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懂,他家這樣清貧,縱使把零錢找給了他們,實際隻賺了十文,鄉裡鄉親卻是不認的。因此雖然惋惜,也收下了她的十文。打了幾回言語交道,兩人的身份三人也明了。男人名為周含,年幼喪父,自幼與寡母相依為伴,從小生活在這座名叫甘山的漁村,靠的就是江中打漁的營生。從甘山到閬中城隻走得半個時辰,到臨縣蒼溪的八廟鎮卻要一個半時辰,為了將魚賣出好價,娘倆往往一個去閬中魚市,一個去臨縣蒼溪。他的娘陸氏,就是今天在閬中魚市上遇著十得的。按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臨著長江和嘉陵江,其間又有多條小河流,打漁的人是窮不到哪兒去的。然而十得環視一圈,最窮最破的,便是他家。周含雖然是個粗人,卻也謹小慎微。他曉得眼前的三個是來破案的,不敢怠慢。“三位既然是來破案的,想必是......嘉陵江的女鮫人和我們村有關,要是有什麼要問的,彆......彆客氣。”周含有些緊張,說話不大利索,隻得喝著小酒壯壯膽。周含喝酒是有講究的。拇指大小的酒杯隻滿一杯,喝了就沒,從不貪杯。酒耗的也是錢,他喝不起,所以從來都是細細呡一口,嘗個味道。今天卻是一口乾了,被辣的半天不睜眼。“啊?”十得煞是驚異,看一眼身旁的兩人,見一個麵上毫無愧色,一個低埋著頭,當即便道:“阿夏,你又胡說八道!”她不是說了是來要回銀元的嗎?阿夏驚愕的抬頭,“不是我”三個字還沒出口,方天戟已經搶先說:“我們不是為了案子來的。”周含聞言困惑,這人前後話語不一,胡說什麼呢?十得咳嗽一聲:“雖然是為了追回銀元,不過既然來了,順道問問也無妨。”方天戟挑眉睨著這小妮子,心道果然,她從一開始就是奔著命案來的。可是當時兩人都在魚市,他未曾瞧出什麼不妥來,怎麼她會盯上了這個賣魚的老太,一路尾隨而來?抬眼去看,老太滿臉惋惜。想必已經聽說過女鮫人的事了。十得也不兜圈子,直接道:“不瞞你說,實際上,我們沒有什麼確切的證據,想著死者既然有條魚尾巴,應該和魚有關係,才來漁村打聽打聽,近來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人和事。”“這個倒是沒有,”老太道:“村子裡沒聽見誰家丟了姑娘,鄉裡鄉親的,都知根知底,沒見著誰有點壞心思,我想......你們大概是找錯了地方。”“是這樣啊......”十得眼睛始終落在人家的炸魚鱗上,她一邊說著,一邊不客氣的撚了一片炸脆的魚鱗放進口中,輕嚼幾下,驚歎道:“這麼脆!真是魚鱗!下酒不錯的,怎麼會想到這樣的吃法?”“何止魚鱗!”老太聽了便笑:“魚骨頭炸脆了,裹上辣椒麵,也是下酒的好菜!我兒喜歡喝酒,常常炸了給他吃的。”“這麼說,你家時常吃這些?”十得疑惑問道:“既然是打漁的,直接吃魚多爽快!”周含聞言,眉眼垂了下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這年頭,打漁也不景氣了。”他歎道:“閬中那些狗日的魚販常常下來收魚,一開始說得好聽,不用我們辛苦背到集市,所以要我們給點低價,第二次再來死活不肯加價了,你要是不願意賣,自己背到集市去,他便賣的比你低,你的魚就隻能砸在手裡,甘山打漁的人家多,這些魚賣不出價錢,勉強糊口都不夠,哪裡舍得吃?”所以吃了條魚,恨不得連骨頭都吃乾淨,能吃的就不會浪費。這些話裡的道理十得和阿夏第一次聽說,心裡有些憤憤不平。閬中魚販不多,數來數去能數出十來家,漁夫卻沿江都有,競爭本來就大,低價收魚又低價賣出去,更是斷了漁夫的生路。方天戟聽了卻說:“正常的,經濟要發展,靠的就是這種方式。”惹得十得和阿夏冷眼橫了他一眼,才重歸正題。“甘山村最近沒有外來人嗎?”阿夏問他們:“比如說......過路的,或者比較可疑的人?”周含想了半晌,和老娘確定之後,結論是:“沒有聽說過。”問不出想要的線索,阿夏有些懨懨的。多說幾句家常,三人隻得起身回程。趁著方天戟與母子兩人道彆,十得竄進了老太的夥房。夥房裡剛剛燒過火,柴火還未全熄,房子裡熱烘烘的。她揭開了灶台上的大鐵鍋,裡麵空空如也,又轉而去揭開灶台上的瓶瓶罐罐,在一個破了口的大肚瓷器裡發現了半罐清油。這瓷器也不普通,瓶身是有紋飾的,畫的像是吉祥瑞獸。她抬起瓷罐,感覺胚底較細膩,還沒有看清瓷罐底部的印記,周含已經走了進來。