偏頭,舉杯對我道:“過來吧。”我歎了口氣,朝他走過去,也坐在那塊石頭上,端起那杯酒一飲而儘。慕恒給我滿上,我又飲儘,如此三四杯,兩人依舊無話。一壇酒喝完,他不再給我倒了,眼睛隻看著湖水。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你這是為什麼呢?”慕恒也不看我,道:“不為什麼。”先前和他同車進京的時候,覺得和他很近。如今卻覺得遠了。我又歎了口氣,另開一壇酒。他這才轉過臉來,道:“記得小時候,你常常跟在大哥身後,戴著個麵具,將什麼都遮住了。其實我一直不喜歡你,不是因為秋紅,而是覺得,你總是興高采烈,雷厲風行,這些卻不像是真的。”我麵上神色一僵,轉開臉去,問:“怎麼突然說這個?”“現在也不開心罷。”他已然微醺,吐字略有不清。“王爺你閉門不出,朝中風言風語的,我這個九門提督,能當得痛快嗎?”不知怎的,被他這麼一說,我心中突然湧起一陣異樣的情緒,隻得就著酒壇喝了一大口,將那波瀾生生按了下去。兩人悶頭喝酒,又是一陣沉默。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慕恒清俊的臉上,暮光一點點撤去了。朦朧的月色開始映在水麵。“聽說你隻見了白師父的遺體一麵,便要底下的人操持他的身後事了,”他已然半醉,轉眼看向我,“我也沒進宮守孝。近來總是想起鳳宵那夜,想許多年前那個雪天。我終究還是辜負了父皇吧。”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睛已經酸痛。這些天心上像是有根弦緊緊繃著,被他這麼一說,幾乎斷掉。我不言,抿唇平複心情,而慕恒掃了我一眼,道:“彆撐著了。”“早知如此,不如當初死在澤水夜船之上,”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囁嚅,“何必回來趟這渾水。”慕恒朦朧醉眼一眯,低低歎了聲,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我也灌了自己一口酒:“走之前,老頭子說要同我飲酒送彆,我卻不耐煩,急著回東宮和兄弟們擺告彆宴,他不知說了多少好話,才留我喝一杯。他親手做了我最愛的小菜,我也沒動筷子,隻顧著瞧時間,嫌他囉嗦,急躁地催他把話說完。他問我,你是不是還恨我逼你吃帶毒藥的飯食?我當時煩躁,口不擇言,說,當然恨。我說,這些日子外頭又進了美人冊給太子爺,我這一走,回來他說不定已成婚了。我是個女子,我本可以成為那冊上的一張,可我現在算什麼,你為了大權不旁落,讓我成了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你說我恨你不恨?這些都不是真心的,我隻是被他纏得煩了,刺他幾句,我隻是心裡有火,就往他身上撒。我當時急著脫身,是心裡覺得他總會在的,不管我此去多久才回來,他總會在的。可是,這就成了最後一句。我出門前對他撒的這些火,竟成了我對他說的最後的話……不知道老頭子沒等我回來,就刎頸自儘,是不是還在怪我。”慕恒默默無言,我微醺間,覺得自己可笑,將壇中酒一飲而儘,抬頭任帶著桃花香氣的夜風吹到我臉上。“你想知道我為何閉門不出?”他終於開了口。“當然。”“我從前是最果斷的人,但如今卻開始猶豫。聽說人有了在乎的東西,就會變得畏手畏腳。國相催我許久了,我仍舉棋不定,大概,真的是因為放不下吧。”“王爺放不下什麼?江山?帝位?榮華富貴?”我趁著酒勁,把一切都挑明開來。“都不是。”他突然回轉頭直直看我,眼神灼熱得讓我心驚。“是一個人。”他這麼對我說道。我一愕,愣愣地望著他,心想,不是又要提秋紅了吧……“蕭遙,彆再對我講傷心事,”卻聽慕恒的語氣一改從前的冰冷,帶著酒醉的含糊,在這浸滿花香與酒香的夜裡,變得纏綿而溫柔起來。他喃喃道:“你重傷那夜也是。你一說,我的心都要碎了。”若不是親耳聽到,我打死也不會相信,慕恒會說出這種話來。我似乎覺出了什麼,卻又不敢細忖,隻是避開他眼光,一時心跳如擂鼓。都說酒後吐真言,可慕恒這……這估計是瘋了。我猛地站起身來,道:“小王爺醉了。”他也站起來:“彆叫我小王爺。澤水之上,你冒死為我擋下那一劍前,喚我什麼?”……慕恒。“下官不敢僭越。”我退後一步,從岸邊大石上下來。“不敢僭越?”未料他也跟著,一路你進我退到桃花樹下,“可你早已僭越了。”我無話可說,而他又逼問我:“那夜渡口,你為何要回來?你的主子是太子,意中人也是他,為何你明明可以拿著那盒子去複命,卻偏偏選擇冒死留在我身邊?”我被他說得心驚肉跳。“誰、誰說太子是我的意中人?”我臉上一熱,語無倫次。“不是嗎?”慕恒突然笑了兩聲,他醉眼微眯,停頓片刻卻問,“那我呢?”我的臉更燙了,幾乎不能呼吸。本能地又後退一步,卻撞上桃樹樹乾。