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羲安排好了羽族事宜,便去了泥犁門,泥犁門和羽族之間便是凡間,她路過熟悉的城邑後,想起了在凡間時的日子,不由飛低了些遠遠看了一眼,入目卻是一片陌生。神仙的一千年不過彈指一揮間,而人類的一千年卻是很久很久,久到一個朝代覆滅,一個姓氏消亡,新的朝代已經遷都,曾經尊貴的城邑因為商貿要地的原因還繁華著,可卻沒了充盈的靈氣。皇宮變作了行宮,齊王府竟變作了道觀,令羲見了不由一笑,變作道觀,供著神仙,這座宅子倒是和它以往的主人殊途同歸。她不由得好奇起來當年那些人的結局,喚出了此地土地神,此地的土地神是個精乾高挑的漢子,手持長刀,身帶煞氣,很是威武。令羲觀他氣息,猜他應當是凡人死後修成仙的。卻不曾想一抬眼,就見這土地神呆愣看著她,仿佛見了鬼一般。令羲暗自想是不是這末等小神,沒見過她這般氣勢這麼足的神仙,被驚到了?令羲如此想著,對那漢子露出個極富親和力的笑來,卻聽那漢子突然喚道:“桐聲……”令羲笑容一頓,眨了眨眼睛,沒想到還能聽到自己的名字。她不由想,莫不是哪個凡間故人忘不了她,把她的遺容畫下來,因她過於美貌,所以她的名字隨畫像廣為流傳,以至於這土地神也認識了她。卻不曾想那土地神緊接著就道:“我是宋寧啊。”令羲含笑點頭:“宋仙家好。”她說罷突然一頓:“宋寧?”土地神點頭,令羲卻實在難以相信當年消瘦清秀的少年長成了這麼一副威武的尊容:“你怎麼成神了?”宋寧的手摩挲著腰間長刀:“當年殺孽太重,死後不能超生,便被一個已經修為半仙之體的道長收容了,給他當了兩百年護法,他得道之後便也提拔了我,我不舍得這裡,便留下當了土地神。”“殺孽?”令羲實在覺得記憶中的少年不是嗜殺之人。宋寧回憶起往事:“陛下登基後安排我進了羽林衛,我得陛下愛重,一路成了驃騎將軍,後來胡人南下,我手上的人命多得數不清了。“天道無情,你殺人雖是為國,但殺孽卻不能抹除,幸好你遇到了個半仙。”令羲歎道:“生前守著此地一國,死後亦守著故土百姓,也算是圓滿了。”宋寧遙望曾經的皇宮:“可惜經年輪回,以往的故人都沒了。”“故人們結局如何?”宋寧搖頭,頗覺悵然:“齊王留下傳位遺詔便失蹤了,齊王舊部依遺詔尊晉王為帝,可陛下年輕,性子又好,壓不住他們,很是亂了幾年,後來聽了常翁的勸諫,請了齊王曾經最重用的幕僚衛景均出山,才漸好些。“可邊境卻一直不安寧,胡族都險些打到京城來,國庫也因為連年戰亂空虛下來,興州水患都幾乎撥不出銀子賑災,還未等戰亂結束,他便去了,許是少年時爹娘偏寵,活得太過無憂無慮,提前享了後半輩子的福,他當了皇帝後沒有一天消停日子,不到四十便走了,走時頭發都早早愁得花白。”令羲想起那明快驕傲的少年,心中也頗為遺憾,又聽宋寧繼續講了齊王府其他舊人:“陛下甚是善待齊王府舊人,留常翁在身邊侍奉,鬆柯鬆轅到後來也是高官厚祿。”“那景衡……就是衛景均呢?”宋寧提起景衡卻是沒什麼好氣:“那人有才乾不假,性子太不討喜了,一聲不吭的鑽到深山老林裡刻了一年多的木頭,陛下去請他出山時,滿屋子木雕,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雕的什麼?”宋寧回憶一番:“都奇形怪狀的,倒是看不出來。”宋寧又道:“他和楊家有仇,又親手殺了陛下的表兄,二人互相看不順眼,君臣相處得也不太融洽,陛下時常被他氣得跳腳,恨不得悄悄把他套了麻袋打一頓。”