“你做什麼?”周含問她,語氣有些怪異。十得一驚,忙將瓷罐放了回去。“那魚鱗好吃,我這人比較饞嘴,想看看還有沒有......”周含聞言憨態一笑,伸手調整了瓷罐位置,道:“已經沒有了,姑娘要是想吃,我就送你一些魚鱗,你回去炸一炸就可以了。”十得不推脫,接了他半袋魚鱗出去。抬腳走到門邊,餘光瞥見朽舊的夥房門上貼著半張紅色泛白的“囍”。“這是......你已經成親了?”十得驚異。“是啊,”周含點頭,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不過這幾日媳婦回家省親了。”“這樣啊......”十得將信將疑。出了夥房門,周含將門鎖了,到院子外送他們。“三位要回去得趕早,天色晚了路上不安全。”周含是個熱心的人。十得卻搖頭,拍了拍阿夏腰間彆著的槍,“不怕,有這兩根槍杆子在,還怕有不長眼的撞上來?”她笑嘻嘻的看著周含,卻直叫人起了一身毛汗。這姑娘麵色慘白,穿著怪異,怪滲人的。將人送走,周含麵色漸漸凝重。他望一眼夥房的門,攙著老娘回屋,又收了碗筷洗乾淨,站在夥房裡看著被十得碰過的瓷罐怔怔出神。半晌,他把瓷罐裡的清油倒進一個大碗裡,拿著瓷罐在灶台上磕出一個破洞。回去的路上,十得始終陰沉著臉,沒有表情,像一具行走的屍體。阿夏不知發生了什麼,不敢說話,默默走在方天戟旁邊。一連走出幾裡,十得才氣定神閒的開口:“你剛才什麼意思?”方天戟正麵回應:“沒什麼意思。”“戳穿我有意思嗎?”“挺有意思。”“你咋不說鄉下一日遊有意思呢?”十得斜眼睨著他:“要是嫌犯銷毀了證據,你怎麼和張科長交代?”“作為警局一員,你做事不跟我們溝通,導致辦事不利抓不到凶手,張科長應該會問你要交代,而不是我。”十得震驚,警局當真從沒有人敢這樣跟她說過話。怎麼,他還要給張隸打小報告?看著倒是儀表堂堂,沒想到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偽君子朝她翩然一笑,而後伸出了手。“乾嘛?”十得警惕的問他。“把銀元還給我。”“嘶......”十得一愣,狠狠瞪了他一眼,將銀元拍在了他的手上。這人偷了大帥的銀元還這麼大膽,臉皮是用鎧甲做的吧?!方天戟收了銀元,心情頗好,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很快將兩人甩在了後邊。十得憤憤的盯著他的背影,問阿夏:“他是什麼來頭?”終於想起問這一茬,阿夏卻說:“我也不清楚,他前兩日才來的,張科長親自打點過,新人心高氣傲,脾氣也大,你彆和他一般見識。”阿夏年紀不大,隻比十得長一歲,今年剛滿十八。說話做事卻比方天戟圓滑得多,至少中聽。“這樣啊,”十得將手指捏得哢哢作響,“要是我非要見識……”阿夏渾身打了個冷顫,腦中想起坊間流言:閬中師娘子十得,是個遠近聞名的“小氣鬼”。回到閬中已近酉時。十得彆了阿夏,獨自往閬中獄牢去。趙甲木不在,胖獄卒說他被一個小姐請去了,今夜請了事假。十得先是震驚,而後與胖獄卒一起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她請胖獄卒帶話給趙甲木,等他回來了,叫他連滾帶爬趕緊滾回土地坡,有急事找他。天色不早,十得到路邊劉記麵攤上吃了碗紅油抄手。大快朵頤間,抬頭見著一個眼熟的身影遠遠走了過來。她埋頭,待人走過麵攤,再度抬頭望著那人的背影。方天戟?再看他去的方向,顯然是富人區。十得眉眼一挑,心道這人膽子也忒大了點,自己未拆穿他的身份,不代表沒人發現他是誰。甭管你是江洋大盜還是小偷小摸,既然當了警察就該金盆洗手,趁著夜色往富人區去又要做什麼?見方天戟就快要進巷子裡,十得一急,將還燙著的紅油湯底一飲而儘,嗆得白撲撲的臉終於見了血色,抬腳就要跟上去。“噯!姑娘!你還沒給錢!”賣餛飩的小老板扯著嗓子喊。“噓!噓!”十得怕他的喊聲叫前麵的方天戟聽見,忙叫他住嘴。又因辣椒油進了嗓子眼,咳得說不出話來,兩眼都是淚。“葬,雞在葬上,還你......兩碗......三......天結,咳!”說罷便跑,生怕跟丟了人。小老板目瞪口呆,自言自語:“她說的啥子?”“她說記在賬上,下次來付你兩碗錢吃三碗!”熱心顧客替他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