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陰冷得刺骨。臨鄴不似舊都,舊都在北邊,冬日裡雖冷,但就算是大雪連日,衣裳穿厚些便會覺得暖和起來,南邊就不一樣了,南邊的風雖是綿柔的,卻能吹進人的骨頭縫裡,衣裳再厚都是浸骨的寒意。紅纓是從舊都過來的人,任臨鄴城再是歌舞升平,心裡總是惦念著北邊的故土。她走到院門外時,府上的下人們紛紛行禮,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姑姑!”紅纓點點頭,看著院門外頭,沒過一會兒,回廊之後有幾盞燈火,漸漸地靠近這院子,等再近了些,便可看到是幾個下人簇擁著一位身著織錦襴袍的男子走過來。那男子身量修長,麵貌清俊,行走之間風姿卓然,一瞧便不是尋常之人,等他走到院門口,院內的下人們接連行禮,連紅纓也福了身,跟著身邊的下人一塊道,“請團練大人安!”男子上前來扶她,“姑姑不必多禮。”從前在舊都,紅纓是程皇後身邊的女官,後來逃到了南邊,就在禦前伺候,官家待這些舊人一向很好,因為信任她,才將她撥到趙譽身側,趙譽性子謙和,見了她也總會恭敬地叫一聲“姑姑”停在暖閣外時,一乾下人都止了步,紅纓低聲開口對著趙譽道,“人在裡麵,團練進去吧。”趙譽點了點頭,步入了房內。屋子燒了地龍,溫暖如春,窗下養著的那盆蘭花也是綠意不減,案幾上的香爐裡,白色的煙絲縷一般的透出來,整個屋子都籠著這馥鬱的香氣,屋內統共就點了那麼一盞燈燭,燭光微弱,照得屋子昏昏暗暗的。趙譽皺眉,覺得不大自在。趙譽十多歲起就入了軍營,這幾年又一直在越州練兵,他和彆的宗室子弟不同,年少時受儘了辛酸苦楚,從來就不是個驕矜的性子,雖然後來被官家收為了養子,地位顯赫,也不改沉穩謙卑的作風,雖然雙親早已亡故了,無人管教,可一直潔身自好,身邊一點汙穢之事都沒有。他進了軍營後,更是滿腹心思都撲在了帶兵操練上,在軍中都是與士兵們同食同宿,從未沾過什麼女色。到了弱冠之年,身邊彆說收房,一個貼身伺候的丫鬟都沒有,走哪兒都是那幾個親衛,臥房裡彆說什麼熏香,除了一張拔步床,便是牆上懸的弓箭與刀劍,連多餘的擺設都不曾有。見到這滿屋子的霏靡,自然不舒坦。好在屋裡一個下人都沒有,他進了屋內以後,門就被掩上了,紅纓帶著府上的下人們退到了外頭去。趙譽想,紅纓姑姑到底是明白他,不想叫他難堪。方才在院子裡,紅纓就寬慰他道,“這沒什麼的,外頭那些世家的公子哥兒們,十多歲的年紀家中都要安排人,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趙譽沒說什麼,在宮中時,官家已經都跟他說了。他向來純孝,官家的安排,他沒有不應的。這件事不也算什麼,既然是官家的意思,那他照辦就是。裡頭那架雕花架子床上,垂著厚厚的帷帳,其實是有些不尋常的,臨鄴的女子床外一般都掛輕紗,不會掛這麼厚的帳子,可趙譽沒進過女子閨房,便也不懂這不尋常之處。因帷帳厚,所以也瞧不見帳中的光景,可他知道,人就躺在那裡麵。他不知道那女子是何人,可想來就是宮中的一個尋常宮女,人應當是紅纓姑姑挑的,大約是個家世清白,性子溫和的。隻是,這賬內是誰,於他而言都沒什麼差彆,他甚至覺得不知道這人是誰更好。趙譽在那床邊站著,心裡還是有些彆扭,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歎了口氣,然後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裳。在這冬日裡,人人都裹著棉袍大氅,可他身上就外頭的襴袍和裡頭的裡衣,他是行伍出身,在越州的軍營裡,日日跟著士兵們一塊操練,就算是冬日裡,操練完了也跟著大家一塊兒去河裡衝洗一番就是,在寒風裡就是身著單衣也絲毫不覺得冷。他輕輕撩開床帳,大約是因為帳子隔著,裡頭的香氣反倒沒有屋子裡那麼濃厚,隻淡淡的,有些清冷,裡頭錦衾蓋著,燭光本就不甚明亮,帷帳又厚,裡麵什麼都瞧不清,依稀間,隻能看到一匹絲緞般的長發,蜿蜒在那錦被上。他合上了帷帳,裡麵便什麼都看不分明了,他躺進被子裡,卻離那女子有些遠。這種事,趙譽也略聽說了些,紅纓姑姑說得不錯,那些世家子弟們,長到十四五歲的年紀,家中便會安排個丫鬟來叫公子哥兒們知人事。