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依舊是雲霧繚繞,依舊是遠離人間,但不代表這裡就沒有喜樂悲苦。公羊千循來到了不周山頂,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此山中。已經中年的他依舊是中氣十足,但這巍峨山麓著實是耗費了許多體力。山上的孤寂還是那般明顯,那座道廬上飄起層層青煙,有著絲絲縷縷的佛歌從裡麵傳唱出來,越來越顯得不倫不類。他來到道廬前,禮貌地扣門問候。“你好,道門公羊千循,前來拜訪周遊道長。”裡麵沒有回應,不過正在吟唱的佛歌漸漸趨於平息。“吱呀——”不多時,門開,一位青年僧人緩緩走了出來。小僧已經出落成一位俊俏的禪師,見到公羊千循並未有絲毫動容的神色。這些年間不周山迎來送往來了許多外客,皆是來拜謁周遊的,他因此也逐漸見怪不怪。“道長好,請問道長具體要來拜訪何事?眼下周道長已經不能再言語,恐怕不能為道友指點迷津。”公羊千循躬身作揖:“是這樣的,我是周道長的舊相識,以前也一起並肩患難過。這些年來我一直心有愧疚,想要再見見周道長。聽聞說周道長重症不治,更是心急如焚。前不久我尋到了一些良方,此番是想要帶他前去診治。”僧人聞言默然,沉吟半晌後緩緩搖頭:“佛說一切皆是因果,周道長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他的因果。這些年間已經有許多天下名醫前來,還有許多奇人異士前來嘗試過,最後皆是沒有下文,我勸道友也莫要再執著,越是這般執著,對周道長來說越是苦痛的折磨。讓他就這般灑脫釋然地求得解脫,其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公羊千循聞言並不讚許,還是堅持己見想要見到周遊:“大師請幫我引見吧,我不是修佛之人,雖說也屬於方外,但還沒有做到完全脫離紅塵意念。眼下我尋到的良方並不是十九列國所有,應該能夠幫助周道長延綿一些壽數。再者拋開這些不談,我此番前來也是想見見老友,還望大師不要拒絕我的一片好意。”僧人見他如此執拗,當下也不再攔阻,伸手指了指道廬後麵的路:“從這裡走過去,不到三百步便會看見一處懸崖,他就在那裡坐著。不過我還是要話說在前頭,他現在已經是個活死人,不能言語也幾乎無知無覺,他在失去感知的彌留之際告訴我,說不想待在黑漆漆地屋子裡麵等死,想讓我把他放在那裡看雲霞,所以我每日都會過去給他喂水和菜汁,隻不過他現在大小便失禁,那裡味道可能不算好,你要有心理準備。”說完,他雙手合十作揖,隨後輕輕關閉了門閂。公羊千循聞言悵然,又在門口拜了拜,隨即便匆匆朝著道廬後方走去。一路上果然聞到一些尿騷的腥氣,不過公羊千循絲毫不在乎,他現在更在乎的是周遊本身,畢竟十幾年過去了,他真的是有些牽掛這個道士。懸崖邊上,果然靜靜坐著一個人。一身青衫道袍早已經破破爛爛,下擺開了一個口子,應該是小僧方便他進行排尿用的。此刻的周遊已經成熟了不少,臉上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氣,也褪去了青年的英氣,和公羊千循一樣成了一個年近四十的大叔。兩側鬢角和下巴皆長滿了胡須,看起來微微有些仙風道骨,但無論怎麼看都讓人感覺異常心酸。“道長,我來晚了,我來看你了。”公羊千循根本不顧周遊周身的醃臢,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身邊望著他的眉眼。此時的周遊麵上滿是皺紋,應該是長時間在懸崖邊上風吹日曬的緣故。臉上起了一些死皮,眼神異常深邃,但還是半閉半睜。公羊千循望著他這副模樣微微心酸,他去尋了些水幫他洗了臉,又好好幫他擦拭了一下身子,這才重新坐下望著他說話。“周道長,世事變遷得太快,我們也都老了。”“周道長,這些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情,你應該還不知道吧。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聽到,但你的呼吸還沒有斷,說明你還有生命跡象。我在這裡慢慢跟你說,你就慢慢聽著便好。我相信你肯定也想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隻是你現在力不從心了。”說著,公羊千循歎了口氣。“這些年間,十九列國又開始蠢蠢欲動,你當初說得沒錯,這世上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統一與太平,永遠伴隨著野心和紛爭。眼下我也看清楚了,即便是老一批的野心家去了,還會有新的野心之輩長大。這個世界還是沒有改變,畢竟人心不古,人心永遠在變,還不是往好的方向。”“你的繡花將軍做了一個好皇帝,這些年他的各種政策利國利民,的確是一個賢名的好君主。其實若是沒有李眠的勤政,這方世界肯定早就已經不太平,但我知道一切也都是暫時的,下一次三大會盟還會到來,下一次舉世伐北戎的類似事件還是會到來,這些隻是時間問題,但那時候不管是梟雄還是英雄,不管他們在這方大戲台上怎麼唱,其實都和我們沒什麼關係了。”