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是不是很煩我跟著你?”趙小弦露出一抹存心不良的微笑,叼住了那封邀帖。宋渺回頭看了一眼趙小弦,又繼續往前走。“哈哈哈!”趙小弦一臉得逞,“你終於能夠體會到我的痛苦了吧!自從你進城以來,我耳濡目染皆是你的名字,煩都快要被你煩死了,現在終於喚我來煩你了!”“不過,你這是要去?”一路萬木崢嶸,樹影碎動。據有心人士統計,在樹林發生命案的概率是最高的。走在這處淒風颯颯的深山密林裡,有一種隨時隨刻都會發生危險的錯覺。趙小弦第一次踏入這裡,就暗暗吐槽過:“把寺廟蓋在這種地方,會有香火才怪。”鏡月寺的寺頂於層層蔥蘢古木之上隱隱可見。不平今天很難得地沒有宅在禪房裡。不管什麼時候,真正的住持師父永遠不在鏡月寺,趙小弦幾乎要懷疑是否真的有這麼一位老主持了。管理寺院的,永遠是喜怒不形於顏色的不平。他生氣時嘴巴便會上下開合,念念有詞,對外號稱吟念經書,可以靜心靜神。但實際上,他口中到底念了什麼,誰也不知道。不平的臉在見到趙小弦之後微微變色:“趙公子,又來出家?”他的口氣稀鬆平常得就像是在問候趙小弦吃沒吃飯一樣。趙小弦像是回應他“吃了吃了”一樣很自然地答道:“順便順便。”“順便?”不平注意到宋渺,比起剛才的臉色微變,現在的他幾乎可以說是臉色大變,“趙公子你該不會是跟著宋施主來的吧?”自麵館出來,宋渺便蔫蔫不樂,鬱鬱不歡,聲音聽起來也充滿了消沉之意:“法師,在下,來此,參佛。”如果不平之前隻能說是臉色變動的話,那麼不平此刻的神情,對於一位得道高僧來說,已可以算是大驚失色了,宋渺到底遭受了什麼樣的打擊,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啊?不平瞄到趙小弦,登時明白了,不管宋渺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一定是趙小弦做的好事!不平撚起佛珠,口中呢喃語語。趙小弦把耳朵湊到他麵前:“師父你說什麼?是不是在說我壞話?”深靜玄密的寺中,忽然傳來了撥弦的聲音。撥弦之人似乎無心奏一曲琴音,弦音斷斷續續,飄縹緲渺,如入碎鏡。聽音色似乎便是宋渺上次奏曲的那把古琴。琴音雖然破碎難全,時常間斷,卻使人魂牽夢縈,念念在心。要是普通人這麼彈,隻會很難聽。趙小弦好奇道:“這是誰?很不簡單啊,聽這聲音,我猜,彈琴的,一定是隻大美人。我要去看看。”不平跨起左腿,輕移一步,擋住了趙小弦的路。趙小弦問:“你攔我?”不平道:“沒有啊,貧僧隻是剛好要往這邊走。”趙小弦狐疑地看了不平一眼,抬腿便要繞路而行。不平又跨起右腳,這一步,又正正好擋在趙小弦身前。“不平師父,怎麼不讓我進去?”“哪有啊,施主能過就去啊。”趙小弦歪起頭打量了一下不平,不平神色未有異常,隻是手指間,正在不斷地掂撚垂在胸前的佛珠。趙小弦的嘴邊忽然浮起一絲愉快的笑容:“不平師父,你不讓我進去,莫非是不想讓人見到寺裡正在彈琴的那位客人吧?此人與師父你頗有淵源?”不平無懈可擊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絲崩裂。“被我猜中了……”趙小弦話音一頓,轉頭四顧,眉頭微蹙。“宋渺呢?”相持不下的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宋渺白衣翩躚地上階入寺去了。堂外小院,古柏蒼木,搖搖欲簌。落葉萬千鋪了一地,獨落不到那個人的肩上。那是一位腿上枕琴的素釵素衣的美人,走近一看,才看明白此人根本不是在彈琴,而是在隨心撥弦,至於撥出來的會是仙音還是魔曲,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聽到有人走近,便突兀收弦,似是不習慣被打擾。他拍拍兩隻袖子,拍了拍那把黑木古琴,溫言地說了一句“走吧”,可是四下除了宋渺便沒有其他人,不知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老琴聽。宋渺上前一步:“等等。”那人被素不相識的劍客叫住,似乎有些驚訝,抬起頭來望向宋渺,露出一對攝心的美目,“你叫我嗎?”宋渺點了點頭:“把琴,留下。”江湖上的俠客高手數以萬計。他們都很清楚為什麼要踏入江湖,或為名揚天下,或為地位聲名。這些都不是宋渺最在乎的東西。宋渺身上也不帶多餘的東西,因為這些東西一多,宋渺的“劍”就會變重。但是這把經年老舊,來曆不明的黑木古琴的琴弦,是趙小弦親手續上的。因此宋渺有些在意。抱琴的那人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琴,忽然露出莞爾一笑,若是笑能具象的話,此刻山寺隻怕已是春風大盛,花團錦簇了:“原來是為了這把琴呀。”他往下看了一眼站在山寺拱門之前的一人一僧,兩人還在玩“對不起你給我讓開”的遊戲,“寺外站的可是太平巷的琴師趙公子?”寺門外,山腳下。“阿彌陀佛,公子你變了。”