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沒有說話,雙手扶著方向盤,看著任苒。駕駛室裡一片漆黑,隻有路燈透下了隱約的光。林重眸子裡似乎沒有溫度,又似乎有千萬度的高溫。在讀懂了他的目光的一瞬間,任苒突然愣住了。為什麼我要這樣?她搖頭,輕而堅定。林重也沒再催促,緩緩地靠在椅背上,還熄滅了發動機。明亮的車燈陷入暗淡,逼迫在任苒臉上身上的灼熱,也慢慢消失。隻是,男人的目光,比車燈的溫度還高,仿佛能直射到任苒內心。一人一車,在暮色初降的城市裡,靜默對視。夜色開始從天邊侵襲,車燈、路燈依次亮起,化成一條條扭動的光線。任苒再次坐到副駕駛座位時,沒由來的一陣疲倦。林重像是沒看到任苒的臉色,發動了汽車,說:“先去醫院看你的腳,再吃飯。”“你一直跟著我?”任苒雙手抱胸,低低地說。林重淡淡地“嗯”了一聲,並沒有要解釋什麼的意圖。任苒問:“為什麼?”“想,就跟了。”林重轉入一條小街,在一間小型醫院門口停下。他解開安全帶,看著任苒:“去吧。說不定還要照個片。”如果醫生說自己骨折了,任苒想,她一點都不會意外。當醫生拿著片子,告訴任苒,她是腳踝軟組織腫脹,並沒有傷到骨頭,任苒竟然有一種撿到寶的慶幸。醫生板著臉說:“腳剛扭到就要來醫院看看,還偏要劇烈運動,你這不是白遭罪嗎?”任苒看著腳上厚厚一層白紗布,默默點頭。醫生轉頭又數落林重:“怎麼當人家姑娘的男朋友的?”這種誤會……任苒尷尬地偏開頭,林重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拿起醫生開的一大堆藥,問:“請問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多休息,少運動。”醫生衝兩人揮揮手,“彆信偏方,啃骨頭什麼的沒用。”任苒本想扶著牆壁慢慢走,林重走來,徑直拉住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臂上,牢牢按住,不容她有絲毫推閃。任苒看他,他也淡淡看回來。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這人眼裡會有溫情?杵在醫院也不是辦法。任苒服軟,扶著林重慢慢地走,林重讓她靠著。腳上沒用什麼力,自然也感覺不到疼痛。看著醫院的走廊,白熾燈清冷冰涼,與前兩天輸液的醫院頗有些相似,任苒想,不知道這兩家醫院是不是同一個設計師,或者醫院都是這樣的設計理念。隻是,兩次在醫院,一直在身邊的,竟然不是自己的男朋友。真諷刺。兩人誰也沒開口,一路默然無語。站在家門口,任苒接過林重手裡的藥,低聲開口:“林總,今天謝謝你。”謝謝你來救我,也謝謝你有心的保護。林重唇角輕輕上彎:“不客氣,應該的。”門開了,出於禮貌,應該請林重進來坐坐。任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林總,要不要喝杯咖啡?”沒想到,林重居然笑了,走廊燈光柔和了他臉上的線條:“我可沒心思虐待殘疾人。下次吧。”門關上了。任苒坐在沙發上,小心地擱放好受傷的腳。醫生說,傷口不能沾水,所以不能洗澡。出去了大半天,滿身粘膩,無疑是痛苦的折磨。家裡一切照舊,電視、沙發、茶幾、飯廳,小小的兩居室,一眼看得到頭。言亦久對裝修崇尚的是極簡主義,屋裡隻有黑白兩色,掛鐘在牆壁上滴滴答答,見證空虛的生命的流逝。任苒滿腦子都是周子黎和謝盈在一起的情形,揮之不去,抹不去。難過和憤怒,化作兩條蠱蟲,噬咬從頭到腳每一寸肌膚,身體從裡到外,沒有一處是完好的。煎熬,她想到這個詞,這就是煎熬吧。手機發出滴滴的警告聲,快沒電了。任苒低頭看著手機,還剩10%的電量,小小的紅色的電池在右上角,像是十字路口的紅燈。禁止通行,禁止通行,禁止通行!周子黎,如果在我的手機徹底沒了電量前,你打電話來,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你。空調發出輕微的嗡鳴聲,不徐不疾地吐出涼風,吸納熱氣。任苒的手機沒有一絲動靜,仿佛睡死。她無意識地按下電視遙控板,怔然地看著屏幕裡一蹦一跳的人,嘻哈打鬨的笑聲,莫名其妙的音樂,諸如此般的東西,如潮水一般迎麵拍來。沒有一個,能讓任苒熱切急躁的心,冷靜下來。電量還有8%……5%……3%……任苒木木地看著手機,看著時鐘一點點走動。