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刀全身一震,良久,她問道,“那幅畫裡到底有什麼?”她看李長陵不說話,便道,“你果然知道。”“我知道。”李長陵毫不猶豫地承認,“但我絕不會讓你涉險。”陳小刀一笑,“看來你是想讓我自己查了?”李長陵無奈地望著她,她走到他身旁,看著他的眼睛,整個人都溫柔下來,曼聲道,“廷益,告訴我,畫裡藏了什麼?”這一聲久違的“廷益”令他整個人都不禁一顫,他隻覺得堅持了許久的東西仿佛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崩塌,他靜靜地望著她,“你一定要知道嗎?”她伸手撫上他肩膀,望著他的目光裡有一絲柔情,語氣卻是堅定的,“我一定要知道,即便你不說,我也會自己查出來。”她許久未曾離他這樣近,李長陵聽著她的心跳,伸手環住她的雙肩,望了她許久,最終歎息一聲道,“是前首輔留下來的一份名單——傳言是他安插在秦首輔身邊的人。”陳小刀怔忡了片刻,然後微笑道,“多謝你了,李大人。”她倏地從他臂膀中掙脫開來,打開窗戶,回首漠然道,“我們就算是扯平了。”“等等。”李長陵伸手想要去拉她,卻隻觸碰到了她的衣袖從他手裡一點點滑走,他怔怔地望著窗外,忽地一笑,“可以啊,連騙人都學會了。”陳小刀消失片刻後,清音才又走了進來,李長陵站在窗戶前道,“我還沒來得及問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這身武功又是跟誰學的。”他轉頭問清音,“你知道嗎?”清音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小姐她一定受了很多苦。”***昏黃的月光隱於薄紗般的浮雲之下,微冷的風吹著光禿禿的樹枝,發出枯枝相交的聲音。裴璟站立在刑部的庭院之中,他伸手撫摸著包裹著傷口的帕子上的竹子,似是沉思著什麼。然而卻有衙役過來稟報程俊想見他。程俊醒來之後已經被重新關入了刑部單獨的牢房,又有大夫定時去看,如今突然想見他,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說。裴璟思索片刻,微笑道,“牢獄之中苦寒,將程舉人悄悄帶過來吧,本官在大堂見他,不要聲張。”不多時他便聽到了拐杖的聲音,側頭望去,卻是程俊拄著拐杖由衙役帶著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裴璟臉上掛著他招牌的笑容,“這麼晚了,程舉人還未歇息?”“沉冤尚未得雪,草民豈能睡得安心?”程俊道。裴璟上下打量他一眼,語氣依舊溫和,“程舉人說的是,隻是天氣嚴寒,程舉人又在獄中受了傷,應該好好將養才是。”他頓了一頓,目光微閃,“程舉人的身體,似乎恢複得很好。”程俊點頭道,“還要多謝鶴年堂的施大夫妙手回春。”裴璟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程舉人深夜前來,想必有事相詢,我們屋裡談吧。”程俊臉色微微一變,十分緩慢地挪動著拐杖進了屋內。裴璟俯身用鐵鉤撥了撥炭盆裡的炭,伸手示意,“坐。”然後溫聲道,“不知程舉人的傷恢複得如何了?”程俊抿了抿嘴,問,“草民聽聞大人今日去了千金堂,不知是否尋到了周保?”裴璟自然聽得出來他想問的並非是這件事,但此事卻是一個極好的談話開頭。他替程俊倒了一杯茶,不慌不忙道,“本官尋到了周保,隻是……”“隻是?”“隻是周保已經死了。”“當然。”“當然?”裴璟挑眉,“怎麼程舉人認為他應當死嗎?”程俊的聲音冷了幾分,“如果真的想置草民於死地,怎麼會留著證人呢?”裴璟意味深長地望著程俊,“程舉人說得不錯。”他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程俊一側,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寫道,“何事?”程俊緊張幾分,他直直盯住裴璟半晌,卻始終未曾開口說話。裴璟並不著急——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他越是不著急,對方反而越容易說出將要說的話。他緩緩起身將最後一口茶水倒進炭盆,炭盆湮滅了片刻後又如火一般燒了起來。他慢慢地又替自己斟上一杯茶,靜靜地看著程俊。燭火明滅之間,程俊的臉忽暗忽明,不知過了多久,程俊突然起身,一手扶住拐杖,單膝跪倒在地,沉聲道,“草民宣府程俊,請裴大人做主。”裴璟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受了程俊大禮,然後道,“此事涉及朝廷秘辛,你我心知肚明。你所知道的事情,令你的處境十分危險,本官也無十足把握能保住你。”