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曉鷗,你作為護士,非但不把病人帶回房睡覺,還跟著他到處亂跑,這是開什麼玩笑?”當晚,又一次被迫半夜返回醫院的張院長滿眼血絲,他嚴肅地盯著曉鷗,極其不滿。“還瞎說什麼有一個可疑人影從樓頂跑下來,已經查過了,昨晚沒有任何人進出大樓,也沒有其他病人進出過病房。”“我真的看見了,不是有監控麼,調出來就知道了。”曉鷗非常認真地堅持。“七樓的攝像頭沒有異常,你說的消防通道那個死角本來就拍不到,而三樓的監控前天就壞了。”護士長李穎開口,“一個病人用搪瓷水杯砸的。”曉鷗覺得這事稀奇極了,墜樓的病人就住在三樓,出人命的前一天竟然有人砸了攝像頭,“誰?”“袁文。”喆姐在旁邊弱弱地說。“袁文昨晚可是睡得死死的,所以這就是一個巧合。”李穎知道曉鷗在想什麼,提前打消了她的念頭。曉鷗從來沒有想過,所有人都不相信她,反而一口咬定這是被秦衍誤導的錯覺。“曉鷗,秦衍是迷惑性很強的病人,你不能被他帶進去了。”李穎嚴肅地提醒,喆姐在旁邊連連點頭。曉鷗沉默,再笨她也感覺到了,院長和護士長都認定這是一起自殺事件,精神病患者自殺,一點都不稀奇。尤其這次出事的病人陳芳,是個農村婦女,兩年前被送進來後就沒人管了,住院費也多次催繳無果。醫院不能把她趕出去,也不能不給她飯吃,但除此之外,陳芳得不到什麼實質性治療。她的病情不算嚴重,隻是有明顯的妄想症,她認為天上有個神明一直在跟她溝通,而且承諾很快會來接她。入院前,陳芳日日夜夜地跪在自家柴房祈禱,自言自語,飯也不做了,娃也不帶了,公婆也不伺候。即便被丈夫毒打,仍然堅持她的信仰。但誰也不知道她的神是什麼。彆人問是不是觀音菩薩,是不是耶穌,是不是佛祖,她都否認,否認所有人們知道的神。進了醫院,陳芳非常不起眼,她不和彆人起衝突,也不和人深交。因此就連認識她的病人私下議論時,也認為她除了自殺,沒有彆的可能性。2曉鷗因為昨晚的事情,一直沒能離開醫院。但估計院長是怕她亂說話,陳芳後續的處理沒有讓她參與太多,反而叫柯莉去說明情況。曉鷗坐在辦公室裡哈欠連天,但是院長說下午還要開個緊急會議。她趴在桌子上想打個瞌睡,腦子裡卻一遍又一遍地閃過那道黑影。這個人到底是誰?和陳芳墜樓有沒有關聯?看上去個子不算高,是個男人還是女人?曉鷗越想越無法入睡,她跑到保安室,懇求保安大叔帶她去機房再看一次監控。“都說三樓那個攝像頭被砸壞了。”“三樓不是有兩個嗎?”“另一個對著那邊,那邊上不了頂樓。”“我也想看一下,把所有樓層都看一下。”白班的保安大叔知道昨晚出了事,曉鷗就是值班護士,他答應了這個請求。三樓寬闊的走廊中央有兩個攝像頭,分彆對著走廊的兩端。對著電梯和走火通道那邊的攝像頭被“家”袁文砸壞了,另一邊還是好的。曉鷗想看,隻是抱著僥幸心理,雖然保安隊長已經斬釘截鐵地說過了,整棟樓昨晚都沒有發現可疑人員。陳芳的房間又剛好在攝像頭壞掉那邊,所以根本看不到她怎樣走出來的。曉鷗所說的黑影,因為在走火通道附近出現,是監控死角,所以看不到。但整棟樓的出入口都沒有可疑人員出現過。如果說黑影一直在樓裡,經過排查,當晚除了秦衍沒有其他人亂走。封閉病區更加不可能,病人們連房門都出不去。話雖如此,曉鷗卻看到在接近淩晨一點的時候,三樓另一邊的監控畫麵上,分明有一個女人從角落的301病房走了出來,一步一步往電梯方向走去,消失在監控範圍右下端……“這不是有人走動嗎?”保安大叔瞅了一眼屏幕,一點都不驚訝。“張允梅,正常。”“正常?”畫麵上的女人紮著鬆散的馬尾,不急不緩地走出來,還不忘記回身關好房門,仿佛隻是從家裡出來倒個垃圾似的。她的手中也確實拿著一袋東西,曉鷗調到了樓下出口的監控,看到這個叫張允梅的病人大搖大擺地出了住院大樓,往露天停車場的方向拐去……“保安也不管的嗎?”