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舊疾複發(1 / 1)

一日局 鰻魚Tech 1614 字 3天前

——那是同樣遙遠而模糊的記憶。昔日,在這座還未破敗的屋中,身披輕紗的女子走過長廊,鮮紅的裙裾掃過地上的落葉。她低垂著眼睛,口中哼唱著小調,長期囚禁帶來的消瘦雖有所緩解,可她的眉間眼角,依舊帶著說不出的憂傷味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珍重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少年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聽。女子或許早已知道他在,但並不做聲。少年也不知話該從何說起,也是安靜。那女子繼續向前,仍舊唱著一首金縷衣,仿佛用歌聲掩飾他的腳步。兩人就這麼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直到歩入大屋內,又繞到一處狹小的偏閣之中。偏閣中房梁低矮,僅有一處小小氣窗。女子就在這時停下了腳步,也停下了歌聲。“哦?”她微微仰頭,輕聲說道,“這便是你要我看的東西?”低矮的屋梁之上,一個金色鳥架掛於半空,七彩鸚鵡立於其上,腿間係著一道細細鎖鏈。見有人來,它高聲喊道:“葉帥!葉帥!”“是的。”少年走到女子身邊,說出了他今日的第一句話。然後他們歸於沉默,就這樣並肩而立。大屋之中,四下寂靜,空曠無人,唯有秋風隱隱傳來離愁之味。也不知過了多久,女子這才輕聲說道:“我要走了。”“嗯。”少年含糊地應了一聲。“這跟往日不同,是進宮,真的再無回來的一日了。”女子輕聲歎,她伸手逗弄鳥兒,說道,“歌姬之身,本該處死,如今僥幸得全,又得封賞,我已毫無遺憾。鄭家阿箏,我已勉強護得周全……”她伸在空中的手頓了頓,又道:“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少年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注視著女子白皙的手腕。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要抓住它,立刻將她拉走一般。就在這時,女子又一次開口說話了。“也不必太過擔憂。”她道,“不過以色侍人,這一位與那一位也沒什麼不同。更何況,聖……那人甚是喜歡歌舞,如有一天人老珠黃,或許他還會存一分惜才之心……”“秋……”少年張開嘴,遲疑片刻,“秋妃才貌雙全,恩寵定會深重長久。”“哎?”女子一愣,旋即豎起柳眉,“你怎麼也跟我說起這客套話來了?”“我也知道這話假得肉麻。”少年垂下頭,表情複雜,“可不說這些,總覺得不吉利,怕對你前途有礙……”“你……你呀!怎得變成這樣?”“還不是你教的?”女子嬌嗔起來,少年臉上也有了笑容。不過這隻是片刻,許久之後,兩人又複歸沉默。天光照下來,照在那鳥兒羽上。鳥兒歪歪頭,展開翅膀叫道:“葉帥!葉帥!”“哎,我想托你個事。”女子突然正色道,“不許嫌不吉利。”“你說。”“人在世間,身不由己——這,想必你跟我一樣清楚。”女子道,“在那宮中,想必更是如此了。若有一日,我……若是死了,你就……帶我回……故鄉去。”少年生硬地打斷她:“莫要說了!”“故鄉……不是金陵,是……”“我讓你莫要說了!”一聲大吼,把女子的話徹底逼斷了。女子愣了愣,搖搖頭,正欲伸手拭去臉上的淚水,少年卻一把抓住她肩膀,側過頭去:“你看。”他視線的儘頭是那隻五彩斑斕的鳥兒。“你看,”少年急急說道,“它是我囚在此處之時馴養的鳥兒,很通靈性的。無論你把它帶到哪裡,隻要把它放飛,它就會回到這兒,什麼都擋不住它。”“哦?”女子微微有些驚訝。“你再看那鳥架,上麵其實是有機關的,日日必須有人上緊。若一整日無人看管,鳥兒便可掙脫腳鏈,飛往任何地方。”少年驕傲道,“但經我馴養,它隻會飛到一處去。”“這裡?”女子睜大了眼睛,“這處舊宅?”“對,這處舊宅,這個房間。”少年興奮地說道,“若你在宮中遇到難事,便將它放飛。隻要我看到它回來,想方設法,我也要去找你——你在後宮也是一樣!”“這很好呀!”女子也高興起來。“可不止如此。它還能聞出血腥味兒,比狗還靈。哪裡有災禍,就……”少年說得興起,不由得一時失言。他“啊”了一聲,像是被火燙了一樣,趕忙鬆開女子,往後退了兩步。女子也覺察,隻得寬慰他:“不礙事,宮中災禍……總是有的。”“……嗯,”少年尷尬地換個話題,“你給它起個名字吧。”“就叫……”女子脫口而出,“叫蘆花兒吧。”