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安靜的站在窗前,微風不燥,輕輕撐起袍子,浮浮沉沉,遊蕩如雲。李眠也不吵他,知趣的守在門口,懷裡不知何時掛了半壺淺酒,拍開壺蓋徑自悶了一大口。周遊閉著眼睛,想了寸許後緩緩睜開,回看紫宸國公,視線相交,一個驚恐莫名,一個古井無波:“你看他的眼睛,剛才我們分析的邏輯,很多人都能瞧看出來,那寒杏樹枝定然是人為放置在香爐內的,而放置樹枝的手,便是從支開的窗戶外麵伸進來的。”李眠:“這道理很顯然,紫宸國公僵死的手指正指向窗外,無一不顯示他已經看到了凶手。”周遊:“所以說殺人邏輯我們已經分析出來,但這下手之人還需從紫宸國公身上去找。”這話讓李眠犯難了:“怎麼找?人死如燈滅,凶手也已逃匿,哪裡會有線索?”“從眼睛裡找尋,你仔細看看紫宸國公的眼神,看向窗外的哪個位置?你走出去站在窗口外麵朝裡看,麵向紫宸國公。”李眠聞言應允,不多時人已來到窗外,望著紫宸國公紫青發黑的麵容,瞧看一瞬便移開了目光:“他到底看到了誰,為什麼眼神這般絕望?”“不是絕望,而是難以置信。”周遊詭秘一笑。“他看到了根本沒想過的人?”李眠試探發問。“他看到了想過沒根本的人。”周遊笑著回答:“隻是個猜想,還需靠你證實。你看著紫宸國公的眼睛,看看在什麼高度角度,你和他剛好四目相對。”李眠聞言,恍然大悟,立刻比對起來,如此過了盞茶時間,他微微踮腳,眼神也不再遊移:“道長,便是此處,四目相對!”“保持住,這便是凶手的身高!”“如此魁梧的高度,看來凶手是個武人。”“你想想看,我們所見相關之人,能來到此地悄無聲息不被禁軍攔阻的,還有此般身高的,會是誰?”李眠不假思索:“鄴王!”周遊:“我也是這般想的,但又覺得一定不是他,還是因為這一切都太過理所應當了,凡事太過順暢,必有妖邪。”“會不會有這種可能,行凶之人未曾露麵,而是找江湖高手替其行事?”李覺的推論不無道理,不過周遊否定的異常決絕。“應當不會,即便是江湖高人,想要完全避過禁軍守衛也有難度,再者你看紫宸國公的表情,毒性是緩慢發作的,他不是為身中劇毒而驚,全然是見到了凶手才有的驚愕表現,這裡麵蘊含了情感,若是隨便找的江湖人手,和紫宸國公毫無瓜葛,紫宸國公不應該是這般表情,而是悲憤莫名才是。”“但從高度來看,應該是鄴王確鑿無疑!”李眠還是堅持自己所想,周遊聞言亦是更加篤定:“你越是這般認為,我越是感覺不會,很有可能是凶人故意布場,為的就是讓我們把矛頭指向鄴王!”“那證據在哪裡?話雖這麼說,但紫宸國公屬實是這麼看過來的。”李眠堅持己見。“所以說,真相還得從紫宸國公身上找!”周遊說完回到紫宸國公身旁:“將軍,我的拐子馬現在何處?我的桃花劍哪?”這話問的突兀,李眠也答得突兀:“在鴻樓的馬廄裡,我師兄囑托妥當,桃花劍也在我八師兄的手裡,他在太子涼身邊,太子涼現如今正在陵陽城,處在道長吩咐的店麵裡。”周遊點點頭:“我的老馬身上有我的竹匣,竹匣裡有我的銀針卷軸,現在我需要這些東西。”李眠:“這個好辦,道長稍歇片刻,我去去就來。”說罷,李眠不顧傷勢輕功大展,隻用了半個時辰便重新出現在了窗外,手裡多了一個錦囊包裹,遞給周遊展開,裡麵是一套銀光閃閃的醫用銀針。“從太醫手裡奪來的!”李眠咧開嘴巴笑的分外爽朗。“好一個巧取豪奪的流氓將軍!”“好一個受人恩惠的通吃道長!”二人相視大笑,周遊隨即收起麵容,神色鄭重的為紫宸國公行起針來,全身行針過後,周遊取其中三針遞給李眠瞧看。李眠觀望,發現此三針上儘皆帶血,而且血樣並不重複,各有深度,品類不一:“這代表著什麼?”周遊:“我就說這事情絕非這般簡單,紫宸國公的屍身被人移動做了手腳!”李眠聞言發愣:“我們剛剛不就動過嗎?”