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千不該萬不該,又一次相信了林以灝的鬼話。 中午他來梨園時,我正和董小澤為下一場黃梅戲演出展開爭角大賽,我想演《女駙馬》裡的李兆廷,奈何那是小生的角色,大家不讓我演,不讓我演李兆廷就算了,還非要我演《打豬草》裡的陶金花,我就很生氣。林以灝過來時,說我嘴噘的都可以掛十八斤重的油瓶了,他伸手摁住我的頭問:“顧歆午,你這小女孩怎麼不講理呢?你一個小旦,攬小生的活有什麼意思?”我抬起頭,沒好氣地反問他:“你來乾嘛?”“來給你送禮物。”林以灝揉了揉我的頭發,“彆不開心了,我給你弄了隻貓頭鷹,放在你學校後麵的假山裡,放學後你自己去認領。”聽說此話,我的注意力立刻從李兆廷這裡轉移到貓頭鷹那裡。董小澤順利得到李兆廷的角色,得意洋洋地衝我挑眉。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想著自己的貓頭鷹,歡呼雀躍地跑去了學校。為了早點見到貓頭鷹,我翹掉了一下午的語文課。結果,我從兩點找到五點,彆說貓頭鷹了,就連貓頭鷹身上的毛都沒見到一根。回家的路上,夕陽西下的晚風一團溫煦,吹在我身上,我沮喪地背著書包,想起林以灝最近一直在哼唱的一首歌——“這讓我感到絕望,董小姐……”我心裡琢磨著各種借口,但稍後回去,被師娘罰站已是必然。回到家裡,我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定眼一看四周無人,準備溜回房間之際,師娘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她嚴肅地問:“歆午,你今天下午跑哪兒去了?”我轉過身,師娘今天穿了件綠色的連衣裙,簡潔淡雅的款式很配她的氣質。我帶著討好的笑容,仰起頭諂媚地說:“師娘,您可真好看。”師娘不吃我這一套,她板著臉看我,說:“你小小年紀不學好,戲不唱現在連課也不聽了?去陽台罰站兩小時,今天你逃了語文課,把《嶽陽樓記》全篇背誦,然後去舞蹈室練習《打豬草》,不到十點不許出來。”“好,我知道了。”我垂下頭,把書包送回房間後,拿上語文書去了陽台。晚霞不偏不倚,剛好打在我的臉上,十點才能結束,我得目送太陽離去迎接星星到來,今晚又不能吃晚飯了。 我站在陽台上,六月天熱的很,四周蟬鳴鳥叫,即便是到了傍晚,也不見清涼,站了一個多小時,我腿酸了,口也渴了。我繼續背:“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這時,我聽見林以灝回家的聲音,他一邊推開我的房門一邊喊師娘:“媽!歆午哪兒去了?”師娘在書房裡練書法,回他說:“陽台上。”“又在罰站?”林以灝問。我轉頭朝屋內看了眼,已不見林以灝的蹤影,我又轉過頭,有口無心地繼續背誦,心想從今往後一定要長點記性,萬不可再相信林以灝的鬼話。就在這時,一個不明飛行物砸中了我的頭。我一個震驚,一邊開始念叨著“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一邊迅速地抬起頭。林以灝在樓上的窗戶邊低頭看我,他說:“彆裝模作樣了,上次罰站時讓你背的《琵琶行》,你到現在還不會背。”說著,他用一根繩子吊著一隻小籃子放了下來。小籃子漸漸下降,我踮起腳尖伸頭望去,裡麵是炸雞和可樂!我心下一喜,剛想伸手過去把它拿出來,又想起是林以灝害我落得如此下場,誰又知道他此番是好心還是陰謀。林以灝看出我的顧慮,他伏在樓上的陽台上俯視著我,懶洋洋地開口:“你嘴角的哈喇子流下來了。”