宋寧說著,哼道:“他倒是活得長,當了三朝元老,生前便有了郡公的爵位,死後又追封文懿公,可混得再厲害又能怎麼樣,一輩子沒娶妻生子,偏衛家除了他都死絕了,得了爵位也傳不下去,死的時候還抱著個看不出模樣的木雕偶人,我看他這輩子是拿了木雕為妻了。”看來楊輕絮死前讓景衡忘了她的話,景衡終究沒有聽進去。令羲知道為何神除了職責所在從不輕易下凡,更不與凡人相交了,凡人的壽命太短,他們的生命和神比起來不過須臾,可這須臾卻要由活著的記好久,她雖未親眼所見,可聽來心中也終究是有些難過的。令羲沒有久留,問了宋寧身份,又告訴了宋寧自己如今的身份,道了一句有空來尋他說話,便告彆離開了,未過多久令羲就到了泥犁門。在她的印象中,泥犁門是個不見生靈,布滿毒瘴的地界,可眼下雖也不見活物,可卻是草木葳蕤,溪流潺潺,一派豐茂之景。令羲隱約猜到,著或許是因為玄清在此的緣故,被奪了神格,禁錮於一隅,可他終究是清氣所化。令羲看著那道厚重的石門,竟猶豫了起來。和他兩世都沒有好結果,自己曾經的行徑現在看來也失了些風度,再過經年去看,那些情情愛愛,生離死彆,都難再生出激烈的情緒,隻是覺得悵然。她隔著石門,好像看到了裡麵靜坐的白衣神君,她幻想起白衣神君見到她時的狀態,究竟是欣喜若狂儘述衷腸,還是無語凝噎淚千行。她一直猶豫道天色漸晚,此處終究是荒涼,天色黑了獨自站在這裡多少讓她有些不適。令羲這才開始動手,她不擅長陣法,可素來尊崇一力降十會,當即出拳去擊那石門,她用儘全力一擊,足以打死幾十個小妖,可打在那石門上卻是隻能聽個響。令羲蹙眉,再次出拳,石門仍舊紋絲不動,而一道清潤的聲音卻在石門另一邊傳來:“此乃補天石,擊不碎,想要開門,隻有破陣。”聽了這道熟悉的聲音,令羲身子一僵,隨後喊道:“我不會破陣。”她說得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陣法也是一個神仙必備的技能,門那邊的神君略默了默,隨後溫聲道:“我教你。”不是這句話,令羲都要忘了他們還有師徒之名。當初她拜他為師時從不曾聽他說一句我教你,如今她要來救出被困的他,卻聽到了那麼溫柔的一句話,當下埋怨道:“你早乾嘛去了。”“對不住。”玄清沉默了片刻,說出了破陣之法。桐聲照做,轟然一聲,石門大開,月色流瀉入洞中,隻照亮了半幅白色的衣角,再往上,便隱在了黑暗中。令羲翻手,掌心躥出一團明亮的火焰,頓時照亮了這一方天地。洞中的白衣神君在火光下抬眸,溫暖的火焰將他的臉映得溫潤,他看著靜靜看著站在洞口的令羲,唇角勾起,眼中也醞出笑意:“回來了。”“回來了。”令羲點頭,從靜默中回過神來,對他一笑:“我來接你回去。”玄清頷首,欲要起身,身上的藤蔓卻葉片相觸,發出輕響。靜坐千年,此處荒蕪的地界得他滋養,生出了植物,這株藤蔓不知何時纏住了他的雙腿,蔓延了整個山洞。他輕拍了一下藤蔓,藤蔓不舍地蹭了蹭他的手,便乖順的鬆開了他。令羲靜靜看著這一幕:“你和我破陣前所想的不一樣。”他們當初死彆時,都覺得再相見必定是抱頭痛哭,互訴衷腸,可現實終究和預想的出入甚遠。愛意不曾因為時間淡去,可兩次死彆,用千年的時間來參悟,終究讓他們做到了從容以待。玄清微微一笑:“你也是。”令羲上前將玄清扶起:“看樣子這千年沒有預料中難熬。”玄清看向爬滿山壁的藤蔓:“這裡清淨。”