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家生氣了。很快,整個禁中都知道並且開始為此擔憂,除了持盈。但誰都摸不清楚官家到底是為何動的肝火,畢竟官家平日裡雖然有些肅穆,但大多時候還是寬仁的,唯一清楚的,也是持盈。自一年前的北伐折戟,和議時北朝願割涼州等地,可北人奸詐,趁南朝回師之際居然又翻臉出兵占領了西境,不久趙譽下旨令大將鄧威率軍,與燕國公薛益一起西進奪回了涼州一線,這一仗陸陸續續打了半年才算徹底穩定了邊境,國人才算鬆了一口氣。外憂既定,接下來就是理清內亂。借著淳於獻謀逆一事,倒是抓出了不少心懷鬼胎的朝中大臣,趙譽一番動作,鬨得整個朝野震蕩不止,發落了不少人人,尤其是朝中曆來爭鬥激烈的朋黨,雙方都元氣大傷。一直到了年末,內外的局勢才平緩下來。也因此,當初官家帶了一個女子回宮的消息並未在朝中引起太大的波瀾。更何況,官家隻是封了一個紅霞帔。後宮統共也就三位娘子,官家春秋正盛,後宮如此冷清,大臣們上奏疏請官家廣充後宮還來不及呢,不過是多了位紅霞帔,紅霞帔算什麼,嬪禦裡最最微不足道的。唯獨有些爭議的是這位娘子的來曆有些不大清楚,隻說是姓韋,旁的家世籍貫等一概不清楚,更重要的是她還為官家誕下了一位帝姬。算起來,這位娘子就應該是官家北伐時在外頭碰上的,這就有些不太好聽了,官家帶兵北伐,戰事如此緊要,卻還留下了這樣一段風流韻事,難免會有損官家的英名。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不過是添了些猜測和流言,對那個女子產生好奇。市井裡也流傳過許多版本,有說是歙州城中的民女,官家在歙州禦敵時一見傾心,便隨軍帶著,也有說是北邊或是襄州或是宿參等地的俘民,官家帶兵攻下城池後,被守將獻了出來,還有最不堪的一種說法,說是軍中營妓。大虞軍隊曆來有待營妓的舊例,且每當打了勝仗,都會遣營妓到帳中歌舞慶賀,這些營妓都出自教坊司,並非都是低賤的,也有隨軍但不操那賤役的。但不管她是怎麼出現在官家跟前,所有版本的故事裡都相同的是,這女子運氣實在是好,不僅能引得官家側目,更是走了天大的運能懷上龍嗣,否則,官家最後也不會將她帶回禁中,封了一個最末等的嬪禦。不過,她誕下的也隻是位帝姬而已,所以,除了給行都的百姓增加一些茶餘飯後遐想議論的談資,這位娘子並未引起多大的關注。隻有禁中的人才知道,這位娘子特殊在哪裡。最令人震驚也是最大的禁忌,就是這位韋娘子的相貌,跟已故的壽安長公主幾乎如出一轍。禁中見過長公主的人其實並不算多,長公主當初跟隨程太後一起住在北內,可自從太後與上皇接連崩逝,北內便成了空置,那些宮人都受官家的恩典,被賞了足夠的銀子放出宮去了,當初在福寧殿的舊人幾乎都沒了。南內自然還有一些宮人是見過長公主的,可那位韋娘子也神秘得很,隻待在所居的玉京殿裡,尋常基本見不到人,那玉京殿的位置又特殊,是整個南內最偏僻的一處宮殿,隻離清思殿稍近,南內的許多宮人都未曾得見過那位韋娘子的真容。最初說韋娘子長得極像長公主的流言,是從貴妃身邊的宮人那兒傳出去的,很快就傳到了官家的耳中,官家當即就命呂思清徹查,當夜就直接當著貴妃的麵杖死了那兩個宮人,自此,便再無人敢重提這個話頭。不久後宮裡發生了另一樁事,吸引了所有人的關注和議論,那便是韓昭儀離宮修行。這個消息引得朝內外一片嘩然,誰不知道韓昭儀是後宮裡最受官家寵眷的一位娘子,當初發生了那樣多的事,引得外頭謠言四起,官家都沒有做出處置,緣何如今突然就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其中的曲折才更令人好奇,好要窺探一二,大家紛紛揣測著官家與韓昭儀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曾經如日中天的寵妃如何失了聖寵,各種猜測層出不窮,行都裡的百姓也樂此不疲。