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難得這孩子的腦袋已經被攪成一鍋芝麻糊,竟然還沒忘了眼前這位“唐大人”不喜歡旁人管他叫大人這種小事兒,果然是個可塑之才,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唐鍥不知道也不在乎單元枝正在腹誹些什麼亂七八糟,麵對著宋立晚的靈魂拷問,他拿出了天下第一等理直氣壯:“我怎麼對待他了?這把刀子又不是我捅的,暗算他的人又不是我,這一路我都沒對他動過手,夠意思了我!”單元枝努力地仰著脖子,看著不遠處的宋立晚和劉桓雙雙被顛覆三觀的精彩臉色,內心著實同情,不知怎地還有一點點兒想笑。“你跟單元枝,不是朋友麼?”大夥兒依然沒法徹底接受唐鍥方才那一係列不按套路出牌的驚人操作,又有一個聲音傳來,這回不是宋立晚了,重新換回那個躲在暗處給了自己一刀然後還不敢冒頭的小子了。“誰告訴你我跟他是朋友?”唐鍥嘲諷地扯動兩下嘴角,又低頭去看枕在自己胳膊上異常乖巧安靜的單元枝:“我跟他——”哦,來了,來了!這倒黴孩子終於要自報家門了!如果宋立晚知道了“唐大人”是魔族君上,他的表情會精彩成什麼樣子?單元枝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八卦的一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說不清楚是個什麼心理,本來依著自己平日裡的性子,完全沒必要跟那個縮頭烏龜廢話,可這會兒還是有問必答,不僅囉嗦,而且特彆囉嗦:“我三天前才第一回見著他,彼此看對方都不順眼,可惜他還欠我二百兩銀子沒還,我隻好跟著他。”……什麼時候我還欠了你二百兩銀子了?還有,二百兩銀子這個數額……怎麼聽著還有點兒耳熟啊?各種心念瞬間高速運轉,很是絞儘腦汁了一番,單元枝才想起來自己跟哪兒聽過這個數目。當初為了誆他,隨口胡謅了一個進京趕考被江湖騙子算命算走了二百兩銀子的故事,這家夥居然記到了今天不說,還就這麼悶聲不響地直接把二百兩銀子從自己衣兜裡劃分到他的名下了!真是活得太久了,見過不講道理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理不直而氣壯的!也不知道是這個理由足夠清新脫俗於是意外地很有說服力,還是唐鍥這一臉我能允許你在我胳膊上死得安詳些就是我對你最大的溫柔……的冷漠態度太有可信度,總之,那家夥終於信了三分,慢騰騰地從一處拐角後轉了出來。雖說就隻是挪動了幾步而已,距離他們四個依然隔了十萬八千裡,但至少不再隱蔽在暗處,連臉都不肯露一下了。單元枝生硬地扭過半個頭,仔細觀察這位給自己送刀子的朋友到底是哪路妖魔鬼怪。那把匕首明顯就是衝著自己來的,一來想要的就是自己這條性命,而且這把匕首不僅絕非凡品,上麵竟然還沒忘了塗上一層劇毒,簡直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此人必定和自己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那一種。雖說單元枝實在想不起來自己這千八百年的冤大頭生活裡,到底什麼時候還能有如此斐然的戰績,可以把誰得罪得這麼徹底,但比起對方其實隻是認錯人了誤會一場這種狗血真相,單元枝還是寧願相信隻是自己一時貴人多忘事的。很可惜,當他真的看到那張臉,並且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連嘴角的胡茬都研究了一遍之後,依然隻能滿心遺憾地道上一句——這位大哥,您誰啊?咱倆見過嗎?在這一刻,元大頭久違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比竇娥還冤。那家夥走出來之後,總算是又開口了,一張嘴,劈頭蓋臉就扔過來一句發人深省的問話:“單元枝,你一定認不出我是誰吧?”大哥你猜得還挺準。“你肯定不認識我,因為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大約連聽都從來沒有聽說過六界之中有我這麼一號人物吧。”……大哥,感情原來不是我忘了,是咱倆真的不認識啊?!單元枝目瞪口呆。剛剛還覺得宋立晚那孩子被唐鍥折騰得三觀儘毀挺好笑的,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現世報,真是世事難料。“既然你都不認識他,乾嘛要殺他?吃飽了撐的,隨手殺個人就當鍛煉身體?”唐鍥適時地代替單元枝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我是說他不認識我,我說我不認識他了嗎?”那人大約是多說了兩句,可能也看出來唐鍥的的確確沒什麼要替單元枝出頭,為他報仇雪恨扳回一局的打算,當下顧慮漸漸少了起來,再看向單元枝的時候,被深深壓在眸底的恨意也開始一點一點浮出了水麵:“單元枝,我認識他上千年了,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就算我喝了孟婆湯投胎轉世,也不會忘了他!”單元枝默默汗顏。