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東市往來之人最為熙攘的時候,其間更不乏洛都貴胄家眷的車馬。兩人正沿著街邊緩緩地走著,卻見兩側的行人紛紛駐足向後望著,頗為好奇地交頭接耳著。風茗聽得身後有層層疊疊的馬蹄聲達達地接近,便順勢回過頭去,正看見街道上幾匹駿馬拉著一輛雕畫精美的香車向著洛陽宮的方向絕塵而去,引得路人紛紛側目。“蘭陵蕭氏的族徽?倒是洛都的稀客。”她仔細地辨認著馬車上的徽記,奇道。玉衡微微笑著,似乎並不十分驚訝:“聽聞昨日河間王離京歸國,其長女昭鸞郡主卻暫未隨行,想來便是這位郡主的車駕了。”風茗似是想到了什麼:“河間王世子已是皇子伴讀,不知如今將昭鸞郡主留下,又有何意。”“不過早就聽聞昭鸞郡主蕭玉珈絕代風華,便是來日嫁入皇室,也不算意外之事。”玉衡反倒是一副樂見其成的模樣。“……想不到玉衡姑娘也愛聽這些市坊傳言。”風茗一時有些啞然,便也就笑了笑,不作多言。而一旁的行人們也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高談闊論著。“看這方向,郡主這也是要去洛陽宮?”“也?”“那可不是?今日早些時候我見那慕容家的車馬也是急匆匆地去往了洛陽宮的方向。”“什麼洛陽宮?我那在皇城金吾衛中當值的親戚可是親眼見了那車馬轉去了華林苑的。不過想必也是如郡主這樣,得了含章殿或是長秋宮的傳召吧。”“這也不好說,我聽聞這昭鸞郡主幼年喪母,與獨女夭折的昭陽宮太妃玉氏倒是情意深重,或許隻是為了探視她呢?”……聽得路人們越說越離譜,風茗搖了搖頭,失笑,轉過臉卻見玉衡神色沉凝,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正當她打算出言詢問之時,前方遠處忽有不少人高聲疾呼。風茗辨認了片刻,才依稀聽得似乎是“馬車走水”之類的話語。於是風茗開口相問的話便換做了另一句:“去看看?”“走吧。”玉衡一掃方才的沉凝之色,一副漫不經心的看熱鬨模樣。兩人遠遠地便能看見那輛馬車停在了大街正中,隨侍的車夫宮人們有些不知所措地侍立於馬車外。而透過馬車上的紗帷,依稀可見漸轉明亮的星火和慌亂起身撲著火焰的女子身影。“衣中起火?這可不是什麼好預兆。”風茗沉吟道,“隻是事已至此,隨侍之人未免也太過迂腐了些。”“這火來得蹊蹺,而他們到底不願意攤上個犯上的罪名罷了。”玉衡事不關己地抱臂看著街上的情況。昭鸞郡主似是已顧不得再做什麼矜持,抬手便要掀開那紗帷。也正是在此時,一個不知是自何處而來的人影飛快地閃到馬車前,一把扯下了那層層疊疊的紗帷,將火焰蓋滅。“昭鸞郡主?多有冒犯了。”風茗看清那人之時,心中不免難掩訝異。是白崧。雖然此時相隔甚遠,風茗依稀可見馬車之中的華服女子此刻雖是神色驚疑未定,也仍不減那一番昳麗無雙的容色。興平八年四月初三,帝詔蕭氏昭鸞郡主覲見,將入宮,過市,衣中有火,惶而疾呼。時逢高車使臣白崧在市,聞其聲,遽起滅之。時人有以為不祥者。——《十二國春秋·前寧卷》“怎麼樣?今日可還儘興?”風茗回到枕山樓中之時已近傍晚,正是樓中最為忙碌的時分。她便也無意添亂,徑自便上樓來到了沈硯卿所在的雅間,殊不知剛一進門,便遙遙對上了一雙滿含著戲謔笑意的眸子。“啊?……”風茗愣了愣,不曾想到沈硯卿會以這個問題開場,片刻才開口道,“算是……尚可。”沈硯卿原本正倚在窗邊翻閱著手中的書冊,見到風茗歸來,便隨手地將書冊放下,笑道:“今日廉貞可曾說了什麼?”這直入主題的一問讓風茗原本有幾分茫然的思緒迅速地收了回來,說道:“她的看法是,繡衣使對商會彆有用心,提醒我們注意提防。”