韓昭儀已經離宮了,如今官家情緒如此低落,想來自然也是因為此事,禁中的宮人們都紛紛如此揣摩,暗歎官家對韓昭儀怕還是心存眷戀。持盈心中自然明白,趙譽這彆扭是從上個月就鬨起了。新年伊始,各國的來使紛紛到達臨鄴,趙譽連著幾日都在接見各方使團,回到清思殿時已經入夜了,他剛步下輿轎就傾聲去問黃平,“今日她……有沒有過來過?”黃平心思轉得快,立馬就明白他在問誰,隻能搖了搖頭答道,“稟陛下,今日娘子不曾到清思殿來過。”趙譽的臉色立馬就沉了沉,隻掩下了情緒疾步步入殿內,書桌上還有一遝奏文,他拿起翻了翻卻壓根看不進去,起身在殿內來回踱了幾圈,終於忍不住,對著黃平吩咐道,“去玉京殿!”持盈正在哄女兒睡覺,“迎曦,你要是不聽話,明日娘娘就不讓哥哥們帶你玩了。”趙迎曦,趙譽的寶貝閨女。這名字還是當初在永嘉時,他與她並立著看天邊的日出,那一刻他決定給女兒取這樣一個名字。黑夜已儘,迎接晨曦,既是他對日後的希望,也寄托著對女兒的疼惜,望她這一生,即便有陰翳,也能向陽迎曦。迎曦是被她爹給寵壞了的,每天精神頭好得出奇,玩心大得根本不像個姑娘家,剛剛會走路,就要跟在兩個兄長身後跑,到了夜裡也不肯睡,要擰著母親帶她出去玩,最叫持盈頭疼。持盈剛要成功哄得女兒睡著,忽聞外頭傳來一陣推門聲,她回過頭去,見那熟悉的身影正朝內殿走來,榻上的迎曦也看見了,立馬興奮地叫著“爹爹”。趙譽每每聽到女兒叫這一聲爹爹心就給化成水了,上前來將小人兒給抱在懷裡,額頭抵著額頭,“爹爹的乖寶兒,今日想不想爹爹?”趙迎曦如今早已經聽得懂大人的話了,卻故意不答,隻在父親懷裡蹦躂著,又指著外頭,示意自己想要出去玩。趙譽抱著她,轉頭去看持盈,見她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也不看他,隻道,“好容易要哄睡了,你偏來招她,那你哄吧,我去看蘅兒去了。”說完,就轉身走了出去。等趙譽將女兒哄睡了,去了蘅兒房壓根沒有持盈的影子,找了一圈,竟是在書房裡找到她的。她正坐在桌邊的凳子上,背對著他,趙譽緩緩走近。持盈轉身看向他,靜靜地看著,等待著他開口。趙譽走到她身前,在凳子上坐下,她好整以暇,“陛下不生氣了?”她那語氣,端像對付英兒與蘅兒一般,趙譽冷哼一聲,“你倒是知道我心裡不痛快,隻是不在意,是不是?”持盈低歎一聲,起身朝著另一邊的書桌走去,從桌上那厚厚一遝紙中抽了一張,拿到他麵前,問他,“是因為這個是不是?”那紙上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卻沒有一筆是馬虎的,一看便能想象到書寫之人費了多大的心思。“你這索性也不藏著掖著了,生怕我瞧不在是麼?”那日持盈寫完忽聞女兒的哭聲,忙擱了筆出去,一直忘了收起來,這才叫他看見了。“你不已經知道了麼,”她淡淡地答,仿佛不以為意,“這十年來裡,我每年都寫……”持盈說著,一邊偷偷瞥他,見他聽得眼睛裡都快要有酸水冒出來了,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趙持盈,你還笑——”她立馬上前,抬手捂住他的嘴,他坐著,她彎著腰,索性就直接坐到他的腿上,可這樣的動作也並未能取悅到他,她湊近了輕聲道,“不是說了不能叫我的名字麼。”其實房中再無他人,隻是她一貫小心而已。見他眉頭擰著,她又靠上去親了親他,趙官家心裡的防線其實早就轟然倒塌了,此刻隻是嘴硬道,“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去。”她現在越來越會對付他了,每次就拿這些小手段,大不了就投懷送抱,就沒有他不就範的,最後什麼都依了她。她拿著那張紙,對他道,“當年他為了護我南下,喪命在了半途中,我欠了他的,這些年抄這些經文,既是為了度亡靈,也是為了讓自己心裡能安。”她窩向他懷裡,“你不能不講道理。”