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邵一安房間的燈正長亮著,管桂蘭正垂頭喪氣地坐在她的床上。白天邵一安接到管桂蘭的電話,說是想來看看她。太久沒聯係,邵一安一時間連“媽”都叫不出口。畢竟當初說邵一安是“賠錢貨”,也都是出自管桂蘭之口。管桂蘭到筒子樓已經天黑了。她堅持不打車,跟返校的學生擠在同一輛公交車上。管桂蘭臉頰上有些擦傷,頭頂幾根新長出來的白發自顧自地顫動。邵一安不記得有多久沒回過家了,管桂蘭看上去老了很多,瘦得像個紙片人似的,神色間多了呆滯。邵一安離家的這些時日,不是沒有跟管桂蘭聯係過,隔著電話聽筒,管桂蘭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可現在坐在邵一安麵前的她,卻是一副膽怯的樣子。她們母女本就沒有多少話說,又共處一個封閉空間,更顯得沉默。邵一安起身給管桂蘭燒水,管桂蘭的聲音在背後突然響起:“聽說你在酒吧唱歌哦?”在酒吧唱歌從幾年前就開始了,她一直沒跟管桂蘭提過,管桂蘭還真是後知後覺。“現在不唱了。”她冷漠地回答。“嗯?”管桂蘭兩眼放空,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唱了好,酒吧也不是什麼好地方。”邵一安沒有接話,而是反問:“你不打麻將了,雀聖?”她也不知怎麼的,竟然跟管桂蘭開起玩笑來,儘管她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像是嘲諷。“不打了,不打了。再打這家都要散了。”管桂蘭配合地笑了,帶起眼角的皺紋,像小孩子做錯事被抓住了一般。“現在有事做麼?”邵一安問她。管桂蘭像報告工作似的,生怕被訓:“在一家超市當售貨員,每天上半天班。”邵一安拿著水杯過去,遞給管桂蘭:“臉怎麼了?”“邵誌國喝多了。”不用說接下來的話,邵一安便知道是他們兩人起衝突蹭的。管桂蘭從來沒叫過邵誌國“老公”或者“孩子他爸”。“還是老樣子。”邵一安很失望,這家裡的一切都如她意料中一般落魄。管桂蘭小心翼翼地看了邵一安一眼,她本以為邵一安會發脾氣。“看你現在過得挺好,就行了。我還以為你不會接我的電話。”“不至於。”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還有公交車麼?我該回去了。”管桂蘭突然站起來。邵一安拿了條毯子鋪在地上,關了燈直接躺下:“明天再回吧。”管桂蘭僵著身子,在黑暗中坐了許久,見邵一安不再有動靜,便也睡下了。整整一個晚上,邵一安都沒怎麼睡著。一向強勢的管桂蘭,突然聯係她,又什麼都沒說,邵一安自然是懂得管桂蘭想要什麼。看著管桂蘭,有種哭笑不得的無奈感。天剛微亮,她便起身,從包裡摸索出一遝錢,數了數,有三十張,然後放在床頭櫃上。放錢時邵一安瞥見床頭櫃上的手表,她撩起窗簾看外麵,李大爺正在院子裡掃地。她回頭看了眼管桂蘭,管桂蘭還在熟睡中。她攥著手表,輕輕帶上門離開。她不想麵對管桂蘭醒來後兩人告彆的場景。邵一安戴上手表下樓,2007年的這一天居然在下雨,細細密密的。眼看著也九月了,每下一場雨天就會變涼一點。邵一安往雨裡邁了一步,卻沒感受到雨點打落在身上。她抬頭,頭頂出現一把黑色的傘。她隻看到握傘的修長手指,便猜出這傘的主人了。邵一安抬眼,便看到久違的於經緯:“你回來了。”於經緯笑得極乖巧,眼底的紅血絲,是掩藏不住的疲憊。他不由分說拉起邵一安的胳膊,喊她一起去吃早飯。宛城人的豪爽在於不講究細節,無論是學生上班族還是有錢人,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坐在路邊攤吃上一碗豆腐腦和油條。路邊的早餐雖不精細,卻也能讓人垂涎三尺。他們倆走了幾步來到美食街時,這裡已經開始忙碌了。鍋裡的熱氣繚繞,充斥著前來吃飯的學生和買菜的老年人。他們坐進一家有遮雨棚的攤點。於經緯收了傘,跟老板要了兩份豆腐腦,四根油條。一坐下,他便從口袋掏出幾張現金給邵一安,邵一安知道是那天打車錢,她收好後問:“你家裡還好吧?”“嗯,老樣子。”邵一安一想到於和豐的態度,便知道於經緯的處境。她已經感覺出他情緒不高,覺得多問不好,沒再接著問。“你今天不是開學麼,你不用去報到?”“現在才幾點,再說我這學期沒課。”他們的早點恰好這時上桌,他遞了雙筷子給邵一安,“你呢,不是說要搬家麼?”“你想讓我走哇?”邵一安反問她於經緯有種說錯話著急解釋的匆忙:“不、不是的,我以為我回來,你已經走了。”“不搬了。”見到邵一安的時候,於經緯已經預料到了,直到她親口說出來。