“那無礙的,紫宸國公已經死去多時,我們現在動他不會影響絲毫判斷,畢竟他體內的血液已經變質,組織已經腐爛僵化,我所指的是在紫宸國公死後不久,屍僵還未完全發生之時,便有人動過了他的身子!”李眠:“願聞其詳!”“人死亡歸天後,體溫慢慢下降,一般是從上往下,部分會有從下往上,稱為逆勢。”周遊指指手上的三根銀針:“此三針分彆位於腦顱、丹田以及腳踝,裡麵的血樣各不相同,人死亡後血液下沉,皮膚內層會產生不同程度的斑斕,太醫往往會稱之為屍斑,若是屍體被移動過,屍斑會發生變化,血樣能夠看出這些,因此通過屍斑的破壞方向和程度,就能看出屍體被移動的幅度大小!”“那我們先前移動的那次?”李眠看向周遊的眼神已經有些古怪了。“無礙的,人死後十個時辰內產生屍斑,過了十個時辰屍斑便會不再變化,因此我方才說你可以動紫宸國公的身子,而不會影響案情的探查。”李眠:“那道長您趕快瞧瞧,究竟從這屍斑上能看出什麼玄奧?”周遊:“死亡後十二個時辰內,按壓屍斑會有一定幅度的褪色,這就是為何屍斑會因為搬動屍體造成移位的原因,它們是脆弱的,從這三針的血樣來看,本應出現在丹田處的屍斑血卻出現在了臀部下方,丹田處的屍斑血和頸部腦顱後的屍斑血頗為接近,因此可以推算,屍體是被人抬高了,紫宸國公病入膏肓,按道理也不應該坐的這般筆挺!”李眠聞言大驚:“也就是說,實際上紫宸國公看到的不是鄴王!”周遊點頭:“我們按照屍斑移動的幅度,把屍體還原回相應的高度,便能依舊法找到凶手真正的身高!”李眠大喜:“我已經有些緊張了,道長你說這個人,究竟會是誰哪?”“先還原再說。”說罷,李眠按周遊指示開始移動紫宸國公的屍身,不過由於屍體已經生僵,整個過程並不算太順暢,而且屍體已經腐爛,表皮上裹著一層綿密厚重的屍蠟,觸手皆是難以言喻的感覺,即便是久經沙場的李眠亦是眉間緊鎖,臉色越來越沉。“再往下一些!”“再稍稍降下一些,就是這裡,停下彆動!”李眠依言行事,屍體擺放完畢,紫宸國公半躺在床頭,顯現出一種詭異奇怪的弧度。“不太對吧?”“就是這般。”“為何姿勢這般古怪?”周遊:“屍體已然僵化,不能儘數還原,你再去窗外瞧瞧,看看此時身高若何。”李眠應允,依照方才比對之法進行查驗,誰知驗證過後卻更為猶疑起來,周遊觀之亦是畫眉微凜,因為此刻的李眠不再踮著腳,反而是近乎半蹲了起來。“道長,和方才完全是截然相反的結果!”“這次反而是正確的,這便是凶手真正的高度。”“可是,凶手會是誰哪,這高度有些太過低矮了。”的確,按照李眠此刻估測,凶手身高還不到六尺,周遊也來到窗外仔細丈量一番,隨後二人回到宮中,望著紫宸國公沉默了良久。李眠:“五尺七寸,莫不是說凶手是個孩童?溫侯俊、鄴王和我家太子皆不符合,現在即便是瞧出這個,還有甚大用?”周遊:“你先去四下裡搜搜,看看還有沒有能查的東西,我自己在這裡想一會,你不要打擾我。”李眠哦了一聲,抱拳徑自搜查,過了盞茶時間,帶著一幅畫卷走了回來,望見道士嘴角含笑,在窗前望著那枝寒杏,久久都不曾收起弧度。李眠也不打攪,在身後靜靜佇立,周遊又笑了半晌,揮袖直接朝外走,李眠緊緊跟上,二人風風火火的就這般出了長樂仙宮。“道長可是想到了什麼?”“我們現在去找賀華黎,他就是凶手!”“怎麼可能的,賀公公雖說不魁偉,但也絕不是五尺七寸!”“人是會變的,將軍,你終究會懂得,你手裡抱著的是什麼?”“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女人,我不認識,不過感覺她很像凰丹尹!”周遊聞言停了步子:“你說凰棠少主?”李眠:“雖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出現在紫宸國公的寢宮壁畫裡,但確確實實就是這般模樣,道長不信可以自己看。”他說罷將畫卷展開,上麵是一樹嬌嫩的芭蕉,芭蕉樹下站著一位女子,素手紅牆,眉宇間和凰丹尹竟真有七八分神韻相似。