趙譽唇邊浮起一抹苦笑,那日他看到桌上那厚厚的一摞,不知她要寫上多久,這十餘年裡,又不知她為那個人寫了多少。他低聲冷嘲道,“我知道,我沒資格生這份氣,他為了你連性命都不要,你忘不了他也是自然,若非他已不在人世,你也不會跟我在一起,甚至要不是崇寧之亂,他就成了你的駙馬,我呢,也隻是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裡的潦倒之人,惦都不敢惦著你。”“嗯,”她點了點頭,“若是那樣,咱們迎曦也是要叫彆人爹爹了……”剛說完,就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眼睛盯著她,目眥欲裂,“你敢!”持盈如今最大的變化,就是私底下愛逗他,趙譽並未沉不住氣的人,可她太知道他英雄氣短在什麼地方,招惹他時,一氣一個準。“我告訴你,即便沒有崇寧之亂,我不是這大虞的官家,你也彆想著什麼裴述,你嫁了他我也會把你搶過來,照樣要你給我生下英兒和迎曦,你的孩子,隻能叫我爹爹。”她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地對他道,“好了,若是我放不下過去,又怎麼會這樣掩掩藏藏也要留在你身邊,裴述他不過是年少時的事,那會兒年紀還小,哪懂什麼情愛,誰年少時不曾有過這樣的小心思,你那會兒就沒有傾心過什麼人?”她伸手點了點他硬硬的胳膊,被他身後捉住了不放,就握在掌中,低頭看著她道,“有啊。”她那神情,一副“看吧,你也有,拿你應該明白的”的樣子他卻道,“那個人,如今給彆的男人寫著佛經,虔誠得很呢。”她笑了笑,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有些失神,趙譽將她抱得更緊,低聲道,“元元,你不信麼,世上就是有我這麼固執的人,十六歲那年見了你,這輩子想要的,就隻有一個你。”她看著他,仿佛是有些愧意,“那時我真不知道……”“嗯,”他低低答了一聲,苦笑著道,“我知道,你還怨我對你表姐無意,那會兒我以為你是明白我的心思的,隻不過瞧不上罷了。”持盈的記性不大好,可當年自己拿著劍抵著他脖子的事情還不至於忘了,甚至後來害他進了獄中,以至於讓他家中蒙難。如今聽他這樣說,心裡忍不住泛疼,“不是的,我若是覺得你不夠好,會希望表姐跟你在一起麼,當年你跟著我大哥在馬場上擊球時,你不知道看閣裡多少世家小姐都在盯著你看呢。”“除了你,是麼?”持盈看著他道,“那你知道我那會兒喜歡裴述什麼麼?”他的臉色又不大好了,她還問他,仿佛不知道他在意得要死。“我覺得新鮮,他身上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新鮮的,我在禁中長到十幾歲,又總是被娘娘關在院子裡,我隻是想知道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模樣。那年父親想讓我嫁給薛益,我偷偷逃了出去,他們都以為我是討厭薛益,其實不是的,我討厭的,是宮裡那沉悶的日子和那被一堵堵紅牆圍起來的世界,我太任性了……”她說著,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所以你知道麼,當時北朝南下帝京被圍,裴述帶著我南逃,然後我親眼看到他死在我麵前,是我的任性我的自私害了他,而我曾經千方百計想要逃離的帝京與雙親,竟從此永隔……我這一生最大的成長都因為兩個人,裴述正是其中之一,這是無法抹去的事實,可這不是男女之情,是我對他的愧疚與感激。”“不管怎樣,如今你是我的,”他勾起嘴角道,“我便勉為其難讓他成為那其中之一。”她又笑了起來,“你彆誤會了,我說的兩個人,一個是裴述,另一個……是英兒。”