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會議結束後,趙雁秋趕著要回去旁聽觀摩庭,正坐上車準備走,車窗被人敲了敲。一看,是王東東。王東東夾著黑色的公文包,笑著問:“我也去法院,能否搭個車?”“你請。”趙雁秋打開車門。“謝謝。”王東東和趙雁清一起坐在了後排,隨口解釋道:“我讓助理送李苒的母親孩子回去了,耳聽趙法官要回去旁聽小時開庭,剛巧我也要去。”俞煥雲坐在前排趕忙解釋說:“都是因為我把這會議時間安排的太不好了。”趙雁清揚了揚眉毛,一下就領悟到了俞煥雲的維護之意。王東東律師也回味過來,大笑說:“庭審精彩的都在後麵,我看咱這會議時間安排的剛剛好。”趙雁清笑了笑,問:“聽說王律師之前也是刑事法官?”王東東點點頭,“說來也慚愧,為了那倆個阿堵之物來養家,從體製內跳了出來也有十多年了。”俞煥雲說:“王律師,從你那時候開始的法官辭職潮一直延續到現在。最近司改,法官助理辭職也噴湧了。”“我也有所耳聞,現在剛剛司法改革,員額法官名額上控得很死,一些年輕的原助理法官離職也能夠理解。”王東東說。趙雁清卻說:“如果按照這個思路,各個法院的司法行政人員序列的後勤同事就更不用乾了,對於法官助理而言可以通過正規的員額選拔成為法官,而且打破了原來按資排輩的陋端。而司法行政人員工資提幅三個序列最低,職業天花板也最低,現下還嚴格控製綜合崗位到業務崗位的跳躍。那應該他們最先離職。”王東東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又有幾分新穎,反思道:“雖說我離開法官職務這麼久,看問題仍還是隻關注法官這一群體,趙法官看的更全,法院不僅僅隻有法官,司改也不僅僅隻觸碰到一個利益需求。”王東東感慨道:“不過不管觸及到誰的利益,司法改革隻會前進不會後退。”趙雁清說:“我個人覺得司法改革中的員額製改革可以使法官工作專業化、法官隊伍精英化、法官待遇高薪化,具有進步性,改革浪潮中,年老法官不願入額,覺得任務重壓力大,年輕助理法官入不了額,覺得沒前途,人各有誌不能強求。離開者自有廣大天空,堅守者也終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王東東仔細打量了眼前這個新手刑事法官,意味深長地說:“趙法官心中有夢啊!好啊,這就是法官隊伍該有的東西。”* *三個人趕到第一法庭時,庭審已經按預定的程序進行了舉證和質證,旁聽的被告人家屬較少,大多是記者。趙雁清三人在最後一排坐了下來,正坐趙雁清前麵的女人突然回過頭,對著她打招呼:“雁清!”趙雁清定睛一看,竟然是她的初中同學顧芳芳。“好久不見。”倆個人簡單又小聲的打了招呼,就抬頭認真關注這個安樂死的案子。進過舉證和質證,案發的過程已經很清晰。死者生前患有係統性紅斑狼瘡,隻能使用大劑量激素治療,導致體重暴增,骨質酥鬆,在意外大腿骨折後,隻能臥床,由其小女兒和女婿進行照料。之後死者產生厭世情緒,多次要求其小女兒和女婿為其購買自殺所用的老鼠藥。終於,在去年10月,三名被告人及死者的小女兒、小女婿、丈夫在死者的要求下,小女兒及女婿買來老鼠藥,其丈夫將老鼠藥遞給了死者,死者服下。死者大兒子出庭作證,他的眼裡閃著淚花,看向三被告人的目光裡帶著不解,他一直在外地工作,第一次聽到母親死的消息就快奔潰了,聽到竟然是被自己的父親、妹妹和妹夫進行安樂死的,他直接就奔潰了。他站在法庭上,明晃晃的燈光照著他有些暈眩,他深吸一口氣,說:“我在這證明我妹妹及妹夫的確十分照顧我媽,幾乎全部的收入都拿來給我媽看病,我一直以為我拿出的錢已經足夠。“後來有一次我媽和我說了,我才知道遠遠不夠,遠遠不夠啊!二十多萬的差額都是妹妹和妹夫補的,但他們三個都沒和我說,他們體恤我一個人在外地,就向其他親戚借錢用來看病。我希望……”這個長相粗獷的漢子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希望……希望法庭能從輕。我媽是真的熬不住了,不是他們的錯,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沒本事,都怪我窮!”漢子直白的話語讓旁聽的趙雁清心裡浮現出一種難以言語的悲涼,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可這案子中決然赴死的母親是真的覺得活著太難了。到了法庭辯論階段,公訴人是位女檢察官,她在一片凝重中緩緩開口對被告人的行為構成犯罪及應負的刑事責任進行了充分的說明。隨後她緊皺著眉頭,慢慢垂下了眼瞼,足足半分鐘的停頓後,這位檢察官說:“以上,三名被告人情雖可憫,但罪不可恕。”話音剛落,旁聽席的記者區域發出了嗡嗡的爭議聲。“肅靜!”楊柳時隨即就讓庭審重回安靜。死者的小女兒站在法庭中間開始自我辯護,她的頭發胡亂地紮起,整個人顯得非常頹唐。還沒說幾句,她就突然放聲大哭,一邊哭著一邊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沒有救媽,我看著她吃下老鼠藥,我不對!我怎麼能就這麼看著她去死啊!我媽是為了我們去死的啊!她老是和我說怕耽誤我們,讓我們彆花錢了,彆治療了,可她這病難受啊,整夜整夜睡不著!嗚嗚嗚.....。”到最後,她的嘴裡吐著混亂的字句,沒有人聽得清她在說什麼,隻聽到絕望的哭聲。站在旁邊的另外倆個男性被告人也都眼含淚花,滿是老繭的雙手輕輕抹掉將要掉落的淚水,小女兒的老公還伸出手拍了拍失聲痛哭的妻子的後背。楊柳時歎了口氣,卻依舊嚴肅地說:“請被告人控製好自己情緒,也請你相信即使在這冰涼的法庭之上,人們內心的溫度仍是灼熱。”被告人的哭泣聲逐漸低沉,隻剩下弱弱的低鳴,像是一隻即將死去的小鳥。整個第一法庭在這種抽泣聲中,像是被一種複雜的情緒籠罩,這情緒包含了自責、無奈、悲慟和絕望,在場之人無不為之動容。趙雁清看到很多記者不分年紀大小,都在悄悄地擦拭眼淚,坐在審判席上的人民陪審員也紅了眼眶,甚至包括那個女檢察官也悄悄地用紙巾擦了擦眼角,而坐在她旁邊的俞煥雲早就緊緊抿著唇,奮力讓自己的情緒不表現出來,隻是那發顫的嘴角,感覺立刻馬上就要哭出來。趙雁清體貼地轉過頭,不再去看這個大男孩。她的心裡也思緒萬千,她有一個不大圓滿的原生家庭,長大後反而和親生父母越發疏遠,親情如同一根羽毛在她心中劃過一絲波瀾就消失不見,她同情這個家庭悲劇,可她不能感同身受。眾人皆悲,唯我獨醒,這種滋味真不好受。這個案子沒有當天宣判,隨著楊柳時的法槌落下,該案將擇期宣判。趙雁清問自己,如果這個案子是她來判,她會怎麼判?她敢不敢判緩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