清淨了,心才靜了,給了他時間消化痛苦的往事,才沒有悲痛之下入魔。“再清淨也不比不了雲霄殿。”令羲看向玄清:“我們回去,奪回屬於你的一切。”玄清側首對上令羲的眼睛:“好。”——令羲與玄清攜手登上九重天時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們徑自去了雲霄殿,雲霄殿裡溢滿了酒香,還未曾進殿時便聞到了。“好酒都讓他糟蹋了。”令羲抱怨道:“我還沒喝過呢。”玄清含笑道:“剩下的都給你。”“我才不要剩下的。”“那我給你釀。”令羲心滿意足的轉過頭,和玄清一起推開了殿門。到了殿中,隻見菩提席地而坐,身邊歪斜著幾個酒壇,他的上身靠在一架箜篌上,似是醉倒了。鳶扶見他們進來,頓時一驚,從地上躥起來,令羲一揮手,便打暈了她。鳶扶倒在地上,撞得酒壇子滾了滾,菩提被那道聲音驚動,緩緩抬睫看向來人,絲毫沒有意外,懶聲道:“來了。”“再給我彈一曲箜篌吧。”菩提說著,將身子向另一側歪去,讓出箜篌來。令羲沒有拒絕,抬步走到箜篌旁坐下,素手輕抬,撥起了弦,她仍是彈的當年第一次給玄清彈的曲子。那年清風和月,小鳳凰盼來了提前出關的神尊,在月色下彈了一曲忘憂,卻沒有讓神尊忘了憂愁,反而更深的紮入了心間,也紮入了心魔的記憶中。明明是來生死對決的,可此時鳳凰彈著箜篌,兩個同樣麵容的神君一臥一立,靜靜聽著鳳凰奏樂,倒更像是在行奏樂吟詩的風雅事。一曲彈完後,令羲的手從箜篌上移開,琴弦猶自發出低微的嗡鳴,等嗡鳴聲停歇了,殿裡便是一派寂靜。“好!好曲!”菩提忽而高聲讚道,他讚完後,伸手摸了摸令羲的頭發,神色平和,沒了以往的邪佞之氣,隻聽他道:“我走了小鳳凰。”他太過坦然,全然不像是為了翻身為主無所不用其極的模樣,令羲頓了頓:“不悔?”“從來不悔。”菩提舉起酒壇,仰頭把最後一口酒灌入了喉中,隨後將酒壇隨手一丟:“我乃欲念所生,一生隻為隨心所欲,如今在至高之位待了千年,隨心所欲再無挾製,可卻不知欲望也會有到頭的時候。“六界再沒有什麼是我想要又得不到了,所有的神仙都怕我,我坐在六界最高的地方飲酒作樂,多快活。”菩提的聲音一低:“也多無趣。”“如今膩了,走了。”菩提說著,掀開衣服取出清氣:“還你。”清氣和玄清共生,比起心魔的軀體,更適應玄清,從被菩提取出後便自動鑽入了玄清心間,菩提見了,忽的一笑:“塵歸塵,土歸土,我被你造出,卻倒是像你大成前的一場劫。”他的笑聲漸響,仰天長歎:“無趣,無趣!”“小鳳凰,彆忘了我。”他笑著,張狂的聲音低沉了下去,看向身旁的令羲,直到他的身軀逐漸透明,如煙霧般散開,仿若沒有存在過一般。欲望所生的心魔,一旦沒了欲望,便注定消散在六界之間。玄清取回心中清氣,回歸神格,卻對著心魔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言。直到箜篌聲又響起。他專注地看著彈箜篌的人,待她彈完,便見她粲然一笑:“恭喜師尊修成大道。”“修不成了。”玄清走到令羲身邊,對她伸出手:“我曾經為了大道錯過了太多,如今我能否以夫君的身份,彌補以往的過失。”令羲隻仰頭看向他,眼中盛著笑意,卻不回答。玄清也不急,靜靜等著她,卻見令羲張開了手臂,笑靨勝過六界萬千風景:“我要夫君抱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