“哦對了,李眠生了一個兒子,叫李思道。能看出來他還是很想念你,他也很疼愛他的皇後。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在我來的路上得到了一個消息,李眠獨自前往琅琊山並自刎在三萬魁門軍將士的墳墓前,留下李思道成為新的皇帝,他最終還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說到此處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李眠的死訊,周遊忽然間渾身嗡動了一下!但也僅僅是嗡動,他現在是個活死人,根本無法表露真正的情緒。公羊千循望著他的眼睛,他確認周遊的眼神裡滿是溫潤,而且絕對不是被風吹的迎風流淚,而是有感而發的情緒觸動!“太好了,道長你果然還能聽到!”公羊千循立時激動萬分,但隨即便很快冷靜下來,畢竟不管是李眠的死訊還是周遊目前的狀況,都不算是什麼讓人樂觀的事情。“道長,對於李眠的死我不去做過多評價,我隻是覺著,你們兩個都是好人,而好人為什麼都要經曆這麼苦難又短暫的一生?我修道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悟道,其實就是對這世間很多的苦難彆離看不開也放不下,當然我也想不明白,我沒有你的智慧,好在是我也從不胡亂去想,我隻是好好練好我的道術和劍法。”說到此處,公羊千循也稍稍恍惚了。“可忽然有一天我又陷入了迷惘,你說說我現在連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你當初跟我說,陣法也好道術也罷,都沒有什麼大用處,不能夠經天緯地,不能夠濟世度人,都隻是向內自求的本事,根本做不到青蓮度世。當時我在黃粱一夢客棧還反駁你,現在想想你說得好像沒有錯,我們連自己都救不了,更遑論去救這個塵世。”“可是啊,這個塵世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已經沒救了。”公羊千循從腰間抽出一個小酒葫蘆,打開壺嘴輕輕抿了一口,又給周遊嘴巴裡擠了一口下肚:“這些年在山上被僧人照顧,你應該也饞了酒的味道了吧,今天咱倆喝個夠,不然這人生本就如此苦辣,咱撒尿也得帶點醉熏,你說說是不是?”略微調侃一嘴後,公羊千循的心情稍稍放鬆了一些,但還是愁眉不展望向遠方。“道長,李眠死後會有很多問題,十九列國不可能不抓住這個機會。現在李思道年紀還小,他和穆念安這對孤兒寡母,在皇城裡可謂是孤苦無依。我相信不久後西梁將會再次遭逢厄難,即便是有北戎州凉王護著也沒用,畢竟一個凉王也擋不住這個天下。司馬道長也垂垂老矣,雖表明立場支持李思道,但我還是感覺不過是山雨欲來前的安寧。”“當然,我覺得我也有些懂李眠了。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做這個皇帝,所以他也不在乎這個皇位。他沒辦法對得起所有人,隻能夠去還心裡麵最為沉重的債。其實說了這麼多,我還沒告訴你我今日為何而來,其實我今天來找你,也是向你道歉,同時也是向你還債。”言罷,公羊千循站起身子,朝著周遊拜了三下。“周道長,當初在西梁城大戰在即,司馬師叔一意孤行想要離開,我當時阻攔不住隻能跟他遠走,但其實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後來在路上我便開始後悔,再後來聽到漸離的死訊我更是悲痛欲絕。你也知道我和漸離乃是道術知音,這份愧疚我一直留到了今日。雖說我也知道,即便是我當初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大忙,但我選擇了臨陣脫逃,不管是為了利益還是為了彆的什麼,我都感覺我做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因此,我想悔過,也請你原諒我。”說完這些,他緩緩坐下,隨即握住周遊的手腕,用真氣探索他的奇經八脈。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麵上陰晴不定,更加憂愁了幾分。“道長,看來那位僧人說得沒錯。你以前應該是有一些武學上的奇遇,但後來將自身全部精元真氣度化離體,體內已經蕩然無存,生機自然也就難以延續。這些年你應該是吃了不少天材地寶,我聽說李眠也給你找了不少的名醫診治,但這樣總歸不是辦法,現在李眠也不在了,你現在也成了活死人,我也不打算讓你這般受苦。”“那你想要做什麼?”忽然,僧人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公羊千循回過頭,發現不知不覺間他也來到了懸崖邊上。公羊千循站起身子和他對視:“我想把他帶走,帶他去做最後一次的診治。”僧人聞言麵色謹慎:“他已然是這個慘兮兮的模樣,你為什麼還要讓他受此波折?”公羊千循聞言麵色凜然:“不管你如何說,我今天都要把他帶走。