他將程俊扶到椅子上,伸手一指,“你腿上的繃帶似乎鬆了。”程俊下意識地低頭看去,裴璟已經蹲下身體替他整理,他下意識地往後縮,“這怎麼敢當?”“不妨事。”裴璟替他整理好繃帶,摸著自己手上傷口包紮著的手帕一角,慢慢道,“不是有人讓你來找我嗎?”程俊駭然道,“大人怎會知曉?”他意識到自己漏了口風,不禁緊張起來。裴璟抬頭看向他,“那個人——就是盜取錦衣衛腰牌給你母親,讓她去敲擊登聞鼓喊冤的人吧。”程俊有些震顫著不敢說話。裴璟微微一笑,“你不必害怕,我也隻是猜測而已。那個人既然幫了你母親,自然不可能不幫你一把。隻是他的目的隻怕不單單是替你伸冤,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草民知道。”程俊神色緊繃,“所以此事草民並未告訴他,隻是他說,若是草民不信任他,可以信任大人。”裴璟不覺一笑,“他還挺會給我找事兒的。”他走到桌案前,攤開一張紙,問,“本官聽聞程舉人書畫造詣頗高,想向舉人討教一番,不知舉人意下如何?”程俊道,“草民雕蟲小技,不敢入大人法眼。”裴璟替他磨墨,道,“連首輔大人都特意請了你去抄寫字畫,可見舉人你不必過謙。”他伸手一指麵前的炭盆,落筆,“畫在?”寫完之後裴璟便輕歎一口氣,“這兩個字骨架太散,本官久未練習,退步不小。”說完便將紙揉作一團,扔進了火盆之中。程俊扶住拐,一隻手緩緩鋪開一張紙,在紙上剛畫了不到一半便停筆不畫。裴璟仔細觀察他畫的房子片刻,眉頭微皺,提筆,“趙記?”程俊點頭。裴璟將紙團成一團扔進火中,壓低聲音道,“本官知道了,本官明天會去查探。”程俊又是一拜,“草民字醜,承蒙大人肯提點,多謝大人。”裴璟高聲道,“舉人過謙了,舉人對自己要求實在嚴苛,下官佩服。”***天未曾亮,裴璟便悄身一人前往吏部。前首輔江洵謀反一案的卷宗是被封存的,他無權也不可能查到,想知道江洵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究竟會不會造反,隻能寄希望於查詢當年江洵為官時的檔案,看看是否能發現什麼線索。隻希望他動作夠快,江洵的檔案還沒有完全被毀。陳小刀潛行於暗處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不時還從腰間拿起酒囊喝一口,看著裴璟的身後不遠處的兩個暗哨,伸手在腰間拿出兩枚銅錢輕輕一擲,那兩個暗哨便站在牆角一動不動了。她昨夜潛於刑部暗處,看不到裴璟和程俊二人究竟寫了什麼,隻得今天跟著裴璟,但是她知曉裴璟今日去的地方一定不是那幅畫的所在之地,因為裴璟沒有那麼傻。她跟著裴璟進了吏部的檔案房的一瞬間便意識到裴璟是在尋找江洵的檔案。她動作輕柔地潛入,隔著書架的縫隙看著裴璟挨個查探,輕輕搖頭一笑。——這些官方的檔案能查得到什麼呢?她看著裴璟認真地翻動著什麼,聽到窗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她立刻閃身飛上房梁,看到李長陵帶著錦衣衛邁步而入。裴璟手上還攤開著一本冊子,看到李長陵進來,臉上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李大人前來可是有事?”李長陵打量他一眼,“下官前來查探一些檔案,未曾料到裴大人也在這裡。”裴璟合上手上的冊子,“既然如此,就不打擾李大人了。”他將冊子放回書架,邁步而出,李長陵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個錦衣衛道,“大人,是否要搜?”李長陵抽出裴璟方才拿著的冊子,原來是江洵曆任為官的檔案。他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然後道,“不必了,這裡都是官員的檔案,藏不了什麼東西,你們繼續派人跟著他。”“是。”兩個錦衣衛走了出去。李長陵從袖中掏出一個火折子,將手中江洵的檔案慢慢點著,往地上一扔。看守檔案的小吏也不敢說話,隻是低頭看著。陳小刀在梁上望著江洵那部檔案在地上一點點化為灰燼,狠狠掐著自己大腿,遏製住自己想要衝下去的念頭。李長陵一直看著那本檔案化為灰燼,才帶著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吏部。等他走遠,小吏歎息一聲,出門了。陳小刀翻身而下,伸手將燒儘的紙灰一點一點拾起來收入腰間的錦囊之中。那小吏拿了掃帚回來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一點灰燼都不見了,他懷疑地四處看了看,並未發現異常,隻得一臉奇怪地又將掃帚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