我的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他解釋著:“原本我今天準備等你放學去你們學校接你,臨時有事,真不是故意騙你。”“那你上個星期把我扔在遊樂場上上個星期弄丟我的戲服又是怎麼回事?”林以灝眨了下眼睛,停頓了會兒,說:“小女孩,這次我真沒騙你,貓頭鷹給你帶回放房間了,你罰站完就去看。炸雞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啊!”“不行!”我抱住在空中飄浮的小籃子,迅速地把裡麵的東西拿出來,仰起頭對林以灝說,“我再相信你最後一回。”“那個、明天你生日,要不要我帶你去找你姐一起慶生?”林以灝又問。“明天還要去梨園排練,姊姊肯定記得我生日,會過來梨園看我的。”我回答。林以灝笑了下,露出兩顆小虎牙,伸手把籃子拽上去,說:“祝你罰站愉快。”我左手拿著雞腿右手端著可樂,補充道:“喂,你一定要照顧好貓頭鷹,彆讓它叫出聲,千萬千萬不可以讓師娘聽見了。”“她聽不見。”林以灝說完,拉起簾子走了。趁師娘不在,我乾脆坐到地上,打開炸雞的盒子,擰開易拉罐瓶,剛炸出來的脆皮炸雞配透心涼的冰鎮可樂,簡直是妙不可言。奈何我自幼跟著師娘學唱戲,唱戲最重要的是保護嗓子保持形體,師娘從來不讓我吃油炸食品喝碳酸飲料。我拿起一塊雞翅,金燦燦的脆皮上撒著孜然粉,塞進嘴裡,既罪惡又滿足。我迅速地吞下兩個雞翅,又陶醉在冰鎮可樂的美好滋味裡無法自拔。這時,隔著欄杆,對麵那棟常年無人居住的彆墅,二樓正對著我的一扇房門,見鬼一般地打開了。我不由地打起精神,睜大眼睛看向那裡。隻見一個瘦高的男孩拿了瓶啤酒,從裡麵走了出來,走到陽台上,靠著柵欄仰頭喝起了啤酒。雖然隔的遠,可我視力2.0,能看清那男孩的五官,以及他手裡拿著的德國黑啤,還有他喝啤酒時滾動的喉結。他長的好看極了,就像是林以灝他們學校東門小吃攤那裡,賣羊肉串的新疆維吾爾族大叔家的兒子一樣,五官深邃,黑黑的眉毛十分顯眼。我打量了那男孩好一會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能是我眼睛投射過去的壓強過於強烈,那男孩再喝一口啤酒,然後定了定眼神,突然也朝我看過來,他發現我在偷窺他,我們對視了一眼。我沒有移開我的視線,他也沒有,他舉起手裡的啤酒,隔空做了一個乾杯的手勢。桔子糖一般的晚霞照在他身上,我不誇張,但乍一看上去,他就很像是童話裡,熠熠生輝的大天使,降落到對麵人家的房子上。妙啊!我見著天使了,天使長得像維吾爾人。維吾爾小孩舉起啤酒時,我意識到自己手裡也有可樂,又連忙彆過頭轉移視線,將另一隻手上油乎乎的雞腿,藏到身後略加掩飾,隱約感覺自己還紅了臉。唉!我又不是一個花心的人,看見好看的人就心動可還行?我這樣想著,過了一會兒,再悄悄轉過頭去,對麵陽台上的門關上了,好看的維吾爾小孩已經不見了。背完《嶽陽樓記》,我去了舞蹈室。師娘今晚得空,就在旁邊監督我。她指導我如何詮釋陶金花的個性,從順風旗怎麼擺小趲步怎麼走,到蘭花指怎麼翹荷葉掌怎麼抬,這些平時隨意一點就過去了的動作,到師娘這裡,一步都不可怠慢。師娘一邊在我身邊晃蕩,一邊說著她那一套官話:“旦行身段在舞台上表現,要站有站姿、坐有坐姿、睡有睡姿、醉有醉姿,說話有說話的姿態,飲酒有飲酒的姿態。戲曲身段的表演、傳神與身段形體動作不可分割……歆午,陶金花的人物形象雖與你個性相符,但你萬不可隨意糊弄。”在老一輩的眼裡,《打豬草》堪稱黃梅戲的經典之作,是七十二小戲之一。