“張允梅,不用管。你來得時間短不知道,她爸就是張開義,開盛集團董事長,康晴最大的出資人。”曉鷗知道康晴醫院是半公益性質,由政府牽頭,聯合當地幾個大企業,一起做的一項慈善事業。“誰都管不著她,反正她喜歡這樣,也從來沒惹過事……”保安大叔饒有興致地繼續給曉鷗說張允梅的情況。實際上,曉鷗不關心她是不是富家女,也不關心她的性格有多怪異。她隻是在想,張允梅從三樓走到樓下的時間會不會慢了一些,這段時間有沒有可能跑上樓頂,因為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和陳芳墜樓的時間相差不遠。但她沒有嫌疑的重要原因,是因為陳芳掉下來的時候,張允梅已經出了康晴樓了。回辦公室的路上,曉鷗特地經過202病房,秦衍半躺在床上,靜靜地盯著斜對麵的鄔教主。後者正盤坐在床上,對圍在自己身邊的幾個“信徒”循循善誘。“……世界就是一個氣泡嵌套著另一個氣泡,我們在裡麵生生不息,循環往複,被滋養,也被毀滅……我們唯一的真神,名字叫虛無,那是一個最大的泡泡,無邊無際……”曉鷗頂著烏青的眼圈,走進病房,秦衍看上去卻隻是有些疲憊,他依舊保持著姿勢,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發什麼呆?”“挺有意思的。”曉鷗順著秦衍的目光,知道他剛才在聽鄔教主說話。“你就好了,還可以躺著,我快困死了。”秦衍看了看曉鷗,這姑娘的臉色確實不太好。“怎麼樣?他們相信你嗎?”“不信。”曉鷗琢磨了一下,抬頭瞪著秦衍,“你好像早就知道沒人會信我們。”“不信我是正常的,自殺和命案意義差很遠,沒有人想發生命案。”秦衍眨了眨眼,“但是不承認就不會發生了嗎?已經第二次了。”“第二次?”“第一次,謀殺未遂,胡湘雅還活著。”“你怎麼知道……”“大概因為我不愛睡覺吧。”曉鷗覺得心煩意亂,跟這個人說話真是越說越黏糊,她一點都不想去深究這些事,但昨晚閃過的人影又千真萬確。“穎姐說了,你再偷偷不吃藥,不睡覺,就把你關到4樓去。”“都行,你自己小心點,這裡不太平。”秦衍無所謂地歎了口氣,似乎並不擔憂會被調到封閉病區。曉鷗搖搖頭,她原本還想跟秦衍討論一下昨晚的事情,但是病房裡人多,實在不合適。尤其是“懸疑家”袁文一直緊緊盯著他們,巴不得打探到什麼消息。“前天,你乾嘛砸壞攝像頭?”曉鷗轉而把目光轉移到袁文身上,她還記得這個禿頂大叔在入職的第一天,就耍花招坑了自己一把,所以對他印象不好,語氣自然也差。袁文什麼都不說,反而嘴角下拉,聳了聳肩,做了一個很欠打的鬼臉。曉鷗現在可沒有精力罵人,她翻了一個白眼,決定還是去更衣室裡的沙發上躺一會兒的好,通宵夜班下來,還要應對突發狀況,曉鷗覺得自己站著都能睡著。3護士服務站的長桌子前坐著幾個白班的姑娘,她們看見曉鷗都投去了同情的目光。醫護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也隻有4張桌子,平時李穎坐在裡麵居多。更衣室是與辦公室相連的一間約麼10平方米大的小房間,供護士們換衣服用。更衣室的小房間裡有一扇窗戶,望出去是走廊的一個角落,平時沒什麼人。曉鷗剛想在沙發上躺下,卻聽見一陣低低的啜泣,她探頭出窗戶,看見小安正蹲在地上,雙眼紅通通的,晶瑩的淚珠子掛在腮邊。小安哭得很傷心,說起話來都在顫抖。“曉鷗姐,我很害怕,芳姐可能是我害死的……”“乖,彆哭,你為什麼這麼說呢?”小安斷斷續續地說著,曉鷗費了老大勁才聽明白,小安認為陳芳的死是因為相信了自己的話,相信隻要從高處勇敢地跳下去,就能飛起來,不再被動等待,而是主動地投入她的神的懷抱。“你怎麼知道她一定是聽了你的話才這麼做的呢?”“一定是的,她跟我說過,她等不及了。”