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屍檢的結果首先送到了裴璟手上,李長陵才不關心一個小嘍囉的死活,更不是真心想替程俊翻案,所以對此倒完全沒有乾涉。裴璟正一手拿著屍檢的結果仔細查探、一手捏著一個未吃完的包子,李長陵便已經走進來,一伸手將一個卷軸扔到了他身上,打掉了他手上的包子。他愣了一下,看李長陵輕蔑地看著他,“這畫是假的,看來程俊是跟裴侍郎開了個玩笑。”“錦衣衛把畫追回來了?”裴璟拿起身上的卷軸,“那個黑衣人呢?”“黑衣人跑了。”李長陵狀似隨意道,隨便挑了個位置坐下,喝了一口茶。裴璟起身將卷軸攤開在一旁的案幾上,被分割開的《芝蘭玉樹圖》已經被重新修複在一起,割裂的縫隙仍然明顯,裴璟看了片刻,便也看出來這畫是假的。他雖不是江洵的畫迷,但也曾看過江洵的畫作,此畫的作者雖然也畫得不錯,卻全然沒有江洵下筆時的渾然天成之感,很明顯是一副仿作。而且此畫畫人的手法同在程俊家裡見到的那幅木芙蓉的畫像十分相像,想來是程俊所仿。然而裴璟卻還是得問,“李大人說這畫是假的,何以見得?”李長陵似乎是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相信裴侍郎看不出來,此畫手法稚嫩、落筆粗糙、毫無風骨,不可能是江洵所畫。何況——我曾在秦首輔府邸見過原畫,斷然不是此等水準。”裴璟頷首,問,“那麼裴某怎麼知道,是李大人拿到畫之後找人仿製了一幅假畫交差,還是程俊告訴我的畫是假的呢?”李長陵不怒反笑,挑眉望著裴璟,“我有必要?”他的確沒有必要,就算他找到了畫說找不到,裴璟也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也拿他沒有辦法。然而裴璟卻還是不肯死心,對身旁的衙役吩咐,“去找陳小刀來,她見過書裡的原畫。”李長陵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陳小刀很快來到大堂,看李長陵也在,她麵色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看裴璟向她招手,“來。”她慢慢走到裴璟身邊,裴璟指著桌案上的畫道,“李侍郎追回了這幅畫,還請陳校尉鑒彆這是你在趙記見到的那幅嗎?”陳小刀道,“小人在趙記隻翻開書看到了一篇,並未看到全畫。”“你看到的是哪部分?”陳小刀有輕微的怔忡。裴璟側頭向她看去,“嗯?陳小刀回過身來,指了指畫上的大黃狗,“是這部分。”是大黃狗和兩位少爺在竹林下的那個場景。裴璟又問,“那麼你覺得你看到的跟桌上的這幅畫是同一幅嗎?”不遠處李長陵呼吸起伏不定,陳小刀聽得到他呼吸的間奏,她忽然想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光裡,她都曾那樣熟悉他的呼吸。她盯著畫看了良久,最終道,“應該是同一幅。”裴璟看了陳小刀一眼,淡然道,“李大人說這幅畫是假的。”這畫自然是假的,她翻開畫的第一眼就已經確定。陳小刀盯著這幅畫,目光卻是縹緲的。***“阿若,你有沒有覺得,這幅圖少了什麼?”李長陵站在江若嫣身旁,側頭盯著她微笑。小池捧了一盤葡萄過來,“井裡湃的葡萄剛取出來,正涼快……”江若嫣恍若未聞,隻是側頭對李長陵道,“你是說當時臥在我身側的貓嗎?”李長陵略一點頭,含笑道,“想來閣老並未看到。”江若嫣笑道,“不如我們自己添上啊。”李長陵一怔,“這不大好吧,畢竟是閣老手筆——”江若嫣活潑道,“怕什麼,他可是我爹。”李長陵壓低了聲音,湊到江若嫣麵前,“就因為是你爹,才怕。”江若嫣臉色一紅,立刻揮手跟小池道,“快去磨墨,我要畫畫——”她邊說邊一轉身,手臂不小心打到了盤子上,一盤葡萄直直打掉在地,小池也“哎呀”一聲往後退一步差點滑到,卻正巧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扶住。李長陵輕聲,“小心。”小池手上托著空盤點了點頭,慌忙去收拾地上的葡萄,李長陵望著江若嫣笑,“你怎麼這麼急性子?小池隻有一個人,看來得我給你磨墨了。”小池蹲在地上收拾完葡萄一抬頭,李長陵正握著江若嫣的手,兩個人一起在畫中江若嫣的身側添上了一條貓尾巴。芝蘭玉樹,的確如此。小池又去將葡萄洗好端回來,就聽到江若嫣喊,“咦,不是很早之前就讓你拿葡萄來了嗎?怎麼這會兒才端來?”小池笑道,“小姐還想得起來有葡萄呢?剛才我在這兒舉得胳膊都酸了你們倆可是都沒看我一眼。”***陳小刀很快回過神來,麵色平靜,“這畫是真是假,小人就不知曉了。”裴璟頷首,麵不改色道,“想來裴某還要跟程舉人談談,畢竟事關他的性命,他小心一些也是應當。”李長陵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裴大人,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這麼有耐心。”