趙譽盯了她一眼,卻沒有生氣,他抱著她,輕聲道,“我都明白的,我也感激他,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是在生自己的氣……”她了然道,“果然,不僅是因為看到了這些手抄的佛經,還有上次你說的位份的事,你就為那個不高興是吧?”前不久他曾提出想要晉一晉她的位份,剛跟她提了提就被她拒絕了。持盈的理由很簡單,他若是表現出對她格外恩寵,自然會引得外頭的關注。“難道趙官家是覺得我不識好歹?”“說什麼呢,”他手上用力,讓她跌到他的胸前,發出一聲低呼,“元元,我是在生自己的氣,彆說裴述可以為你不惜性命,薛益當初也能及時帶兵入京保護你,我卻什麼都給不了你,我真是沒用透了。”這就是他這些日子以來不對勁的根源,持盈身後抱住他,好笑地道,“孩子他爹,你怎麼這麼傻啊。”她靠在他胸前,“那你覺得我要的是位份虛名麼?我不想要那些,既不想,也不願,我不願因此引得什麼流言,我不願讓孩子們遭受那些不堪的猜測,我寧願這樣子,是因為我想要和你長長久久,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這不就是你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麼?”他抬手扶住她的肩,讓她抬起頭來與自己直視,他眼中浮動著脈脈溫情,讓她如溺深海一般。他忽地站起身來,嚇得她一驚,他笑著將她撈在懷裡,抱得緊緊的,“怕什麼,還能摔了你?”他抱著她,往裡頭走去,持盈睜大眼睛問他道,“你做什麼?”回宮之後,夜裡持盈都讓女兒睡在身邊,趙官家來了,也隻能委屈自己跟母女兩人擠在一張床上。趙官家也曾暗搓搓地想要獨占持盈,於是佯裝不經意地對她道,“夜裡囡囡在身側,我都不敢睡沉,就怕一個不注意壓到了她。”持盈想都沒想便道,“也是,那你往後就在清思殿歇吧,免得讓孩子擾了你。”趙官家隻能按下不提,可他是個正常男人,心心念念的人就躺在身側,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夜裡等女兒睡沉了,就直接將她打橫抱起,她怕吵醒女兒也不敢鬨出聲響,就隻能被他抱到書房,事後再由他抱回來。將她放到裡間的軟榻上,替她除了鞋襪,他伸手將簾子放下來,然後覆身上去。“想了想我的確沒什麼能給你的,彆的你也不稀罕,”他在她耳邊低聲道,“你說想和孩子們在一起,既然你喜歡孩子,這個我總是能給你的,你要多少,我都給你。”“趙重鑒,你……”她氣鼓鼓地,剛一開口,那句“不要臉”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被他用唇堵住,再發不出聲音。外頭的蠟燭“啪”地一聲爆出一個燈花,可這微小的聲音全淹沒在了兩人旖旎糾纏的唇齒間。舊歲已遠,又是一年春始,趙官家覺得人生至幸也不過如此。皇朝霸業,帝王宏圖,不過都是一葉障目。江山千裡,流芳百世,也終究不敵有她在身側。勝過人間無數……——不過!驚喜到這裡還沒有結束,接下來,阿星將展開“番外”階段。番外內容不會太長,阿星將不定期更新,畢竟三次元雜事繁忙,有許多無奈,不過會保證儘快完結,大家若覺得追更不易,可完結後再來觀看。番外講述的是趙英的故事,畢竟爹娘這麼美滿,接下來就是養娃了。可愛的英兒長大後會遇到怎樣的人,會經曆怎樣的故事呢?以下是番外的簡介,大家可以期待一下~簡介:那一年,趙英率四十萬大軍渡了沅江,北上一舉收複了北邊半壁河山,成就萬世基業。帝京城裡,他終於又見到了她。那時的他以為,連江山他都能重新收複,金甌既能無缺,他與她,自然也能破鏡重圓。他不知道,江河的逝水,天邊的流星,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無法追回的東西。少年夫妻,終成陌路。是他忘了,她說過,她隻往前走,絕不回頭。原來當初她留給他的那句話,是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