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淮愕然。一是,她並沒有看到應龍張嘴,卻聽見了它的聲音;二是,她也沒有說話,應龍卻回答了她;三是,這龍祖脾氣還挺大!“我聽得見。”雖然是神識傳聲,卻也是一字一頓,緩慢清晰。不過因為見了真龍,先前的厚重感如今聽來,更像是懶。葉淮一梗,掂量一下,雖說心裡想的藏不住,但說出來的總歸還要客套點,便拱了拱手道:“是弟子冒犯了。不知龍祖大人召喚弟子元神到此,究竟有何吩咐?”說完又覺得有些滑稽,自己一個現代人,說話居然比一條古代龍還要文縐縐。應龍右眼眯開一條縫,朝葉淮一瞥,又再次合上,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葉淮沒等到回應,也不再詢問。反正她現在回到場上也沒什麼用,萬一把龍問急了,倒黴的還是自己。這麼一想,葉淮索性坐了下來,一邊注意著下界的情況,一邊胡思亂想:這黑龍到底是個什麼玩意?龍祖找她到底是為什麼?這裡是封印嗎?如果是封印,它不是已經鬆動了嗎?為什麼鬆動了龍祖卻不離開?難道是這裡風景太好了?確實,能看到下界景象,自然是很不錯的——這麼說來,所謂的“老天爺開眼”,不就是龍祖開眼嗎?難道第一個傳出這句話的人,其實真的知道天上有龍祖?那肯定是個得道高人了;人們倒是誤打誤撞,總說“老天不開眼”,龍祖還真不開眼……實際算算,葉淮坐下來連一分鐘都不到,但就這短短時間內,思維可以無限發散。應龍終於不堪其擾:“你過來。”葉淮臉上閃過得逞的笑意,又立馬收了回去。“來嘞龍祖大人!”她站起來一聲吆喝,狗腿子的本性暴露無遺。也不知是不是被葉淮的“開眼”說得煩了,這回應龍不僅開了眼,還一下開了兩隻。葉淮一愣。隻見應龍的左眼中央,赫然一道縱貫上下的黑色缺口,仿佛赤紅巨目中豎起了幽黑瞳仁,平添幾分邪意;又像一塊平整無瑕美玉上的裂痕,令人遺憾、喟歎不已。葉淮還以為,像應龍這樣的神獸,經過千萬年的休養恢複,什麼傷不能愈合;原本還能嘻嘻哈哈不受影響的她,這會兒倒起了敬意:這就是所謂的以傷痕為功勳吧。但應龍對葉淮難得升起的敬意反而不耐,催促道:“果然是年紀小才見識少——上來。”“……”果然是年紀大才脾氣差。葉淮在心裡故意嚷嚷,走近應龍的左眼前——雖然它沒直說,但睜開左眼,用意已經很明顯了。湊近後葉淮才發現,從那道黑色的傷口望進去,竟然如深淵一般看不到底,就像是連接著另一片黑暗虛空的通道,她隻要稍微斜一下身體,走到裡麵怕是都沒什麼問題。“進去吧,取出帝江印,交給陸引和。”應龍一改之前的態度,突然嚴肅正式起來,倒真有了幾分上古神龍的威嚴。“?”“!”“龍祖我真隻是隨便那麼一想!”葉淮一疑,一驚,最後惶恐失措道。接著她才反應過來:“您說什麼?帝帝……帝江印?您說的可是,五帝神器中、中央天帝、黃帝、的帝江印?”她瞠目結舌,因為過度震驚,磕磕巴巴地才勉強把話說完。應龍反問:“陸引和沒告訴你?”“他隻是說過您的封印,卻完全沒有提到帝江印的事情……”葉淮麵露沉思,“這麼說來,是大神黃帝將您封印在了這裡?我還奇怪,到底是什麼人有這樣的能耐,能把龍祖給封印千萬年……可是為什麼呢?您不是他的得力助手嗎?”應龍卻仿佛對此事渾不在意:“印封了我,我封了印,僅此而已。”說著“僅此而已”,它聲音中卻蘊含著一種極為古怪的情緒,像是極度的渴望卡在了喉嚨裡,又像是自欺欺人的冷嘲。這封來印去的,裡頭彎彎繞繞,都不知道幾萬年前的事情了,葉淮知道自己想不明白,自然也不去想。應龍儘悉葉淮這一時間的百轉心思,卻沒那個耐心為她解惑了:“快點進去。”葉淮將要跨出這一步,忽然問道:“既然是互相封印,我取走帝江印,龍祖您會怎麼樣?”片刻的沉默後,突然有一聲笑,仿佛想要悶在胸腔裡,卻又憋不住那樣:“我自己都不記得,我活了多少個萬年了。”何等輕快的語氣,甚至還在笑,像在洋洋自得地誇耀:吾獨活於世,不知萬萬年;今生亦可,死亦可也。