不平合起雙掌,微微頷首。趙小弦左跨一步:“我變了?我變什麼了?”不平雙目半垂,右跨一步,“從前你聽到宋施主的名字躲都來不及,現在,你竟然纏著人家,恨不得時時刻刻出現在他麵前。”趙小弦摸了摸鬢發,雖然他現在的確是在纏著宋渺,也的確是想借此煩死他,不過不平這麼描述似乎惡心了點。趙小弦不由問道:“師父,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宋渺眸色一凜,他認得趙小弦,他是剛好就認識,還是……他又將目光轉回宋渺身上,明明是一雙溫柔的剪水明眸,卻讓人感到隱隱不安。“那麼閣下,一定不是宋渺吧。”背上的清吟劍動了一下,宋渺問道:“何以,見得?”那人道:“因為我聽說趙公子心中屬意的女子不當樂姬了,轉投到了彆人府上,而那個人的名字,就叫宋渺。”他剛說完,宋渺便看見離自己最近的那片落葉落在眼前,自斷成上下兩半。一個人從樹下跳下來,冷喝一聲:“宋渺!”那人一身黑色錦衣,裁剪成適合行動的武裝,一柄銀光發亮的長刀。卻沒有見到刀鞘。如果把“長刀”和“沒有刀鞘”聯係在一起,就很容易讓人產生出一個恐怖的聯想。黑衣男子上前半步,將抱琴男子護至身後,一舔上唇,弓身如一隻待發的老虎,冷冷道:“宋渺,我早就想會一會你。”如果真的是那家的人。宋渺想。那就麻煩了。抱琴男子覺得無聊,掩口打了個嗬欠,倒在樹下,昏昏欲眠。“宋渺,宋渺——”抱琴的男子從樹下醒過來,敲了敲琴身:“阿卻,走咯。”盤旋飛繞在黑衣男子身上道道黑風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名風華無雙的抱琴男子把琴放下,向宋渺略略鞠了一躬:“在下並不善琴,帶在身上也無用,不如就留給宋大俠的朋友吧。”黑衣刀客乖乖地走回那名男子身邊,並肩往另外一個方向下山了。趙小弦走上來的時候,兩人已經遠去。薄薄的山霧,就像是女子輕遮蔓掩的麵紗。隻是紗後麵的人,卻怎麼也看不見了。趙小弦歎息了一聲。“宋渺,剛剛是不是有一個人在這裡?”宋渺搖搖頭。從後麵追上來的不平看了看院子,漸漸浮出一種恍然若失的神情,張口數次,卻又無話。片刻,方才問道:“他們,已下山去了?”“他們?”趙小弦錘手道,“原來是兩個人。”“不平法師,”趙小弦笑得不懷好意,“您與他們是什麼關係?”不平在得知兩人離去後幾分蒼白的臉色被趙小弦笑得恢複了正常:“這你不必知道。”趙小弦抽出一隻手搭上不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平法師,我真好奇你在出家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是胡商的兒子?還是從胡邦來的學僧?”不平拿掉趙小弦的手,慎色道:“我覺得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師父不用忌諱。”趙小弦不以為然道,“太平巷中我見過很多胡人,當今太後還是一位鮮卑公主,胡僧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不平歎了一口氣,奈之若何道:“公子口無遮攔,不懂眼色,難道就不怕禍從口出,釀成大錯?”趙小弦閉上雙眼,似乎又沉醉在了那可歎可憐的悲情之中:“反正羽姬也離開我了。我就算降禍在身又有什麼關係?”不平怔了一怔。似乎還真有幾分出家人脫俗於世外的樣子。不對,一定是幻覺。不平在心裡搖了搖頭。一個藝子,怎麼可能出家為僧呢。不過。“阿彌陀佛,若是公子能戒驕戒躁,清心淡欲。或許還是有機會,聆聽佛誨的。”趙小弦眼中精光四閃,仿佛看到了出家的希望。不平轉向宋渺,頓了頓首:“宋施主,請入室吧。”宋渺忽然想到了什麼,目光落在院中樹下的黑木古琴上。琴身黑得可怖,遠遠看去,就像是什麼不祥之物。這把琴的主人是誰?剛剛奏琴的人又是什麼來曆?趙小弦也注意到了那把琴,也想到了剛才奏琴的那個人:“宋渺,你有沒有看見剛剛彈琴的人長什麼樣子?長得好看嗎?”宋渺垂下眼皮:“還好。”趙小弦嗬笑一聲:“也對,洛陽最美的女子在你的府上,你怎麼還會覺得彆人好看?”不平問道:“羽姬姑娘?”趙小弦撕心裂肺道:“沒錯。阿羽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不平在趙小弦越來越陶醉之前及時打斷了他:“看來這位羽姬姑娘,真的是很好的姑娘啊。”宋渺道:“還好。”不平錯愕地看向宋渺。趙小弦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自己身邊躥了出去,立在宋渺跟前,露出一張青筋暴突的樣子:“你說什麼!”不平揉了揉眉心。“不對。”趙小弦又退了回來。“我如今已經是個將要出家之人了,當不為流言蜚語所擾。”趙小弦弦朝不平咧開一口白牙:“師父,我是否已經做到了清心寡欲?”不平瞪著頭上的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