話音剛落,少年的臉色刷地變得蒼白,他踉蹌一步,幾乎要摔倒在地。女子見狀,也是一驚,趕緊伸手攙扶,口中連連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並沒有說那夜事情的意思……我是見它一身顏色,便取個反義叫白蘆花兒……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她的手觸到少年身子,卻被少年猛地揮開了。力度太大,女子被迫後退一步,於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委頓在地。許久,她才聽見他低聲呢喃了一句:“蘆花兒……就蘆花兒吧。”之後少年再未高興起來,女子也是悻悻,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便無奈地分散。女子取下鳥架,帶上鸚哥,走得依依不舍。臨去之時,她轉過頭,輕聲說道——“葉帥,還是那句話,若我死了……帶我回去。”少年抬起眼望著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回唐州去。”少年睜大了眼睛,看著女子的紅衣消失在門外,聲音越發飄渺。“不是金陵,是唐州,是我們少年時的唐州,跟姐姐一起,呆過的唐州……”一陣秋風突然自遠處吹來,帶著說不出的冰冷。那時的少年打了個寒戰,現在的葉吟雲也是。死,他自己曾經離這個詞如此接近,也麻木得無十分恐懼。但是一想到要降臨到那個女子身上時,他不由得心中疼痛。“秋……”他在心中喊她,”秋娘!”遠遠地傳來鸚哥的聲音:“葉帥!葉帥!”,葉吟雲突然渾身一凜,如夢初醒。再一睜眼,眼中再不是那長廊鳥架,而是一幅破敗汙濁景象——偏閣還是那間偏閣,房梁低矮,一扇氣窗,不到十步寬。葉吟雲走近,隻覺得一股酸腐之氣撲麵而來,他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糟了。他心想,這比府兵闖觀還要可怕。偏閣顯然已有數十年無人打掃過,堆滿雜物垃圾,不僅灰塵遍布,似乎還有早已風乾的便溺,也不知是人,還是動物的。又因屋頂半開,滲水之下地麵長滿綠苔,幾隻長腳蜈蚣橫著爬過,更不用說各種蟲子。葉吟雲趕緊仰頭,不去看那齷齪,口中喊道:”蘆花兒,過來,過來!”“葉帥!葉帥!”七彩鸚哥站在氣窗之上,口中呼喊,顯是認出了舊日主人。但不知是這些年被鳥架束縛慣了,還是屋中雜物太多令它難以飛躍,總之,任憑葉吟雲如何呼喚,它隻是立著,一點飛過來的意思都沒有。葉吟雲隻覺得胸口中一股酸氣使勁向上湧,他無計可施,不得不後退大聲喊道:“婆婆!婆婆!”沒有回應。那老婆子是老狐狸,收了銅錢跑得比兔子都快。葉吟雲按住胸口,再次喊道:”裴餘!裴餘!”他的朋友早被堵在門口,至今沒有進來。葉吟雲隻覺得口中腹中難過之感越發難以忍耐,隻得以意誌兀自強壓下去。他望望四周,大宅內外道路雖是人來人往,但各個不是販夫走卒,就是臟亂婆子,他又擔憂他們喊起來,引了外間守衛進來,當下也無奈,隻得暗想:”拚了便是。”他解下水田衣帶,先是蒙在眼上,但想想不妥,又蒙在口鼻之處。雖不能完全遮味,但勉強能行進。他歎口氣,儘力不去看那臟亂東西,深一腳,淺一腳,往蘆花兒那邊走去。蘆花兒見老主人接近,興奮地叫起來:“葉帥!葉帥”“噓!”葉吟雲輕道,”你且過來……”到底是畜生,無法說理。他話音未落,蘆花兒突然雙翅一拍,這才向他飛來。然而這一下拍得太猛,一下竟打掉了葉吟雲遮蔽用的衣帶。一瞬間,那難聞味道撲鼻而來,葉吟雲隻覺得大腦一空,口中腹中一陣翻騰。他再也忍不住,突然張嘴,嘔吐起來。“啥?誰?誰在那裡!”外間幾個流浪漢聽到聲響,都小心翼翼地探頭來看。隻見屋中站著一個服飾尚算華貴的道士,正捂著肚子,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鼓起勇氣走入屋中,圍著他道。“喂?你沒事吧?”“道長是在……渡劫?還是煉丹?”他們七嘴八舌,見葉吟雲真是在嘔吐,頓時也不那麼畏懼。有那麼一兩人還算好心,想把葉吟雲扶出去,葉吟雲邊以手捂嘴,邊喊道:”莫要碰我!”這哪裡攔得住,那幾個流浪漢不由分說,就要過去攙著葉吟雲。葉吟雲正待伸手遮麵,偏在這時,其中一人突然發出驚呼:”這、這人不是!”“畫上的老道!”“啊——啊啊啊啊!真的是,真的是!”“快喊人,快喊人啊!”原本如往日般寧靜的院落,一時間雞飛狗跳,刀劍聲,砍殺聲與尖叫聲此起彼伏,在這一片混亂中,蘆花兒撲扇翅膀,嘩啦啦地飛了起來,向葉吟雲懷中撲過去。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