雖說被選中的丫鬟都是些身子清白的,可一般也會先給他們看避火圖,教她們懂得男女之事。趙譽躺在那兒,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身側有什麼響動。他原是想著,這人是紅纓姑姑選的,自然是個聰慧的,會解他的尷尬,他隻需躺上一會兒,等事畢了,便可離去。可誰知那女子就那麼背對著他躺著,紋絲不動,他甚至聽到她低低的呼吸聲,趙譽不禁想,難道這小宮女是等得太久,直接睡過去了?他眉頭皺起,想了想最終還是靠過身去,伸手攬上了那女子的肩。小宮女並沒有睡著,因為就在他的手一觸到她時,他明顯感覺手下的肌膚瑟縮了一下,有些楚楚可憐。趙譽橫下心,手上一施力,就將人整個都攬了過來。他是徒手能挽幾石弓的人,那宮女身子纖弱得很,被他單手一攬,就撞進了他的懷裡。那麼纖細的身量,在他懷裡忍不住微微發著顫,趙譽本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這會兒也覺得生了些憐意出來。他啞著嗓子,低低開口道,“彆怕……”那女子沒有吭聲,甚至那一整晚,她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至多是在中途疼得受不住時,小聲嚶嚀了那麼一兩聲。那聲音孱弱,像隻掉進了陷阱裡的小鹿一樣,甚至帶了一點哭音,卻強忍著,不敢泄露出來。哪怕等一切結束都已經是深夜了,趙譽還是起了身。屋內點的蠟燭已經燒完了,因下人不敢進來添燈,所以此時屋子裡漆黑一片,雖看不見,可趙譽知道,那宮女也醒著,隻是又縮到最裡邊去了。他開始穿身上的單衣,屋子裡除了這點聲響便再無其他,靜極了,有些月光透過窗戶紙照了進來,平添了些冷意。趙譽覺得方才自己是有些魯莽了,他在這方麵的確毫無經驗,又是個在軍營中混過來的粗人,力氣大,那小宮女遭了些罪,身上大約不大好受。他從衣架子上拿下了外袍,等一切穿齊整了,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想著要不要說幾句安撫的話,可滿腦子空得很,不知道說什麼。又轉念一想,不過是個宮女,尋常那些世家的公子,還有可能會收這種女子為通房,可他不會,這宮女日後與他不會再有什麼瓜葛。就算他沒有這麼無情,官家也不會允許,趙譽知道官家為何要給他安排這一出,就是想著他與那孫家小姐定了親,怕他在軍營裡待慣了,不懂得疼惜妻子,所以安排了個宮女來。他往後既然會有正妻,便不會讓這女子留著,給他日後的妻子添不快。趙譽從房內出來時,走到廊下,才看到紅纓還帶著幾個下人守在院門處。他便更有些不自在,好在紅纓上前來道,“團練過兩日就要回越州去了,回院了好好歇息吧,這裡老奴來打理。”他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湊近了低聲對紅纓道,“姑姑,你……讓人給她瞧瞧,”他遲疑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彆傷著了……”紅纓點了點頭,低聲答,“老奴省得的,這些事都會打點好,不過是個小宮人,不值得您放在心上,您去歇著吧。”等看著趙譽出了院子,紅纓這才走到那屋子內,她讓下人們都退下了,連院子裡也不留一個。進了屋先將燈燭點上了,等她走到那床帳邊,低低喚了聲,“姑娘……”裡頭聽到是她的聲音,這才應了聲,紅纓去掀帳子,見那女子已將衣衫穿好了,正在盤襟前的扣子,那手抖得不成樣子了,臉上還留著淚痕,可神色卻已是平靜無常,像是什麼都被發生過一樣。紅纓忽然想起從前在舊都,眼前這女子還是個小姑娘,長在玉樹瓊枝堆成的宮殿裡,千人奉迎萬人仰望,嬌滴滴得跟什麼似的,何曾想到會有如今的光景。可她也沒料到,從前那個姑娘,如今卻會變成如此堅韌的性子。紅纓扶著那女子起身,卻聽到她低吟一聲,腿上仿佛使不上力,紅纓忙伸手將她雙臂駕著,借力之下,她才站定。屋外傳來壓低的聲音,“姑姑,軟轎備好了。”紅纓答了一聲,“知道了。”她取過那衣架子上放著的一頂冪籬,幫著那女子戴在頭上,輕紗垂下,遮住了她的身量和容貌,紅纓這才扶著她,朝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