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裡麵,鄰床的病人又睡著了,她兒子走了,隻剩下護工在那裡坐著,兩隻眼睛呆望著病床的欄杆,不知道在想什麼。張遠本來想留下來,晚上陪床。可他帶的新人給他打電話,哭唧唧的說有幾個數據,怎麼弄都不對,請張遠回去看看。張遠無奈,隻好給周悅打電話,讓她來陪劉阿姨。劉阿姨望著一臉焦急的兒子,忽然就心疼起來,兒子這幾天醫院單位兩頭兒跑,人都瘦了一圈兒,下巴上也冒出了靑虛虛的胡子茬兒,顯得有幾分憔悴。“兒子,你給媽也請個護工吧,”劉阿姨忍不住說:“你這麼跑,彆再把自己累病了吧。再說,周悅的爸爸不是也生病了嗎?她還要陪她爸爸,你就彆讓她來了。”張遠有些驚訝地看著母親,要知道,母親一直不喜歡讓護工照料自己,今天怎麼主動提出來了?劉阿姨見張遠目光中滿是疑惑,便笑了:“其實我沒什麼事兒,有護工在就可以了,你也不用惦記我,安心做你的工作吧,總不能因為我一個人病了,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吧?”張遠到底也沒有請護工,還是周悅趕過來了,順帶買來了晚飯。鄰床老太太羨慕極了,連連誇獎:“你看看你這兒子兒媳婦兒,多孝順?你再看看我那兒子兒媳婦兒,兒媳婦兒不用說,自打我住院,人家連麵兒都沒露,兒子倒是來了兩回,每回都跟槍攆著似的,一轉圈兒就走了。”劉阿姨聽了她的話,笑了:“老姐姐,你這老觀念要改改了,兒女們又不是不管咱們,請護工也是一樣的。總得有人掙錢吧?總得有人管孩子吧?兒子一天忙的和陀螺似的,累病了你不是也心疼嗎?”“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咱也不是人老了矯情,不就是想讓兒女們拿咱當回事兒嗎?咱有病了,他們能不嫌棄咱們不是?他們眼睛裡不能隻盯著錢看,隻想著掙錢吧?”老太太歎了口氣:“掙錢,掙錢,為了錢,親情都不要了?”她的護工聽了她這話,仿佛深有感觸,眼圈兒都有些紅了,她低著頭,輕聲說:“你們生病了,兒女至少還能拿出錢來給你們看病,可我媽那會兒,醫院要二十萬的手術費,我們姐弟倆個每家一年出去吃喝挑費,能剩下幾千塊錢就不錯了。”“我媽說,不治了,總不能因為自己看病,讓我們兩個家庭都過不下去了吧?再說,她那病需要換腎,我和弟弟配型都不成功,沒有合適的腎源。”“我媽去世以後,我就拚命掙錢,我總是想,如果我有錢,我媽也許能多活幾年。”劉阿姨見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忙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護工安慰老太太:“您應該理解您兒子,他和他老婆都是獨生子女,要養兩個家庭的四位老人,他不掙錢,又有什麼辦法呢?”說起這話,劉阿姨不由得看了看周悅,她是獨生女,她父親也在住院,可她卻跑來陪自己,為什麼呢?不是因為她對自己更有感情。而是因為自己不願意接受護工的陪伴,她不得已遷就自己。孩子都是好孩子,都不容易啊!她平生第一次,站在了彆人的角度,替彆人思考了一下問題,這一想,自己有些時候,真的是很不近人情。年輕的時候,她不是最煩這種老人嗎?於是,她輕輕歎了口氣,自己一不小心,居然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陸蘭蘭和張曉到底也沒來醫院看望劉阿姨,於陸蘭蘭來說,她對劉阿姨沒有那份感情,可她並不阻止張曉儘自己該儘的孝道。用她的話說:“人都有爹媽,我的爹媽我伺候,不指望你,你的媽媽你自己照顧,也不要指望我。”可張曉得知劉阿姨暈倒在銀行,他心裡比誰都清楚原因,又怎麼敢跑去看她呢?他隻是給張遠打電話說,劉阿姨看病花了多少錢,他們會負擔一半兒。劉阿姨住院的這些日子,大多數時間都是周悅在陪著她,她對周悅也比從前好了許多。她本來也沒什麼大病,掛了幾天吊瓶,身體各方麵都穩定了,便催著周悅給她辦了出院手續。也就是在她出院的那一天,鄰床的老太太不知道為什麼,堅持要兒媳婦兒來伺候自己,她正鬨著,血氧忽然急速下降,搶救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救過來。她兒媳婦兒也趕過來了,可到底也沒看到婆婆最後一麵。劉阿姨收拾東西的時候,老太太的兒子兒媳婦也在收拾東西。兩個人都沉默不語著,可忽然間,兒子就爆發了,他指著兒媳婦兒罵:“都是因為你,如果你給你爸爸請護工,你來照顧我媽,她就不會死!”兒媳婦兒先是一呆,接著,麵無表情地說:“你要我怎麼樣呢?你要我丟下我爸不管嗎?”“你早就盼著我媽死了不是嗎?你早就想把她的房子賣了,換個大點的房子給兒子不是嗎?兒子還不到二十,你那麼著急給他買房子乾嘛?”“兒子也是你的,你自己沒本事,給兒子買不起房子,怎麼怨上我了呢?”“沒有你的房子住嗎?你現在住著大房子,我媽那兩室的小房子你還惦記著?”“我住的大房子是我爸爸拿出養老的錢買的,我憑什麼不孝順他?憑什麼丟下他去照顧你媽呢?”“我媽把我養這麼大容易嗎?她手裡就剩下那麼幾個養老的錢,就這麼一套小房子,你還惦記著,我媽不欠你的。”兒媳婦兒冷笑幾聲:“她不欠我的,我也不欠她的,可是我欠我爸爸的。”“你丟下你爸,他也不會死。可是我媽死了,她死了,你要是肯來看看她,她會死嗎?都是你害了她!”