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的袖子裡,一隻香已燃儘了,另一隻正在燃燒。灰燼從她身上簌簌掉落,葉吟雲跟著她,又來到地下囚室之中。在即將來到韓雲之門前時,葉吟雲停下了腳步。“月華娘子。”停步之地乃是一處連接囚室與華屋的暗橋,不知何處而來的水流過,嘩啦啦的聲響。月華聽到呼喚,回過頭來。日光照耀的水光照到她臉上,時而明亮,時而昏暗。遠處,有轟鳴聲傳來,亦有慘叫。錯綜交織,滾滾如潮。葉吟雲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是揭開真相的時候了。“在囚室之時,娘子曾問我一句話。”他開了口,“娘子問我,為何不顧弟兄死活?”“隨口一問罷了。”“現在,貧道倒想問娘子同樣的問題。”“什麼意思?”“月華娘子。”葉吟雲輕聲道,“你的好姊妹死了,為何你一點都不悲傷?”對麵的女子姿態冰冷,搖頭說道:“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我在說,”葉吟雲頓了頓,“柘榴娘子是你好姊妹,手帕交。”“胡說,我根本就不認識……”“還記得麼?”葉吟雲揮手,將她話語截斷,“那金吾衛與你部下番僧爭鬥之時,我為了戰局儘快結束,曾擲出一條絲帕,擾亂他們視線。”“嗬,你不說,我還忘了這下作之事……”“是。”葉吟雲眼神閃動,“之後娘子前來助拳,就在頃刻之間,你說了一句話。”“我都忘了……啊!”月華發出一聲驚呼,捂住了嘴。“娘子忘了,我可記得。”葉吟雲笑起來,尖著嗓子,一字一句地重複道,“娘子喊道,‘單挑之時,竟用坊中女子之物擾亂戰局!’”“我是說了。”月華嘴硬,“那又如何?”“‘坊中女子之物’。”葉吟雲再次重複道,“娘子且想,在你看來,當時的我等,應該是外來生事之人,我隨手擲出絲帕一張,這絲帕,既可能是市上買下,也可能是家中女眷之物。但娘子那時一眼就篤定,那是‘坊中女子之物’。除非你與柘榴相識,認出上麵字跡,我想不出彆的可能。”“我、我……”月華語塞。葉吟雲聳聳肩,“知道此事後,有些事情,就顯得彆有意味了。”“……什麼事情?”葉吟雲微微斜眼:“娘子,你當時以幻術前來,粉黛未施。但素顏之下,臉微微有些發紅,如櫻桃一般,令人印象深刻。”“這……這算是在誇我好看麼?”月華睜大眼睛,一時間,渾身寒氣儘退。葉吟雲見她會錯了意,隻得乾笑一聲:“那是粗胭脂膏子的痕跡!月華,你在助拳之前,曾擦過粗胭脂膏子。大概隻匆匆洗淨,就來戰場,與我照麵!”“那、那又如何?”葉吟雲再次閉上了眼睛,沉吟道:“這樣看來,我與月華娘子初次照麵,可不是在那戰局之中啊……”“是在何處?”“在柘榴娘子窗外。”葉吟雲睜開眼睛,“月華,剛來坊間之時,我隔著窗欄說話的那個‘柘榴’,其實是……你,對嗎?”月華張了張嘴,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葉吟雲繼續說下去:“你倆身形相似,都是嬌小之人,隻要抹上濃妝,戴上飾品,站在窗後,喊住任意一個路人,丟出絲帕,影影綽綽之中,路人也好,聽見的人們也罷,隻會當我們入坊之時柘榴仍然活著,還在坊間屋中,不會起疑。”這一回,月華微微有了動靜:“說下去。”“柘榴娘子屋中無甚戒備,任何人都可隨意出入,本可以懷疑任何人。但更有一事,讓我確定那是你做的。”葉吟雲搖頭,“那便是我在獄中見到那四個人。”“私奔情侶、偷兒、啞巴。”月華數著,“你……看出了什麼?”“七星錦繡緞。”“哦?”“雲之兄自己都說過,對彆人來說,隻是塊不甚值錢的布。對我們來說,卻是無比重要。”葉吟雲眼光閃動,“娘子,除你之外,你可聽韓頭對彆人提過這事?”月華遲疑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不會說的。”葉吟雲笑道,“那是他的過去,也是他的秘密。”“既是韓頭私事,我當然……當然不知了……”月華在硬撐,可臉上已經露出又急又氣之神情,像是輸棋的孩子。“那便是了,韓兄富貴,屋中珍寶數以萬計,為何偏偏盯住這一件?”