曉鷗沉默,如果是這樣,那麼更加證明了陳芳是自己跳下去的。“小安,你要知道,人是不會飛的,如果你經常這樣和彆人說,有些病人也許會相信,這樣會出事的。”曉鷗嚴肅地對小安說道。小安哭得更厲害了,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每個人都可以,都可以飛,每個人都可以……隻是他們忘記了。”曉鷗隻當小安又在說胡話了,如果沒有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偏執,他們也不會成為病人。安慰過小安,曉鷗覺得自己的心神都已經漂浮在軀體之外,困倦與疲乏像浪潮一般襲來。但還沒來得及休息,李穎通知大家提前開會。曉鷗仿佛行屍走肉般挪進七樓的會議室,今天在醫院的七十幾個職工已經坐好,竊竊私語聲源源不絕。院長走進來的時候,大家才安靜下來。陳芳的事情已經定性,她的屍體今天下午就被拉去殯儀館了。院長本來擔心通知家屬後還會生事,卻沒想到幾經艱難才聯絡上陳芳的家屬,對方竟連最後一麵都不想見,也不願意來收屍。他們反而害怕醫院催他們補繳醫藥費。在得知喪葬的事情醫院也可以代辦後,陳芳的前夫就匆匆掛了電話。他已經重新娶了老婆,不想再和陳芳有任何瓜葛。而陳芳的父母本來就重男輕女,瘋掉的女兒對他們來說隻是恥辱,早就當沒這個人了。這些所謂親人的冷漠卻讓院長很滿意,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多了。“這次事件,再次顯示了咱們管理上的粗糙!值班人員的不儘責!曉鷗你作為護士,半夜還跟著病人亂跑,造謠傳謠,影響惡劣……”被扣上了造謠傳謠的帽子,曉鷗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地聚焦在自己身上。院長把她批評得體無完膚,卻絲毫不提柯莉當晚跑去睡覺的事實,對三樓值班護士全都沒有察覺有病人離開房間的情況,也隻是略加譴責。“院長,昨晚的事情,我覺得自己處理得沒有錯……”曉鷗一肚子委屈,她不明白怎麼好像是她造成了陳芳死亡一樣。這事要談問責,怎麼也不該問到自己頭上啊。“我不是說你要對陳芳的死負責,我在說事後你的表現,完全不顧大局,處事非常不成熟……念在你從學校出來也不久,這個月就扣20%績效,長個記性。”曉鷗還想說話,卻被旁邊的喆姐按住了。散會以後,白班的人都紛紛回到工作崗位,夜班的則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回家睡覺。曉鷗覺得自己的腦子像團漿糊,困倦,氣憤,委屈,疑惑都攪到了一起,撐得腦袋發脹。護士長李穎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曉鷗,其中的責備意味,比當麵狠狠把人罵一頓還讓人難受。曉鷗站起來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的暈眩,白色的牆壁遊移著難看的光斑,她覺得這個世界挺陌生的。隻有喆姐有些心疼,“快回家吧,看你的臉,白得嚇人。”曉鷗撐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算是回應。她迷迷糊糊地搭上回家的公交車,院長難看的嘴臉從腦海裡褪去,秦衍那張冷靜克製的臉卻越來越清晰。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總是想起他了呢?曉鷗覺得這個男人,身上帶著一種安定的氣質,順帶也可以把這種感覺帶給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