兒子痛苦的抓住自己的頭發,蹲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我沒有媽媽了……我沒有媽媽了……”這個兒子的樣子,讓劉阿姨想起了張曉,她記得張曉四歲那年,自己帶著他去街上買東西,她隻顧和小販討價還價了,沒看到張曉跟著一對拿著糖人兒的母子走了。等張曉發現看不到自己的時候,也是這樣放聲大哭:“媽媽……我要媽媽……”護士進來,告訴兒子不能在病房裡吵鬨。“我們離婚吧,”兒媳婦兒說:“就算再來一次,我仍然不會放下我爸爸過來陪你媽。你想過沒有,如果是我爸爸走了,我是不是有理由埋怨你?你太自私了,而且你既然有了這種心思,我再怎麼解釋,你心裡都會有個疙瘩,我們的婚姻,就沒有幸福可言。”“離婚就離婚,誰不離誰是孫子!”兒子摔下手裡的東西:“現在就去,早離早省心,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我一刻也不想麵對。”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病房,一邊走一邊相互罵著,用他們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語言。仿佛他們不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而是做了二十年的仇人。劉阿姨聽著罵人聲越來越遠,直到一點也聽到了,她才對周悅說:“他們這就……這就要離婚嗎?”“說不好,”周悅搖搖頭:“也許不會吧,不過現在的人,特彆是有些中年人,他們的壓力真的很大,他們的婚姻也很脆弱,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劉阿姨雖然不知道什麼駱駝和稻草,不過,從周悅的表情裡,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便也不再說什麼,隻是微微歎了口氣。下午的時候,周悅辦好出院手續,張遠找來車接劉阿姨出院,他們要離開病房的時候,鄰床的兒子回來了,隻有他一個人回來的,他神情木木的,眼神空洞,蔫蔫兒的樣子,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劉阿姨沒有問他有沒有離婚,她忽然就覺得自己很幸福,自己還活著,自己的家也還在。隻要人還在,還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回到家裡,一進門張遠就直奔廚房。中午的時候,劉阿姨仿佛有心事,沒怎麼吃飯,他想給母親做碗最簡單的雞蛋麵。周悅幫劉阿姨收拾好臥室,問她:“您要不要先躺一會兒?”她還是想不出該怎麼稱呼劉阿姨,所以,就直接省略了,好在劉阿姨這些日子也沒跟她計較,兩個人還算相安無事。劉阿姨搖搖頭,在沙發上坐下來,說:“總躺著,也怪膩歪的,你來和我說會兒話兒吧。”周悅詫異,不明白這老太太怎麼突然有了和自己聊天的欲望。劉阿姨滿腦子想著鄰床老太太和她的兒子,雖然她不是第一次經曆身邊人的離去,可這一次給她的震撼是不一樣的。張曉爸爸是突然發病死在講台上的,她趕到醫院的時候隻看到了冰冷冷的屍體,那時候,刺痛心扉的哀傷和為兩個孩子今後生活的擔憂,讓她沒有感悟到死亡的本質。可是,這一次不一樣,前一刻還和她說話聊天的病友,就那麼在自己眼前輕飄飄地離去了,讓她不由得聯想到了自己,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生命的無常。那麼,自己也會死,那自己的兒子呢?他們會不會也會為自己那套小房子吵鬨,他們是否也會離婚?若乾年以後,兒子們也是人到中年了,是不是也會麵對這樣的生活壓力呢?“你是有學問的人,”劉阿姨對周悅說:“你和張遠以後,有沒有想過孩子的問題?你們什麼時候要孩子呢?”周悅沒想到劉阿姨問她這個問題,她看了看她的表情,劉阿姨神色平淡,看不出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來問這個問題的。“我們肯定會要孩子的啊,至於什麼時候,就順其自然吧。”周悅回答。“那麼,你想過沒有,你們為什麼會要一個孩子呢?”劉阿姨又問。周悅沉默了,為什麼會要一個孩子?這個問題她沒有想過。“我知道你是不會有養兒防老的觀念的,就像你爸爸媽媽,他們養你,也並不是為了指望你怎麼樣,那麼,你們為什麼要孩子呢?”周悅如實回答:“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雖然我沒有想過為什麼要孩子,但是可以肯定不會是養兒防老,我的孩子,我希望他能快快樂樂的長大,享受他該享受幸福。”“而我,在陪他長大的過程中,自己也會真正地長大成熟,我也會享受這個過程。”劉阿姨點點頭,作為母親,無論學曆高低,都是希望自己兒子幸福的。那麼,今天鄰床的老太太呢?她在抱著繈褓中的兒子的時候,一定也是希望兒子可以幸福的。她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死會讓兒子離婚呢?她又想到,自己的大兒子也離婚了,如果沒有自己的乾預,他是不是一開始就娶了陸蘭蘭,是不是比現在過得要幸福呢?其實,自己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兒子好,可是,聽了自己話的兒子,他的生活真的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