他的心才完全放下。她陪他趕到醫院處理家事,本來就已經耽誤了搬家,那時候他就有了私心,如果他能拖延時間,邵一安也許就不用搬走了。果然,夢想成真。於經緯剝開茶葉蛋,整個塞進嘴裡,嚼了一會兒才說:“一會跟我去趟學校,有件事想拜托你。”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音樂學院門口拉起“歡迎新同學”的橫幅,學校裡熱鬨了許多,學生們三三兩兩走在校園裡,有人晨跑,也有人在花園裡練聲。邵一安的回頭率很高,經於經緯提醒,她才發現自己的裝束跟學生們格格不入。他們中男生大多穿著立領polo衫,女生則清一色燙著07年流行的“錫紙燙”。邵一安想起來,2007年,電視劇《奮鬥》首播,看來那部電視劇確實是學生夢的時尚指南。於經緯帶著邵一安穿過大半個學校,都沒說到底要請她幫什麼忙。於經緯在前麵走著,她便也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們接近一座教學樓,邵一安看到那棟樓上標著“教五”,裡麵傳出淩亂的、各種樂器的聲響。“這是通俗音樂係和管弦樂係的教學樓。”於經緯一邊走一邊介紹。這時候,從教五的樓裡迎麵出來一個男生,像是認識於經緯的樣子。那個男生先是一愣,然後熱情地笑起來。看他們兩人在寒暄,邵一安把問題咽了回去。那男生濃眉大眼,身材線條也飽滿,頗有幾分彭於晏的味道,原來音樂學院招人對顏值也有要求啊。於經緯問他:“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你不也一樣麼。”那個男生訕訕笑著,趕緊轉移了話題,“我聽說你爸給你安排好工作了。”“聽誰說的?沒影的事。”他尷尬地笑兩聲:“沒有誰,就聽了那麼一嘴。”說完,他才注意到邵一安。他打量了邵一安幾眼,便露出調侃的笑,問:“緯哥,也不介紹下?”從他的眼神裡邵一安便知道,他在分析她、判斷她。“我朋友。”那男生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噢”,討厭極了。“是麼,以前沒聽說過啊。”他壞笑著,湊近於經緯壓低了聲音說,“是不是你前些天帶回家的那個?”於經緯不解,他便清了清嗓子:“跟哥們你還裝什麼啊!”在酒吧駐唱的時日裡,邵一安見過不少外表看著帥氣、實際卻猥瑣油膩的男人,眼前這位大概也要歸類在那些人當中。隻是她早就養成“不看不聽不招惹”的習慣,偏不接那男生的話茬。尬聊了幾句、他們跟那男生告彆之後,於經緯才說:“他就是李欣平。”原來是馮姨的兒子,那個跟於經緯爭搶留校名額的男生。邵一安有意無意地瞟著他,於經緯問的每個問題他都在閃躲,不正麵回答,還試圖從於經緯嘴裡套出點什麼來。邵一安說:“我敢保證,他剛一定是在分析我,覺得你這樣的高材生,怎麼會和我廝混在一起。”“你現在何嘗不是在分析他呢?”於經緯笑著反問她。邵一安吃癟,不再說話。到了頂層的一間門前,於經緯才終於說:“到了。”門是透明的,邵一安往裡瞅了瞅,裡麵是個大教室。教室裡很空曠,隻放了十幾把椅子,講台旁邊被裝成一個小舞台,各種音響設備一應俱全。教室角落裡亂七八糟地堆著琴譜架。於經緯推開門,探頭望了望,然後叫:“師姐,你在嗎?”他們走進去,裡麵空無一人。“你們這麼早就來了?”一個熱情洋溢的女聲在他們倆身後響起,邵一安不知怎麼的想起了王熙鳳,“你們是不知道,這才放兩個月假,我一打開這門,謔,灰摞了好厚一層!我累了個半死,才把這地擦乾淨。幸虧今天沒課,不然我非昏過去不可。”“你們”?難道她知道他們要來?邵一安一回頭,看到身後至少有一米八的聲音主人。確實,對方是個個子高的女人,雖然她精心化了妝,穿著遮手臂的連衣裙,仍能看出她骨架很寬,她有一種天熱的親切感,像“大姐大”一樣。於經緯跟她對話的樣子,跟遇見李欣平根本就是兩種狀態。“師姐你起得夠早的。”於經緯笑著說。“我剛淘拖把的時候,從盥洗室窗戶看見李欣平了。他起得也不晚哈,你可得抓緊點,彆讓他使什麼小伎倆,把名額給搶過去了。你知道的,我隻看好你。”於經緯點頭答應,但他今天可不是為了李欣平的事來的。他雙手扳著邵一安的肩膀,把她推到師姐麵前:“這就是我說的那個邵一安。”雙肩被於經緯握得有了溫度,可他並沒有鬆開的意思,邵一安上身一緊,不知該怎麼動了。“不錯不錯,長了一張超模臉。”她主動朝邵一安伸出右手,“你好,我叫徐蕊,常聽經緯提起你。”邵一安無措地將手伸了過去,在這麼微妙的氣氛下,隻有她一個人不知是什麼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