周遊:“此人應該是凰棠,凰棠彆院的凰棠,有些事情將軍不知道,我也不想說,你跟著我慢慢領會就好。”李眠點頭:“這畫上還有首詩。”周遊聞言瞧看,那詩竟頗為眼熟,細細觀之,竟然是當日和鄴王在鳳棲宮枯井旁,聽那投井女子念過的那一首:三千珠簾棄置身,華春檻裡出凡塵。露華濃重霜秋色,從此帝王不做君。周遊淺笑:“還真的把最後一句改了。”李眠自然不解其意,懵懂問道:“道長,你說什麼?”周遊依舊是不打算給他解釋,當初他和鄴王討論那般久,想來也是不打算浪費唇舌,當下指指詩中的春華檻,隨即看了一眼李眠。李眠:“很多年前就荒廢了,早些時候是唱戲聽曲的皇家梨園,紫宸國公年輕時親自下令修建的,改換年號之後便不再啟用了,我年紀尚淺也隻是了解到皮毛,那地方現今還猶在,不過已是斷壁殘垣。”“有點意思,我們去春華檻。”周遊抖抖手腕,似乎興致濃烈。“道長不是說要找賀華黎嗎?”李眠匆忙從後跟上。“現在外麵並不太平,如果陵陽城真的已到唇亡齒寒之秋,我們的推論也完全正確的話,那麼賀華黎無處可去,一定會選擇去春華檻!”周遊說罷,指了指四周暗中監視他的暗哨,微微一笑灑脫行路,李眠不明所以,不過還是緊緊跟隨。“將軍,你的紅纓槍哪?”“就在不遠處,被我藏起來了,我這個人比較內斂,和道長一樣。”“彆把我相提並論,內斂和悶騷完全是兩碼事。”周遊笑笑,久違的笑靨如花。二人說話間已經遠離了長樂仙宮,此時的深宮裡似乎不大安逸,到處都隱匿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躁動情緒,好似安眠打鼾的夜龍,撩撥人心,絲絲入扣。在路上,二人竟又一次遇見了鴻武陵。隻不過,此時此刻的鴻武陵再沒有了戲子裝扮,而是恢複了一襲白衣佩玉,手執鬆紋古劍,身邊一匹雪白五花馬,銀冠青簪,錦靴玉帶,望著周遊灑然一笑,於風塵裡露出八顆白牙。但他越是這般,李眠越是不明所以。李眠:“鴻樓少主,你的傷勢如何?”此話問出,鴻武陵似乎頗為不解,望望身上,又看看李眠:“閣下在說什麼?”周遊從旁搭話:“昨夜宮角上的羽人襲擊,閣下能夠安然脫身,真的可喜可賀。”鴻武陵似乎被這賀詞說糊塗了:“哪裡來的羽人?”“你不記得羽人,總該記得醜時生吧?”李眠繼續發問,但很明顯的是,鴻武陵依舊是一臉茫然,和這座城池一樣透漏著稀奇古怪:“誰又是醜時生?”李眠倔強的不依不饒:“你們明明昨晚剛套過招,公子為何要裝瘋賣傻?”周遊衝李眠輕輕擺手,示意他莫要再說了,隨後看看鴻武陵:“看來閣下因禍得福,已然恢複神智,那閣下還記得我嗎?”鴻武陵微微淺笑,點頭示意記得,周遊指指他胯下白馬道:“閣下這是要騎馬去向何方?”鴻武陵聞言神色微微暗淡:“去城門口送一個人。”周遊笑笑:“一個美人吧。”鴻武陵聞言也笑了,隻不過微微苦澀,近乎啼哭:“她終究是沒有看我的信。”周遊:“那你現在要去做什麼?你不想再給她寫信了?”鴻武陵:“城裡並不安穩,我送她出城去,她能在城外嫁個好人家,等她出嫁了,我也就不寫信了。”“放棄了嗎?”周遊一臉的惋惜模樣。“從來沒有,不過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我好像明白了一些道理,我們江湖俠客每天嚷嚷著醉臥山河,實際上又有誰能夠離開廟堂活著?”鴻武陵說完便唉聲歎氣,周遊靜靜看著他,鴻武陵忽然又笑了,開口喃喃:“曾經,我喜歡一個人。”“現在,你喜歡一個人。”周遊笑的更加溫潤如花。鴻武陵上馬拱手:“周道長,你真的懂我。”說罷打馬便走,不多時已消失在宮道儘頭,李眠聽完二人說話,似乎也想起遠在蒼梧的人兒,神色黯淡,幽幽歎氣。周遊輕拍其肩頭:“將軍,有時候愛一個人,真的可以卑賤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