你應該清楚你留不住我,我隨手一劍就能要了你的性命!”僧人對此不以為意:“出家人本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你想要我的命隨時便可以拿去。我隻是覺得周道長這一生已然是不易,還是彆在他生命的最後關頭這般殘忍為好。”公羊千循聞言麵色緩釋,從字裡行間中,他能夠聽出僧人對周遊的關懷備至。當下他也把話語軟了下來:“大師,我和道門中的前輩在瀚海發現了一些治療真氣耗竭的古方奇人,應該會有妙手回春之術幫助到周道長。即便是死馬當活馬醫,總比在這裡遭受罪過好上一些。”“瀚海?不屬於十九列國的東部茫茫大海?”僧人聞言微微恍然:“我小的時候也曾和師父四方遊曆過人間,確實也去到過東部瀚海。雖說未曾踏足,但那裡的確是我們中原人心中的不可知之地。既然你如此堅持,那我便不加攔阻。我隻是擔憂此去山高路遠,爬周遊道長還沒有折騰到瀚海便斷了氣息。”公羊千循見他立場鬆動,當即也笑逐顏開:“這點請你放心,一路上我會好生照拂,畢竟是我虧欠周道長的,自然要好生侍奉。我已經從道門內帶出了療傷聖藥,一路上都會用水化開給他含服。山下我也備好了上好的車馬,一路上雖有顛簸卻不至於風餐飲露,總歸是比這裡條件要好上許多。”僧人聞言歎息:“罷了罷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今日能來此地或許也是機緣所在。我若是攔著你便是攔著他的機緣,隻希望你們都能一帆風順,阿彌陀佛。”言罷,僧人唱了一聲佛號,隨即緩緩離去不再多言。當下無話,公羊千循將周遊背起來,珍而重之地緩緩下了山。一路上絲毫不嫌乎周遊的身上醃臢,任勞任怨地一直來到山下馬車前。隨即,便是一段前往瀚海的長途跋涉。一個月後,馬車來到了中都府都城山河郡,公羊千循在東城門口見到了一位老道士。司馬種道。此時的司馬種道已經垂垂老矣,拄著一根金漆拐杖,穿著一身依舊雍容華貴的墨綠色道袍。那是周遊最討厭的顏色,但司馬種道還是十分喜歡,這一輩子他都是這般過來的,到老了依舊是這般毫無頹然。他攔住了馬車,似乎和公羊千循早有約定。公羊千循下馬朝他行禮,隨即打開了馬車的簾子。司馬種道緩緩上前,走得不快腿腳也不再利索。他來到簾子前張開昏黃的老眼瞧看,那道士安安靜靜地端坐在車內閉著眼睛,被公羊千循照顧的很好。但司馬種道卻能看到他現如今的狀態,一時間悵然若失歎了一口大氣。“司馬師叔,我來攙著你吧。”公羊千循想要上前,卻被司馬種道緩緩推開。“我還沒到那個地步,我今天是來看這個後生的。”司馬種道盯著周遊麵色複雜:“十二年了,周道長,彆來無恙啊。”公羊千循在一旁靜默不出聲:“我已經把該說的都和道長說了,您放心,小心您的身子骨,千萬彆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司馬種道對此充耳不聞:“周道長,這些年老朽的確是愧對於你,但眼下我們全都被這個時代拋棄了。這些年間很多後起之秀都比我們厲害,比我們還要心狠手辣,老朽也不再在中都府任職,眼下也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廢棄傀儡。”說到此處,他微微傷感地指了指公羊千循:“你應該還不知道,公羊這小子本來是中都府府主的兒子,府主一直想讓他繼承衣缽,但他偏偏一心修道不肯。一開始我也對他生了悶氣,後來看到咱們這般下場,其實想想也沒什麼意思,索性也就由著他了。”周遊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一言不發,還是那般活死人的狀態。司馬種道也不多說,他此刻風濁殘年老眼昏花,的確也不能站立太久。公羊千循將車簾子放下,司馬種道看向他又囑咐了幾句:“此去出了中都府便是右江州,到了右江州最南端便是懷化中侯府,那裡有個渡口叫做念北渡。你去了那裡尋找定遠大將軍牌坊,那裡有前往瀚海的渡船可以出租。一定要安排一艘好些的,畢竟你老子也不缺錢。”公羊千循頻頻點頭:“師叔莫要擔憂,我全都已經背熟了。等上了船進了不渡江,再過兩個月便能順著水路抵達最南端的海域。到了那裡便是南靖的地界,我去那裡讓周道長稍作休整,然後帶他直接前往瀚海尋找仙山島嶼。”“嗯嗯,希望道門中長老留下的航海圖不是假的,也希望這後生福澤深厚能夠挺過這一關。其實我一直覺得他能活過來,最起碼不會這麼憋屈的死去。他和李眠不一樣,想當年這後生一襲青衫獨步天下,誰見了不得哆嗦幾分?全天下都沒能把他怎麼樣,所以我覺著這一次他還是能夠逢凶化吉。”“我也是這麼想的,那便借您吉言了。”公羊千循拜首。“不多說了,上路吧,若是回來的快,應該還能趕上給我收骨灰。”司馬種道說罷神情蕭索,擺擺手徑自離開了。公羊千循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亦是悵然若失。四周還是濃密的人流,但不管是他還是司馬種道,雖說仍舊置身於這方時代,卻好似又都不屬於這方時代了。他擠擠眼睛,拉起馬栓離開了東城門。“道長,我們都回不去了,但我會讓你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