葉吟雲頓了頓,“可他們還是偷了,偷了這麼精確又這麼微妙的一件東西。這難道不令人覺得奇怪嗎?又是‘七星錦繡緞’,又是驚起‘鶴衛’,看似偶然的偷兒盜物,實則是精確的調虎離山。外人看來不過意外,但在我看來,倒像是精心策劃,非要引得韓頭暴怒,喝令所有侍衛去追一般。”說到此處葉吟雲將了一軍:“話已至此,月華娘子,很多事都明白了吧?”月華瞪大了眼睛:“明白什麼?”“若換了普通人,識不破這句。但我認識韓雲之多年,我了解他。”葉吟雲輕聲道,“他這人,戒心本就比一般人重。若不是死心塌地隨侍他身側,他絕不會把秘密傾囊相告。這樣一來,能給那些偷兒提供情報的人,怕隻有……”月華的臉色變得越發蒼白,她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怕隻有隨侍他身邊的藥師大人你吧?”“……道長也忒可笑了!”遲疑片刻,月華突然冷笑。“說得跟真的一般。道長也不想想,若真是我驅使那四人前去盜韓頭兒的物件,為何我還讓你殺了他們?我可是愛護兄弟手下之人,怎會下如此重手?”“藥師,”葉吟雲也笑道,“貧道雖對藥理不甚精通,但曼陀羅花,還是認識的。”月華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曼陀羅花,能令人麻痹,亦能令人呼吸暫時停止。藥師動作何等迅速,怕是早準備好了,若我出手,便立刻搶在我前麵,以曼陀羅花汁讓我選中之人昏迷假死,待我走後再暗中送去治療。如此一來,殺人之罪孽算在我頭上,藥師自己也在韓頭麵前撇得乾淨。如此縝密之局,在下佩服。”葉吟雲拱拱手,“可惜葉某沒照藥師所願行事,實在抱歉。”“你……”月華又咽下一口唾沫,“到底是什麼人?”“葉某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葉吟雲眼神微微下沉,轉到了月華袖中。方才一番對話,那香又燒去了一小截。再過一會,那香就要燃儘。那香燃儘之時……“仙長救我!”“臭老道,我信錯你了!”片刻間,葉吟雲眼中閃現出易小淵和阿倫被卷入巨大齒輪之中,慘叫和怒罵充滿了他的耳中,血,血的腥味傳來,就像那年,那年雨中……嘔吐的感覺再次湧上來,葉吟雲閉上雙眼,兩腳發軟,冷汗淋淋。此刻,對平康坊慘案,他已了然於胸,隻需大步入內,告訴韓雲之前因後果,就可救下那兩人,然後就此拜彆,回到長安城陽光之下,從此他便可繼續追緝凶手,繼續探尋真相,在那神出鬼沒的連環案凶犯殺到宮廷深處之前,將他捉拿歸案,一雪前恥。但是……雲之兄呢……難道,要棄他於不顧……這樣想著,葉吟雲微微抬頭,看向月華。月華正等著他把話說完,如今淚水微微脹滿了她的眼眶,她眼望前方,眼神空洞。搭配她的素衣,與長安城中任意少女沒有任何區彆。任誰來看,都會覺得,這月華是個被控製的藥師,在韓頭的喜怒無常之下戰戰兢兢求生,做一些不樂意做的苦差的可憐之人。當真如此嗎?葉吟雲深吸一口氣,抱拳深行一禮。“藥師,葉某觀全局,相信藥師策劃偷盜七星緞這事,隻是想引起片刻騷動,免得自己進出柘榴娘子屋中、假扮柘榴娘子之事被人看見。巧合的是,這偷盜之事正好和裳伽娘子之事重合,事情煩亂,牽扯複雜,才導致如今這局麵。藥師不必害怕,我並無責備藥師之意。”月華擦了擦眼淚,抬頭望天,輕聲說道。“你剛才打算說的,似乎並不是這件事。”“是。”葉吟雲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睛,“藥師,你到底是何人?”月華似笑非笑:“道長不是說了麼?我乃一介藥師,僥幸懂得一些武功藥理,頗得韓頭信任。於是便隨侍在他身邊,幫他處理些日常瑣事,管管弟兄,僅此而已。這一回為了姊妹,做了一些對不起韓頭的事,如今怕得要死,還望道長美言幾句。”“此話當真?”“自是當真。”月華巧舌如簧,“韓頭兒,他任人唯才,力排眾議,任命我為藥師之職,雖然他性子怪了點,可想到這知遇之恩,小女子就感激涕零……“感激涕零?”葉吟雲冷笑一聲,“感情娘子的感激方式,是——”“是讓韓兄吸食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