突然,手機振動起來。任苒差點從沙發上跳起,胸前似乎快要跳出什麼東西。屏幕上,明晃晃地閃爍著兩個字——謝盈。意外的事發生了,手機自動關機,毫不留情,留下一片黑色的觸目屏。一瞬間,任苒仿佛聽到命運的嘲笑,無情又張狂。周子黎與謝盈到底是什麼關係?任苒不願猜想,但是事實又無情打臉。那般親密,在周子黎單位門口。如果是地下情,他沒這個膽量。也就是說,他根本不怕同事們會看見謝盈。因為,因為,她任苒根本就沒接觸過他的朋友。和周子黎相處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周子黎從來不聊他的家人朋友,偶爾說說工作上的事,也不會提到任何具體的人。言亦久曾經聊過這事,她說:“如果男人根本不聊自己的交際圈,那他一定是對你掩飾什麼。”是不是,從一開始,周子黎就想著隱瞞自己的存在?怎麼可能,他是父親一個朋友介紹給自己認識的,算得上知根知底,他不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任苒越想越煩躁,想站起來走動,腳腕上厚厚的石膏,根本沒辦法動一分半分。拖著步子,慢慢走到陽台邊。她很累,疲憊鑽在骨頭裡,但毫無困意。陽台外,黑夜沉沉,隻有幾顆星有氣無力地閃著光。隔著玻璃,仿佛聽見蟲蝥有節奏的鳴叫,無憂無慮的叫人羨慕。任苒木然地站了一會,突然笑起來,她自己都不知道這笑,是對自己的諷刺還是嘲笑。怎麼可能,周子黎怎麼可能會來看自己?從上午他離開這裡,到現在,連個電話都沒有。他……大概已經和謝盈好上了。任苒正要拖著步子回臥室,眼角仿佛瞥見什麼,回頭看去,林重出現在他家的陽台上,如雕像一般站在落地窗邊。他,是在看自己?任苒有些疑惑,再仔細看了看。原來他正在打電話。任苒莫名有些心虛,人家打個電話,她自作什麼多情?剛轉過身,卻見林重抬起左手,仿佛是衝自己揮了揮手。他想要說什麼?任苒看了一會,突然福至心靈——他這是要自己早點回去休息。也好,總算沒被這世界拋棄得太徹底,總還有個人是在關心自己,哪怕他隻是出於禮貌。雖然知道林重看不見,她笑了笑,慢慢地回到臥室,躺倒在床上,沉在無邊的黑暗裡,獨自麵對萬蟻噬心。林重看著任苒站在窗邊,一副孤單寂寞的模樣,就有些於心不忍。衝她揮揮手,沒指望她能懂,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回臥室去了。看到她家的燈光熄滅,不知怎麼地鬆了一口氣。萬幸,手機那一頭的人並不知道自己走了一下神。“安總,我個人不太同意收購任苒的畫作。”林重走回沙發,冷靜地陳述,“原因很簡單,她沒名氣。拍賣行不是做慈善扶貧的,沒必要花大價錢扶持一個新人。”安錦如聲音冷靜不帶溫度:“誰一出道就有名氣?還不是需要扶持。現在藝術品市場很看好她這種風格,中西畫意結合得非常好。我覺得我們可以提前在她身上投資。”“但是,安總,安昇的核心業務還是文物拍賣。”林重不徐不疾地說,“如果放棄這一塊,多年積累的人脈和投入全都是沉沒成本,很可惜。”電波連起的那頭沒有回音,細細的呼吸聲像是風,撩起人心最底層的欲望。林重繼續說:“何況,現在文物拍賣市場火爆,上次久士嘉的拍賣會,真品都拍出了不菲的價格。我認為,放棄古董這塊,不劃算。”“林重,你一年前才從國外回來,並不了解我們這個行當。現在形勢外鬆內緊,對文物管製也很嚴。我和天翼考慮的也是安全。”林重笑了笑,笑聲不輕不重地傳到安錦如耳朵裡:“安總,在國內業務這塊,我雖然不如方總對業務了解得多,但是這兩年來,國外市場多是我開拓的,我做出的業績有目共睹。”“但是天翼那邊……”“方總對我有戒心,我明白,畢竟當年的事,任何人都會有芥蒂。”林重壓低了嗓音,仿佛有些疲倦,“算了,我也隻是因為老董事長親自召喚,才進了安昇。其實這事,決定權在安總手裡,我這個外人不方便置喙。”安錦如有些無奈:“林重,你亂想什麼。當年要不是林叔叔,我爸早就……我爸說過,一定不會虧待你。你也彆多想,天翼就是心思重了些。”“沒什麼,做生意嘛,謹慎點是應該的。”安錦如聽出了林重話裡的弦外之意,說:“太晚了,你早點休息。對了,今天怎麼沒在公司見到你?”“去了趟醫院,胃疼。”林重輕描淡寫地說。安錦如笑了笑,道聲晚安就收了線。轉頭對坐在沙發上的方天翼說:“林重不同意。”方天翼冷笑:“他算哪根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