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晚晴滿意地點點頭,她微微將身子前傾,語調不徐不緩,仿佛在說著最雲淡風輕的雅事兒:“我知貪腐是大罪,哪裡有賭錢之罪來得輕巧。可因為你們賭錢而氣病了老夫人,這便是大大的以下犯上的大罪。“大胤律法有雲,仆婢中有以下犯上者,可杖責後直接由賣身之主發賣,且永世入賤奴籍。我瞧著你們這群人中有小半是大夫人的陪房,那便受了刑後送去與大夫人隨她處置;而另大半麼……”她留了個話尾,等得傅府家生子這一堆個個都伸長了脖子。“你們的賣身契已被找了出來,等過會兒行完刑,便直接由人牙子領走吧。”她一錘定音,將這幾人的賣身契明晃晃地放在手邊。有膽小些的仆婦已壓抑著哭出聲來,傅晚晴用手壓住賣身契,又說道:“貪腐與犯上之罪必得罰其一,可老夫人天生憐憫,若你們有誰能舉報出貪腐之人,老夫人亦可法外開恩,不予計較這犯上罪責。“我且與你們分說,今日這第一個招出來的,不但可免去犯上罪過與賭錢的懲罰,還可額外多得兩個月月錢;第二個招出來的,可額外多得一個月月錢;第三個招出來的,便無賞銀可領;第四個招出來的,將扣除的六個月月錢減為五個月。“以此類推,等到再無月錢可減的人,便通通受刑四十杖再發賣出府,可都聽明白了?”眾人齊齊應是,可還是無一人膽敢先行站出。傅晚晴嘲諷地揮了揮手:“既然你們都不肯承認,那便齊齊拉出去重責四十大板,先將傅府的家生子先發賣出去。”行刑的婆子們得令上前,直接向方才哭得最厲害的婆子跑去。那婆子嚇得癱軟在地,急得兩腿亂蹬,哪裡還能顧得了當初廚房裡發過的“同進退”的誓言,立刻殺豬般嚎叫這爬行至傅晚晴腳下,哆嗦著便要揭發檢舉。辛娘子終於焦急起來,也顧不得其他急忙吼道:“花婆子,你可想好了再回答,否則說出些莫須有的罪名,大夫人絕不會饒了你。”那花婆子猛地瑟縮了幾分,剛要張開的口又閉了起來。傅晚晴使了使眼色,立刻有仆婦走出,將辛娘子結結實實捆住,傅晚晴則將花婆子的賣身契抽出,又左挑右撿著她一家子的賣身契。花婆子驚得兩眼翻白,再沒半分猶豫地和盤托出:“稟老夫人、大姑娘,這些個食材都是辛娘子昧下的,她時常輸光了銀錢拿這些個抵債。奴婢們一時豬油蒙了心,想著是自己贏來的銀錢,便偷偷變賣了去。辛娘子便以我們也賣了公中財物為由,威脅我們不得告密。”“賞。”自有丫鬟送來幾錠碎銀,花婆子驚喜抬頭,似乎不曾料到大姑娘真的會遵守諾言。傅晚晴笑眯眯地示意她起身,又假意訓誡了兩句,無外乎日後不可再行賭錢之事,又輕飄飄地將她此次的罪責一筆勾銷。其餘的婆子們看著她手中的銀錢紅了眼,又見真能免了賭錢的責罰,哪裡還忍得住,紛紛爭先恐後地爬過來,口口聲聲皆要揭發以辛娘子為首的貪腐罪行。廚房素來是油水豐厚之地,大夫人執掌中饋十餘年,自然是將自己的心腹陪嫁都安插在這些個眾仆眼熱之地。往日裡傅府的家生子們見老夫人好糊弄又不管事,而後又攝於大夫人之威,便事事都奉承著這幾人,以圖能跟在後頭撈些小錢。可眼見彆人吃肉自己喝湯,這心底到底有幾分意難平,如今既已行了揭發之舉得罪了大夫人,便乾脆得罪到底,隻盼著老夫人此次出手能一擊即中。一群人左一言右一語,不但將這些年的辛娘子之流貪腐的樁樁件件都抖落出來。更有那細心的還悄悄記了私賬,又牽扯向采買處與庫房,隻說大夫人的陪房把持這幾個緊要之處,大肆貪墨公中銀兩,早將自己家人喂得腦滿腸肥。