沈硯卿略一挑眉:“這麼直白?”“自然是有所借喻。”風茗頓了頓,將此前玉衡的話語複述了一番。“百舌?還真是形象。”沈硯卿聽罷,不禁笑道,“明明能夠辨彆奸佞,卻又偏偏囿於成見——她隻說了這些?”“還有使團的事,不過……也隻是她的猜測罷了。”風茗微微蹙眉,似是陷入了苦思,“我在提及天機使可能叛逃詐死之時,她卻好像並不擔憂;還有懷秀園一案,最終也確實沒有牽扯更深,不過繡衣使倒是接到了追蹤雪嶺的命令——隻是我不明白,她與商會接洽的動機是什麼。”“天機使若是當真叛逃,大寧的損失想必就不僅僅是西羌使團遇襲了,她這樣猜測,也在情理之中。我想,天機使多半是被自家人滅了口。”沈硯卿說到此處不覺冷笑了一聲,“至於繡衣使和雪嶺……狡兔尚未死,怎麼便要反目了?”“狡兔?”風茗思及已然身死的石斐,道,“看來先生另有所指?”“石斐不過是投機於洛都與風城之間的醉生散生意罷了,還稱不上是狡兔。”沈硯卿搖了搖頭,複又冷笑,“他有意脫離雪嶺控製致使他們不滿,而繡衣使也對他早有疑慮,一麵應下石斐的保護請求,一麵令前去的廉貞使配合雪嶺動手。”“而且廉貞使這一手也做的很漂亮,明裡與石斐聯手除去了身為樂伶的細作,算是儘了保護之責,暗裡也將所有的黑鍋推給了雪嶺。”風茗幾乎是習慣性地接過了沈硯卿的話語,凝神分析道,“而且想必石斐也一直不甚信任廉貞,隻可惜他千防萬防,連守夜家仆都想到了,卻偏偏漏了跟隨他十餘年的管事梁氏。先生,我說的可對?”“分毫不差。”沈硯卿不禁揚起唇角輕聲一笑,“不過若是繡衣使此行追蹤雪嶺無果,背後的事情隻怕會複雜很多。”風茗有幾分疑惑:“雪嶺在北方的活動之地與風城多有重合,此次風城那邊想必也不會坐視吧?”“所以我才會有此一言,雪嶺的底細太過隱秘。”沈硯卿頓了頓,轉而道,“如今石斐身死,難說不是繡衣使和雪嶺各懷鬼胎。更何況當年雪嶺能在西坊堂而皇之地暗算商會之人,如今他們的圖謀,便更是難說。”“隻是雪嶺在這一條線上的布置,我們卻一時無從著手了。”沈硯卿笑了笑:“也不算無從,至少此前這些醉生散的去向,還能查出十之六七。”“聽先生此言,其中有異常之處?”風茗斟酌著問道。“大部分都是去往了京中貴胄的府上,也有小部分賣往江南。”沈硯卿微微頷首,眸光沉凝,“但平康十七年時,似乎有相當一部分的醉生散分彆流向了並州與寧州——僅此一年,數量異常。”“寧州已是南疆,而並州卻又在洛都之北。”風茗聽得“並州”二字時,心中不由得一驚。若是並州也有他們的耳目,那麼三年前她所親曆的那場羯奴之亂……沈硯卿卻是徑自取過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看向風茗的眸中是明銳的光芒:“你在想三年前並州的那場動亂?”“……算是如此。”既然被看破,風茗便也就從實道,“此事致使風城派往洛都的特使幾乎全軍覆沒,我也是僥幸才得以假死騙過了那群羯族山匪的耳目——會和他們有關?”這樣說著,風茗似乎又回憶起那日烈日下濃重的血腥味,那是她為求生而將自己壓在幾具屍體之下時幾乎讓自己透不出氣的氣味。這之後她隻記得那天令人唇焦口燥的烈日,仿佛隨時會折返追殺的匪徒,還有似乎永遠跑不到儘頭的道路。風茗微微抬眼,正對上了沈硯卿的雙眼,此刻他微微彎下腰握住她的手,眸色澄明而眸光微沉。“倒是不曾聽你提及更多……此事你無需再擔憂,我自會徹查。”洛都的黃昏是難得的晴空萬裡,夕陽灑下一片溫暖細碎的光芒籠罩著洛都,這座綺麗繁華的都城中便宛如從不曾存在過半分陰霾。——太平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