明明認識才幾分鐘,說了沒幾句話,明明葉淮不是多愁善感、情思細膩之人,隻聽這笑,還是忍不住眼眶一酸:心頭戚戚,竟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哀涼。應龍笑過後,也不知是不是受葉淮情緒的影響,言辭間也多了幾分滄桑感慨的味道:“果然是年紀小……去吧,不取出帝江印,你們奈何不了它。”葉淮突然說:“您既然已經見過陸刑長,他最後沒動帝江印,我身為下屬也不好自作主張。”她依然是一副“萬事好商量”的表情,但是眼神卻異常堅定。這下可真讓應龍愣住了,它嗤道:“你倒把他想得高尚,他隻是沒那個資格——快點,沒時間磨蹭了。”接著它又補充了一句:“把六耳留下,我有些事與它說。”葉淮看了眼懷中一臉懵懂的猴小六,將它放下後,麵對著萬丈深淵般的漆黑洞口,沉默地不知在想什麼,最後一腳跨進那道傷口裡。小六眼睜睜看著葉淮的身影沒入黑暗中,轉瞬消失不見,它焦急地叫喚了兩聲,跳起來正要跟進去,想不到應龍居然閉了眼!小六一頭撞在它的眼皮上,就跟撞在牆壁上差不多。它“啪”地一聲摔回去,還連著滾了好幾個跟頭,痛得齜牙咧嘴。“始作俑者”卻神態安詳,漫漫道:“你第三階段的修行,是不是從兩百年前開始就停滯了。”疑問的句子,陳述的語氣。“吱?”小六茫然。“我可以助你開六耳,你且聽一聽……上界之事。”應龍這一頓,猶豫有之,期盼有之,害怕有之,怨憤有之,自嘲有之——五味雜陳,一時竟空落落的,道不明何種滋味。“吱吱?”小六裝傻。應龍也不惱,想起來什麼,再度笑了:“我也老糊塗了。現在是萬年後,你也非你先祖,‘耳聽三界’的本事,自你先祖飛升後,大概也斷了傳承……你來,我且將這段記憶傳於你。待她出來後,我應當身死魂滅,但有些事,該讓她知道……”應龍說著,緩緩睜開右眼——有彆於先前的散漫隨意,它目光陡地莊嚴肅穆,上至星廬穹頂,下抵浩土汪洋,世間森羅萬象,儘皆映入它眼;猛然間,赤紅光芒大盛!磅礴氣蘊,煌煌龍威,隻消一眼,爾敢逼視?可此等氣勢,也就隻有小六一猴得見了。它怔怔然坐在原地,視線仿佛被牢牢攫取一樣,深深陷進了應龍的右眼裡……“傷口”內漆黑一片,讓人仿佛浸泡在其中的黑,讓人以為自己雙目失明的黑;無色、無味、無聲、無知覺,葉淮覺得自己好像被封了五感,甚至都不知道腳下踩的是什麼;根本無法辨彆方向,她隻能憑著直覺,自以為地往前走。似乎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又似乎隻在彈指刹那間,前方驀然出現惑人的金色光芒;緊接著,有醉人的香氣,有動人的聲音,有魂神顛倒般迷人的錯覺——光芒出現的刹那,五感登時全部打開,說不出具體是什麼,隻仿佛大千世界裡最美好的體驗都彙聚於此。葉淮驀然生出一種,原來自己一直是死的、到這時才算真正活過來的感覺。她心念一動,也不知是那光芒飛來,還是她瞬移過去,明明應該還有一大段距離,她隻邁了一步,一個拳頭大小的“土印”便懸浮在她麵前。土印看起來像是黃土雕刻,表麵卻堅固細膩;印璽四麵寥寥幾刀古樸奇異的花紋,似有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叫人隻看一眼,便再也挪不開視線——柔軟的金色刹那變作刺眼的猩紅!緊接著,溫的屍體、冷的血、滾燙的眼淚、熾烈的火、撕裂的悲慟、蒼涼的大笑、憤怒、怨恨、質問、咆哮、還有平靜的絕望……驟然間,大千世界裡最殘忍的體驗鋪天蓋地而來,五感瞬間放大到極致!但葉淮麵上卻沒有半分痛苦之色,隻是定定地、怔怔地,目光凝在眼前這一方印璽上;明明依然是那柔和的金色,她眼底卻倒映出漫徹天際的熊熊火光!葉淮夢魘一般伸出手,指尖輕輕撫上印璽一角……執刑員與小妖們正聯手對付黑龍手下的屍兵;而陸引和與長右山眾妖主正對黑龍呈圍剿之勢。眼看著勝利在即,不料黑龍又施邪法,不僅重傷當場愈合,實力更漲幾分,連帶著屍兵也更強大了,使得眾人眾妖叫苦不迭,不知這場戰鬥何時才是個頭。葉淮夢醒般睜開眼睛。渾身疼得像有人拿她的骨頭當生鐵捶打過。