他得寸進尺,跟著向前挪。我嚇得抓住劍柄:“你……彆過來!”慕恒不聽,還要接近:“鐵麵大人,秋紅姑娘的帳還沒算呢,”他的聲音低沉,“五年前你橫刀奪愛,如今,就當賠我一個吧。”我本能地拔劍擋在自己身前,卻依然覺得沒有一點底氣,好像他是吃人的妖怪。“王爺你你……”他絲毫不懼我的劍,直接用身子逼上來:“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你要拿,便拿去吧。”“我我……”他靠得太近了。我侍衛生涯中第一次手軟,掉了武器。可我還沒來得及想,就感到一具沉重的身子壓了上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被那人緊緊箍在了懷裡。慕恒身上淡淡的龍涎香和女兒紅的味道摻起來,幾乎要讓已被嚇醒的我再次醉了。我腦子亂得要命,身子僵僵的一動不敢動。耳朵嗡嗡地響,除了他的心跳聲,什麼都聽不到。他的心跳得極快。須臾,他略略鬆開我。隻是還不待我鬆口氣,便感到他的氣息猛然逼近,接著就是唇上一熱。我腦袋一嗡,眼睛大睜。慕恒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眉頭卻皺著,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他的氣息是亂的,而我已經駭到屏息。我愣了片刻,猛地推開他。慕恒被我推得一個趔趄,險些坐倒,退了三步,手撐著大石的邊緣才穩住。那石塊尖利,登時將他手劃出一道口子。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淌下來。“王爺,你醉了。”我重又拾起劍來。他看著我,神色從驚愕到釋然,而後啞然笑起來,眼底的光漸而滅了。“原是我妄想罷了,”他低低地說,“父皇母妃,江山美人,都是他的——我卻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能得到。”他停了停,忽而疲態頓生。“罷了,我不爭了。”“王爺……”我此時不知怎地想起十年前皇後去世的那個雪天,他獨自行在寒風當中,眼淚將衣袖沾濕結冰,卻咬牙一聲也不出。“遺詔,我明日一早便送到東宮。”慕恒垂著頭,酒似乎已醒了。我眼睛一張,還想問他,卻被他手一揚止住。“回皇兄身邊去吧。”我心亂如麻,沒再說話,隻把劍插入鞘中,拱手算作告彆,便逃也似地轉身朝外走。到轉彎處不由回頭一望,隻見他又獨自麵朝湖坐下,拿起一壇酒,而鮮紅的血蜿蜒浸入他雪白的袖口,慢慢暈開來。太他娘的嚇人了。我一路疾行出了桓王府,悶頭走到了東宮才緩過勁來,一立定,回想方才的事恍如隔世,回宮路上所見所聞更是什麼都記不清了。我戳在院子中間,任夜風打在臉上,方才被嚇沒的醉意這才一點點湧上來,令我雙頰發燙。我於是伸手拍自己的臉,不由又喃喃一遍——太他娘的嚇人了。回想當年一雙眼差點把我都媚住的秋紅姑娘,我不由深思,這些年,慕恒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的品味如此急轉直下?正思索中間,秦信從院子拐角處現身,一溜煙跑到我麵前:“頭兒,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和桓王……相談甚歡,嗬嗬。”我避開他的眼神。“哦,口風探得怎麼樣?”他將我往院子裡讓,邊走邊道,“太子爺還有些擔心呢。”“是嗎?”我心中一暖。便聽見那邊說:“可不是,頭兒你要是折了,誰乾明天的活兒?”我翻了個白眼,咬牙說:“什麼活兒?”“彌都來的急報,西戎國的小公主已經到鳳寧驛了,明日便要抵京。這公主好排場,要住百花叢裡的園子,對著月的碧紗窗,金絲繡的被,白玉雕的床,還點了鐵麵給她做侍衛。”“金絲繡的被,硌不死這蠢貨,”我哼了一聲,加快步伐,“我堂堂九門提督,給蠻子提鞋,不去。”“哎哎哎,頭兒,”秦信忙跟上,“你可想清楚了,這小公主可不是沒的要這些,聽說西戎老國王要把這唯一的女兒嫁給咱太子爺,此次來便是議婚的,咱們不好好伺候,少不了得罪了未來的主子。”我腳步頓住了,腦子似乎一下子慢了下來,過了不知多久才開口:“太子應了嗎?”聽著這聲音,卻不像自己的。“十有八九是應了。與西戎和親當然是好事,再說如今剛因皇位之爭亂了一遭,新主即位若惹怒了西戎國,總不是好兆頭。再說了,聽說這公主天香國色,與太子爺可是天造地設。”原來禮部尚書今天是說這個。我低眼,說了聲“知道了”,便疾步朝我的屋子走去。秦信在後頭喊:“頭兒,那這差使你應是不應啊?”“既是太子之命,何有不遵之理。”我答。月色盈庭,我笑了一聲,仰頭,歎道,慕恒啊,今夜的風還真是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