辛娘子被捆縛住手腳,能出聲的口也被死死堵住,她憤憤地看著眼前這群人,恨不得將她們刮皮切骨。可隨著供出的證據越來越多,竟還逐漸攀扯到大夫人身上,她終於絕望地閉上眼,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傅晚晴悄悄翹起唇角,法不責眾素來處處通行,那她就反其道而行之,將鐵板一塊分而擊之,待她們彼此有了隔閡後再以賞銀為餌,加之賣身契的威懾,自然不愁底下的小嘍囉反水。至於一開始的氣勢威壓,便是為了挑出那一隻用來儆猴的雞,花婆子這隻膽小的雞真真出乎她的意料,還不曾如何動手,便嚇得將什麼都招了出來。段氏也未曾想到能查出如此多的事兒,氣得一疊聲地喊人去將檢舉出來的仆婦都拖到風和院中來。她一記窩心腳踹向辛娘子,罵道:“黑了心肝的賊婦,我傅家絕容不得你。你們這些個外來人吃用著府裡的,竟還時時想著中飽私囊。“來人,快來人,去風華院將賬本都給拿過來;春迎,你去清儀院喊二姨娘過來幫忙,將這積年的賬都好好查查,看看咱們的大夫人都做了些什麼。”如今這府裡頭,三姨娘已至待產、四姨娘上回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很被老夫人嫌棄,五姨娘是大夫人的通房一手提拔而成,放眼望去,能用的也僅有管過一陣家的二姨娘。都這個時候,她也就顧不得二姨娘之前的錯處,隻盼著其能有幾分真本事,將賬目一一查明。自上次借銀不成後,她心中已隱隱對中饋有了些心思。加之將來若將三姨娘的孩子養在身邊,沒個管家的權利怎麼都不便利。就在此時,瞌睡的她竟遇上來遞枕頭的元娘。元娘信誓旦旦,說定能助她奪回管家大權。她本半信半疑,可此時已信了大半。一旁的傅晚晴功成身退,待聽到二姨娘的名字時目光微閃,又仿佛想到了什麼般,眼神逐步轉冷。得了老夫人的吩咐,二姨娘擺足了款兒氣勢洶洶殺去風華院,沒幾個回合便將裝著賬本的庫房鑰匙搜刮出,在臨走時,也不知走了何等的好運道,竟還讓她在大夫人內室裡搜出了一本私賬以及印子錢票據若乾。那賬目清晰地記著大夫人何年何月挪用了公中多少款項,又何年何月偷還了回來。二姨娘心頭閃過一陣狂喜,又拿著這本私賬去公賬中翻撿,此刻的重心也顧不得貪腐小事兒,隻一個勁兒地緊盯著挪用放印子錢的那部分銀錢。這樣重點查證下來,不出一二個時辰便將其中的貓膩查得一清二楚。從十年前起,除去貪腐的賬目,大夫人每年年初還會另外從公中挪用銀兩,到本年年底才會還回。挪用銀兩的數額從開始的幾千兩逐年增多,至今年已增至一萬餘兩。再結合私賬與印子錢票據,這筆被挪用的款項到底去了何處便呼之欲出。老夫人想起自己九千兩銀子時的悲痛心情,再瞧著手底下的這些子罪證,雖麵上佯裝氣憤難平,可心底的怨竟奇跡般地平息。此時此刻,什麼侄兒、臉麵都沒她拋諸腦後,她滿心滿意隻不停回旋著一句話:原來竟能從管家中掏出如此多的油水,若是自己挪用了這筆款項,如今自己的私房裡得有多少張足額的銀票。她自嫁進這個家門,婆婆嫌棄她小家子出生,愣是半點沒肯她觸碰管家之權,等到她兒子娶了媳婦,婆婆便直接跳過她將中饋交給了她的兒媳婦。她也曾據理力爭過,拿著老封君的勢搶來幾樣事務管著,可無一例外因出錯連連而丟儘了臉麵。她思忖著管家之事吃力又不討好,能掏出的銀錢也十分有限,遂也不再執著於中饋,反而當起自己這高枕無憂的老封君。可今日查出的賬目卻給了她當頭一棒,大夫人能不著痕跡從公中貪腐、挪用出的銀兩,比她絞儘腦汁才積攢出來的銀錢多得多。