小六躺倒在她身上,仍然沒有醒轉。葉淮迷蒙的腦子瞬間清醒過來。她把小六放到旁邊,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也顧不得身上疼不疼、哪裡受傷了,一邊直奔向戰場中心,一邊大喊:“陸刑長!陸刑長!拿到了!”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戰場中心罡風大作,塵沙漫天。黑龍狂傲自得:“陸家小兒,隻要你磕頭認錯、委身為奴,本尊可大發慈悲,放過這座山頭!”言罷,妖風如刀旋,妖法竟再強橫三分!殺不死黑龍,眾妖主隻能再加強防禦,臉上目光堅毅,心中卻苦不堪言,聽從陸引和的命令——等!身處局中,耳裡隻有大風灌入,眼裡隻有沙塵掩映黑龍,根本無暇顧及場外的情景。可陸引和卻像多長了對耳朵,清晰地捕捉到了葉淮的呼喊;又像多長了雙眼睛,輕易就分辨出葉淮的方位,隔空便將她手中的帝江印召了過來。一個形狀、顏色、材質皆普通的四方土印,憑空懸浮在陸引和身前。原本平平無奇的土印,隨著陸引和口中念出晦澀艱深的法決,有星星點點柔和的光芒在四周飄散、浮起、彙聚——驟然間,一道璀璨金光直通雲霄!半空中徐徐展開一副長達數十米的巨型卷軸:卷軸無形無質,隻有赤紅與浮金光芒在其中隱約流動;但僅僅是這偶爾閃現的光芒,也足以讓人感到難以名狀的古奧與神聖、肅穆與威嚴。陸引和每念出幾個音節,便有古老生僻的赤金文字緩緩顯現出來,自上而下,從右到左,仿佛正有天神在執筆書寫;直到最後一字落定,帝江印竟自行飛了上去,在卷軸末尾,敲下印章——霎時金紅光芒大盛!亮如電光明火,耀如金輪高懸!有恢弘磅礴的威壓,滅頂般蓋下來,排山倒海,薰天赫地!幾乎所有人與妖都條件反射地撇過頭,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卷底的赤金光芒都已化作文字;文字又像摘下來般,變為實質符篆。符篆結隊飛向黑龍:先八字困首,再八字封尾,後八字環身;之後速速湧上數十字,化劍化錐化刃化刺、結火結冰結風結雨,隻是儘數沒入黑龍身體,無法窺得具體情狀。黑龍暴起,卻掙脫不得;它怒而痛喝:“應龍老兒,枉我隨你數千年,你竟忠心至此,也狠心至此!”此時光芒漸消,所有人都被這奇異的景象吸引了目光,震驚錯愕,又慕然向往。唯有葉淮,雖神情愣怔與旁人無異,卻是因為腦海中不斷回響著的卷軸內容——沒錯,旁人是看見,而她是聽到。像有亙古而來的聲音在一遍一遍、翻來覆去地念著這段話:皇從皇猷,帝服帝德;天地不仁,禍及萬物;是遠古大聖大明君,皇猷丕顯,帝德無垠,令伏障孽、斬殊邪、誅魔祟,定四海、肅九州、清寰宇……是以三界安泰、現世安穩;此假手之功,帝江親誠拜謝!葉淮看不懂那文字,卻奇異地肯定,這段話就是卷軸上的內容。最後十餘字,天南地北,六路八方,四散開去,各執一位,結成無人曾見聞過的大印——金紅光芒再次大漲!黑龍昂首,痛怒不甘,引頸長嘯,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而後,龍軀化成一支斷箭,鏘然落地;斷箭變作一陣黑煙,怦然消散。——再無跡可尋。帝江印光芒隱退,又變回樸實無華的土塊模樣,落回陸引和手中。黑龍製伏,屍兵也立刻變回了普通的屍體,紛紛倒落在地。眾人眾妖皆鬆了口氣。而那自亙古來的威嚴聲音,在帝江印收起的刹那,驀然變得悲憫決絕。猛然間天空高遠處,一道淒厲的龍吟,哀切悲慟,不忍卒聽!霎時有奔雷萬裡,悄然歇止的大雨複又落下,卻無風再起,仿佛隻是天地的愴然慟哭。葉淮胸中莫名湧起一腔怨憤悲涼,意氣翻湧不息;她猛地咳出一口血,兩眼一黑,又暈了過去。大概是那聲音,雖然悲憫決絕,卻又冷酷平靜:庚辰,汝吾類,故不得生;不忍殺,故不得死;汝生,吾所願;汝死,亦吾所願;故封此印,死生不問……應龍。《上古異神錄》有載。字庚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