他走到裴璟麵前,與陳小刀並肩而立,對裴璟道,“你早就知道這幅畫是假的了,這場戲你演得很好,不過——”他冷笑一聲,“裴大人,你相不相信,沒有你和程俊,我一樣找得到畫?那個時候,你以為你和程俊還可以活命嗎?”“三天。”他伸出三根手指,湊到裴璟耳旁,“我不想把這件事情鬨大,更不想裴侍郎你這樣的棟梁意外身亡。如果三天內你找得到這幅畫,我還可以保你和程俊無恙。”他說完這番話,轉身離去。裴璟一臉莫名其妙地盯著陳小刀,“陳校尉,他威脅我和程俊,為什麼單單放過了你啊?你不是還站在這裡嗎?”“……”沉默片刻,陳小刀道,“想來小人一個小小校尉,無關輕重。”裴璟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陳校尉過謙了。”他還想說什麼,目光卻看到裴榮從門口進來,衝他一點頭,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於是道,“陳校尉知道周保是中了什麼毒嗎?”陳小刀皺眉撿起掉落在地的屍檢結果,上麵並沒有寫具體是何種毒物,隻是說“類似鴆毒”,正猶疑之間,卻聽裴璟道,“是天人草。”陳小刀悚然一驚,“大人說什麼?”裴璟道,“此毒我在蜀中之時曾經見過,也是破案時偶然聽當地一位鏢師說起過。”陳小刀道,“天人草為蜀中鬼門所獨有。”蜀中鬼門,隱於蜀中鬼道,為天下至陰至毒之門派,幾乎可以說是天下用毒用蠱第一的門派,甚至傳說鬼門曾經研製出傀儡人。既然出現天人草,說明已經有鬼門中人插手此事。裴璟頷首,“陳校尉,之後行事一切小心。”陳小刀凝重地點了點頭,又聽裴璟道,“李大人隻給了我三天的時間,不如校尉跟我一起去勸一勸程俊吧。”說完不等陳小刀開口,便拽著她的袖子往出走,“我忽然發現陳校尉似乎很瘦弱,平時還是要多吃點飯。”陳小刀不動聲色地甩開他的手,跟裴榮點頭示意,裴榮卻冷冷哼了一聲,一臉“錦衣衛都不是好東西”的表情。裴璟一行三人來到刑部大牢便被錦衣衛攔住,就在一個時辰前李長陵以安全為由將刑部大牢的獄卒全部撤下,換由錦衣衛親自看守。看守的錦衣衛道,“屬下奉命不許任何人出入。”裴璟奇道,“我也不可以?”錦衣衛道,“裴大人自是可以,但您身後的二位……”裴璟懂了,大手一揮,“那你們在這裡等著。”裴璟邁著步伐走入大牢,程俊被關押在在最裡頭的單獨房間裡。裴璟示意看守將鎖打開,自己邁步走了進去,道,“程舉人,本官這次可是被你害慘了。”程俊神色平靜,氣色也好了許多,看到裴璟進來,站起來一拜,“裴大人本來也沒信,不是麼?”裴璟挑眉,淡淡道,“說吧,真畫究竟在哪兒?”程俊沉默不言。裴璟道,“你應當知道,如果這世上隻有你一個人知道畫的下落,隻要你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畫在哪兒了。”程俊忽地一笑,“不會的,他們不敢冒險。若是他們想殺我,早就殺了。可見畫裡的東西,他們是一定要拿到的。”裴璟道,“你將假畫的下落告訴我,就是想知道我有沒有能力真的可以拿到假畫,是不是?”“如今看來裴大人並沒有這個本事。”程俊掃了一眼監牢外的錦衣衛,“不然這裡也不會換了錦衣衛來看守。”裴璟歎了一聲,“你這是何苦呢?難道你還能鬥得贏錦衣衛、鬥得過當朝首輔嗎?”程俊麵容猙獰,狠厲道,“大人!我的妻子無辜橫死,難道就算了嗎?”裴璟和程俊說來說去,程俊都不肯交待真畫的下落,裴璟無奈,隻得向一直盯著他們的錦衣衛道,“這位校尉,可否讓我的小廝將酒拿進來?我想跟程舉人喝兩杯。”他走到這個校尉麵前,壓低聲音道,“你看程俊油鹽不進,我灌他兩杯酒試試。”這個錦衣衛不敢自作主張,立刻去稟告李長陵,李長陵思索片刻,道,“你們看好陳小刀便可,不要讓他進去,其餘的隨意。”裴榮拿著陳小刀腰間的酒壺走進地牢,裴璟吩咐人拿來酒具,他們三人便一起喝起來。一旁的錦衣衛看他們喝得天花亂墜,隻是守在一邊,這邊裴榮喝得開心得將外衫都脫了,喝道,“來!程舉人!再喝!”隻聽見熱熱鬨鬨的一陣聲音,裴璟突然喊,“程舉人?喝醉了?”他無奈地搖搖頭,對門外看守的錦衣衛道,“看來今天是問不出什麼了。”錦衣衛看已經醉倒躺在地上,腿上繃帶都有點散了的程俊,也沒說什麼。“裴榮?”裴璟一伸手將“裴榮”拉起來將他的頭埋在自己懷裡,“你這小子,你家大人還沒醉,你反而先醉了,有你這樣的小廝嗎?”裴璟隻好邊罵邊拖著他走,於是陳小刀便清晰地看到,裴璟攙著“裴榮”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刑部大牢。當然,這個裴榮是程俊假扮的,她沒想到裴璟竟真的用裴榮將程俊換出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