她連日後協理她管家的人都已想好,二姨娘身為貴妾與大夫人素來不和,因管過段時日的家事也算熟門熟路,並且又因為上次夏荷之事向自己投誠服軟,以後有二姨娘在身邊,自己既不用費心擔著那些無窮無儘的瑣事,又能夠從中獲取些私房銀子,又何樂而不為呢?她美滋滋地想著,聽到丫鬟回稟大夫人已匆匆忙忙進府後,甚至好整以暇地喚來行刑的仆婢,將以辛娘子為首的大夫人陪房都拉到廊下,劈裡啪啦打了起來。大夫人今兒一早便去了城東的親友家吃酒,因路程較遠,即使府裡頭送信的丫鬟第一時間便送去了信,她緊趕慢趕還是用了個把時辰才趕回來。她本以為這個把時辰老夫人也翻不出多大風浪,可沒想到等她進了自己院中,捂著胸口哎呦哎呦叫喚的春歡竟連滾帶爬地跪到了她的跟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夫人,老夫人指使了二姨娘前來,不但帶走了積年來所有的賬本,更將您藏著的私賬與印子錢票據一同帶走了。”“這……這怎麼可能?”大夫人聽完這一上午發生的事兒,驚得整個身子搖搖欲墜。當家主母挪用公中錢財分屬平常,便是管理皇家內務的人兒也免不得中飽私囊。可放印子錢生利卻是大忌,若被朝廷查出,不但夫主會遭到貶斥,就連家財都得被查抄一二。她素來得了利錢便將票據銷毀,誰知今年利錢還未得完,因此被迫留下了罪證。等她知曉這一切的根源竟在大姑娘身上時,恨不得立刻拿了刀去將大姑娘砍成數段。她銀牙暗咬,到此刻才知曉自己看走了眼。沒想到大姑娘這個蛇蠍女竟有這等手段,先小打小鬨挑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來表達自己身邊人被打的不滿;等自己掉以輕心認為她不過如斯本事後以牙還牙,趁她不在府中時抄檢賭錢窩、查出貪腐事兒;後還拉攏二姨娘這等與她素來不和的勢力予她迎頭一擊。借著查抄賭錢翻出廚房貪腐、借著眾人攀咬扯出她這個大夫人、借著查賬最終扯出她偷放印子錢的罪責。果真是環環相扣,謀算得當。可謀算得再得當,那本應不會被抄檢出的印子錢票據還是出現在眾人之前。她她冷冷掃過整個風華院,陰沉的說道:“看樣子,我這主院兒也並非鐵板一塊嗬。”全院的仆婢們皆以首俯地瑟瑟發抖。春歡更是心頭一緊,在大夫人的視線威壓下差點喘不過氣。幸虧老夫人那邊使了人過來,說是已請了老爺過去,就等大夫人去回個話,將如今府中的一切解釋清楚。辛嬤嬤擔憂地扶上大夫人的手臂,大夫人身形微微一晃,又鎮定地挺直了脊背,昂首挺胸道:“這麼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儼然是一副要去撕破臉的打算。辛嬤嬤老淚縱橫,忽自作主張從她發髻上拔下發簪來,對上大夫人驚疑不定的神色,沉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您忘了之前三姨娘驚胎的時候了麼?”她思來想去,還是不讚成大夫人去鬨上一鬨。往後歲月悠長,夫人還必是要在府裡頭呆一輩子的,那又何必將彼此的關係徹底鬨僵。如瀑長發披散下來,馮氏也漸漸恢複了幾分理智,終於將唇角彎起:“對,就算是為了二丫頭,我也絕不能和老爺徹底生分。更何況隻要我娘家得力,老爺再如何生氣,還真能休棄了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