主人公分彆是陶金花和金小毛,金花活潑機靈,小毛正直善良。可我一想到自己要和董小澤扮演的金小毛一起唱對花,我真是毫無期待。而讓我滿懷期待的,是林以灝要送給我的十七歲生日禮物。為了早點見到我的貓頭鷹,我隻得專心起來,嚴格按照師娘那一套行事,扯大嗓門唱起了對花。雖然達到了師娘的要求,可師娘看出了我沒有耐心,結束了練習,又留我在舞蹈室把上壓腿,正壓、側壓、正麵高壓、側麵高壓,練完以後,我靠著把杆,累的滿頭大汗。得到回房休息的指令,馬不停蹄地飛奔去自己的房間。回到房間,我終於看見了那隻支撐著我練習了三個小時《打豬草》信念的貓頭鷹,此時此刻,它就坐在我的床上。請允許我先來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林以灝又一次騙了我!他送過來的,什麼古靈精怪的小貓頭鷹?實際上,是一隻半米高的貓頭鷹玩偶。大點就算了,這還奇醜可真是說不過去了。我看著坐在自己床上的大貓頭鷹,它眼珠子瞪的好大,和我麵麵相覷,乍一看怪讓人瘮得慌。而後我拽住它的耳朵,把它拖去了林以灝的房間。林以灝正坐在電腦前打遊戲,我把貓頭鷹扔到他身邊,怒氣衝衝地說:“林以灝,你又騙我!”林以灝戴著耳麥盯著屏幕,雙手在鍵盤上活躍,連看我一眼的時間也沒有,他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說:“你怎麼了?有事等下再說、等下。”我把貓頭鷹拖到他床邊,自己坐在貓頭鷹身邊,等了半個小時零九分鐘,我都快睡著了,林以灝的遊戲總算結束,他摘下耳麥,轉了下椅子回頭看我。“你剛說什麼?”“你看!這是什麼玩意?”我拍了拍貓頭鷹,“為什麼又騙我?”“我怎麼騙你了?”林以灝反問,朝我擺了下手,跟喚狗一樣,“小女孩,你過來,我們捋清楚。你的腦回路那麼清奇,生日禮物要什麼不好?偏問我要隻貓頭鷹?那東西不僅凶,還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我要真給你弄回來一隻,隔天我就得去警察局喝茶了。而且,你不是一直喜歡小獅子嗎?為什麼非要貓頭鷹?”“那我要貓頭鷹都沒有,要小獅子,你能給我弄一隻了?人家還一級保護動物呢!”我說,“你不給我就算了,為什麼騙我說你已經幫我弄到了?”林以灝走到我跟前,拍了拍貓頭鷹玩偶的大腦袋瓜子,“我說給你弄到了,又沒說弄到活的了。”“那你還讓我去假山裡找它,你……”“瞧瞧,這就純屬是你自己想太多給自己造成誤解了。假山裡就不能有假貓頭鷹了?”林以灝打斷了我的話,他拍完貓頭鷹的腦袋,又拍起我的腦袋,“吊嗓子累不累?累的話趕緊回去休息。來,我給你把貓頭鷹送回去。”我從地上站起來,看了眼地上的醜貓頭鷹,幽怨地對林以灝說:“讓它留下來陪著你吧!”半夜,那隻醜貓頭鷹還是被林以灝拿來了我的房間。我洗完澡回到臥室,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它雖然醜,摸起來倒是毛茸茸的,手感很舒服。關鍵的一點,這是林以灝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抱著它睡著了,朦朧間感覺到有人進來幫我蓋好了被子,把我埋進貓頭鷹玩偶裡的臉拉了出來。而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林以灝變成了一隻貓頭鷹,此刻他就被我摟抱著。而我,我在陪他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