真不曉得自己到底乾了什麼天怨鬼怒人神共憤的好事兒,竟能勞煩這位主兒活生生恨了自己這麼多年。話說回來,那位孟女士要是曉得有人如此瞧不起她精心熬的湯,也不知道會不會當場氣得掀鍋。“上千年!”其實劉桓是幾人當中最沉不住氣的,之前宋立晚對單元枝關心則亂,總是搶先一步把劉桓想說的話都給說了,他才能一直安靜到現在,這會兒果然再也控製不住,當即狐疑不定地打量起這個越走越近的刺客來:“你……您,您是神還是鬼啊?您不會……也是……”“他不是。”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單元枝這才總算是稍稍恢複了一點兒力氣,儘管還沒到可以一個鯉魚打挺從唐鍥胳膊腿上翻身坐起來的地步,但總歸是能出聲兒了;“他身上沒有任何鬼氣,既不是鬼,也不是活屍。”在這個方麵,單元枝毫無疑問是最有發言權的一個人,他都這麼篤定了,其他三人自然沒有話說。於是,宋立晚立馬換了一種說辭,態度上也愈發恭謹起來:“如此說來,您是神仙了?單大人也是神仙,您和單大人既然是同僚,也為何還要……”“宋公子,你認錯了,這位朋友也不是神仙。”雖說這麼些年都在鬼界兢兢業業,但並不代表單元枝就對天界的一切一無所知了。每年至少有那麼幾次機會,是眾仙家齊聚一堂的盛事,天鬼兩界大大小小近千個神仙都不會缺席這種盛會,單元枝自然也不例外。他可以肯定,不管是在天界,還是鬼界,都從未見過眼前這個人,說他是自己的仙僚,未免過於勉強。可是,他恨了自己上千年,又決計不可能會是一個普通人類。儘管他恨自己入骨髓,但有一點單元枝還是很有信心的,如若真的是一個凡人認識自己千八百年,他早就不知過了幾生幾世,飲了多少碗孟婆湯了。就算自己殺了他全家,幾十碗孟婆湯下去,也早被他忘得一個影子也剩不下,哪兒來的君子報仇,千年不晚?這樣看來……“這位朋友,你是否是魔界一族?”“什麼?”那位朋友還沒應答,唐鍥倒先嚇了一跳。他是我魔族的人?我怎麼不知道?“我也隻是猜測,並未證實,況且他來殺我,尋的本就是私仇,即便他當真是魔族成員,也與仙魔二族的恩怨糾葛無關。”單元枝自己也有些分辨不清楚,這麼急著跟唐鍥解釋是私人恩怨,到底是想讓魔族君上寬心,還是自己打心眼兒裡不想讓仙界與魔界再起紛爭——或者說,是不願意讓自己和唐鍥變成你死我活的仇敵。“我什麼時候擔心這個了?隻不過……喂,小子,你不會真是魔族的吧?”“是又如何?仙魔對立,豈非天經地義?你先前說過,你也是魔,如今得知我是你的同僚,如此,我們便可站在同一戰線上,對付我們共同的敵人了,難道不是美事一樁嗎?”話是這麼說好像沒錯,可怎麼聽起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怎麼想怎麼都不舒服……哦,我知道了!“小子,誰跟你是同僚?誰給你的膽子,還敢跟本大爺做同僚?不對,你說什麼同僚不同僚的呢,誰教你用這個詞兒的?不知道魔族最討厭就是那群窩囊廢的陳詞濫調嗎?要麼是兄弟,要麼是仇敵,同什麼僚啊虛情假意的,你……”“行啦,彆車軲轆了,他不是魔,用不著遵守貴界的遣詞禮儀。”單元枝忍無可忍地截斷了他的話,道:“若單某所料不錯,閣下應當是已經修成正果,隻差曆天劫這最後一步,就可以正式位列仙班,卻不知因何緣故,遲遲未曾成功曆劫,故而始終在凡間流連,單某才會無緣與閣下相識吧。”這種已經到了可以成仙的門檻,卻始終沒有真正抬起雙腳邁進去的特殊人群,在到底是人還是神的界定上是非常模糊的。大部分仙僚都並不承認這些個連一道天劫都沒挨過的家夥跟自己是同一族,不過按照單元枝的評價,這些人的實力都已足夠強大,算他們是半個同僚也並無不可,而且依然把他們當凡人看,其實很不公平。因為,他們儘管未曆天劫,不得位列仙班,但正果已成,凡胎已脫,足可超出六道輪回,逃脫生老病死,保永世長生之軀了。試想想,一個長生不老的人,還能算是人嗎?“你猜對了。”那人倒也坦誠,半點猶豫也沒有就直接承認了。話說得言簡意賅咬牙切齒,每吐一個字音出來,都像是恨不能直接就把單元枝嚼碎了生生吞進自己肚子裡頭去似的。單元枝又開始風中淩亂了。難道說,他之所以沒能曆天劫,都是被自己給害的?我什麼時候還做過這種缺德事兒了?攔著不讓彆人位列仙班,這可是重罪啊,黑鍋不能亂扣!最重要的是……這位大哥,你都說我不認識你了,我上哪兒攔著你成仙?“我不曆天劫,的確是因為你,但你欠我的,根本不止這麼一點兒細微末節。單元枝,你欠我的是血債!血債自當血來償!”“小子,說話說重點好不?姓單的到底欠了你什麼,一次性說清楚成不成?”單元枝還沒聽煩,唐鍥已經先煩了。眼前這家夥講話就跟說書先生似的,起承轉合抑揚頓挫一個不少,但就是不講關鍵詞,懸念留了一把還隨時給人一種下回分解的錯覺,委實可恨。“好,事到如今,大仇得報在即,我沒什麼可隱瞞的了。”那人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單元枝,那表情活似戲台上青麵獠牙的活閻王——“單元枝,我複姓石蘭,雙名天誠,你,可記得?”腦袋空白了一瞬,誰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表情,就這樣凝固在了單元枝的臉龐上。他,怎麼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