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臨近,宋關雎卻駐足不前,望著高大的城門,驀然有一種悲涼之感。往日裡,隻覺得人生在世,能養活自己,存活餘生,也算是尚可。如今再看,卻不知存活於世,還有何意義所在?這朝楚好壞,何人掌控可當真與她宋綾羅有半分關係?身為女子,莫不就是這樣?若是未曾感受愛意,一個人於世間生存也是無妨。可一旦得到了,卻又失去,這感受竟是比天塌地陷,還讓人覺得生無可戀。有一人立於城門前,黑衣黑袍,右手執杖,左邊卻是空無一物,寬大的衣袍隨風飄蕩。“大人,”黃棋明顯也發現了,頗有些謹慎,騎馬到宋關雎旁邊,“可要避開他?”宋關雎看著那張帶著冰冷麵具的臉,他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似乎已經在那裡等了許久。搖了搖頭,宋關雎下了馬,“原地駐紮吧,派人去報了陛下,得到允許再將東西運進去。”“是,大人,”黃棋抬起頭,宋關雎將韁繩遞給了黃棋。“大人,你是?”“我去見見他。”黃棋麵色擔憂,“大人,小心。”人人都怕黑奴,人人都覺得他是邪惡一般的存在,宋關雎也覺得黑奴無法理解。可能權勢真是極好吧,所以人人都趨之若鶩,就像她宋綾羅,當初不也是因為入朝為官,才能逃避媒妁之言的婚姻,養活自己嗎?宋關雎笑了笑,黑奴此人可能對權勢迷戀,但是對自己真的是無話可說。都城郊外十裡,有一處觀遠橋,橋邊是一些當地農民在兩邊叫賣。黑奴一身打扮,在這裡頭極為突兀。他將宋關雎帶到了觀遠橋邊,橋下有一艘漁船早早就等在那了。“師傅消息靈通,竟是掐著點在那等著的?”黑奴一路不說話,宋關雎也隻能先開了口。“大人怕是不知,這位啊,已經等了大人足足三日了。小老兒這船啊,可也是動也不敢動。”黑奴還未說話,搖船的船家卻搭了腔。待二人坐穩,船家便將船搖至了湖中心。春日日頭頗盛,湖麵上卻是有些冷意,刺激了宋關雎的隱疾發作,咳得似乎是要見了血。黑奴坐在小桌對麵,掀了又黑又大的帽子,取了那古銅色的麵具,露出一頭白發和那張精致美豔的臉。“當初我提醒過你,蕭玉和不是你的良人。”黑奴冷眼看著宋關雎咳嗽,知道她也中菌蟲之毒的時候,他真是恨不得直入江州。好容易日夜等著她回來了,變成了這副樣子,平白添了些怒意。宋關雎笑了笑,嘴唇蒼白,臉色泛紅,“當初我也問過師傅,他不是,莫不是師傅是?”黑奴握緊了拳頭,他不是,他從來就不是宋關雎的良人。他可以護她周全,可以予她真心的愛護,但是他不是她的良人。“聽說蕭盛那小子,已經研製出解藥了,為何不向他討要?”黑奴打開桌子取出碳火,茶葉,宋關雎聞著一股酒香。“師傅有酒?就莫煮茶了,取些酒來喝吧。”宋關雎莫名想知道酒的滋味,都說酒能澆愁,也不知,是不是那麼一回事。黑奴看了看宋關雎,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繼而當真取了酒出來,“你那隱疾,飲些酒也極好,可緩解一二。”宋關雎看著黑奴那隻粉嫩又皺巴的右手,不免有些瘮得慌。當今陛下滴酒不沾,想來也是拜黑奴所賜。誰能想到黑奴為了陛下隱疾受控製,竟然會要他不沾酒水呢?這會兒黑奴又來說,這酒竟可以控製隱疾。說來宋關雎突然想飲酒,怕也是由頭所在。隻是這樣一想,這朝楚的陛下還真是了不得的人,在這種對酒水有欲望的狀況下,陛下都能忍了下來,這能將自己的欲望都左右的了的人,怎麼可能不是天下之主呢?一杯溫酒下肚,這喉間果真要舒適得多。“恭王已消失半年,宋大人可知曉?”黑奴容貌一絕,隻可惜了這嗓音,終究落不得好,沙啞滋滋,像是二鐵相磨,聽來實在不入耳。宋關雎微微挑了眉,恭王消失,在當初他被貶斥,大概就開始計劃了。隻是,他的消失到底是與當初的逍遙侯一樣的初衷,還是另有目的,宋關雎事到如今,並不知曉。“師傅向來神通,想來是知道他為何消失的。”黑奴扯了扯嘴角,“看來你也明白?”“師傅,這天下權勢果真重要?”在宋關雎看來,隻要黑奴收了手,不管是恭王還是逍遙侯,他們消失的意義就不複存在了。黑奴搖了搖頭,“我活了百年,天下權勢並不重要,但是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比權勢更重要的。”這是黑奴第一次,與他人說自己的想法。“若是我當年沒有救過師傅,師傅還會對我手下留情嗎?”宋關雎想起來她是黑奴劫數一事,說來雖然荒唐,但是黑奴對她確實算是一個另類。黑奴久久看著宋關雎,似乎是想了許久。“其實我一開始便知你是恭王妃侄女……”黑奴這話讓宋關雎猛地抬了頭,這樣說來,黑奴一開始的確是想殺她的。並不是蕭盛找到他,告訴了他,她便是當年的救命恩人,他才手下留情。黑奴,其實一開始就是想要處理掉她這個變數。隻是不知,為何最後會變了主意。“告訴我,你在哪裡見過逍遙侯?”黑奴終於是說出了他此來的目的。宋關雎倒是好笑,“這天下,還有師傅不知道的?”“宋關雎,如果此番較量,我得了上風。我必改革圖新,容女子從政,分割土地於百姓。”黑奴的話,讓宋關雎捏著酒杯的手顫了顫,他所說的,正是她宋關雎一直在心裡想要做的。當今陛下並不昏庸,但是對女子多為偏見,太子殿下一直籌謀的,也是皇權集中。宋關雎為官多年,尋求的也隻是獨自餘生。女子從政,分割土地。這些,是宋關雎想都不敢想的,雖然隱隱有念頭生出,但卻是半分也不敢細想的。“你,不能為帝王。”宋關雎這話說得很是肯定,黑奴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為帝王,當年若不是他答應我要男女平等,土地分割,我也不會想著將天下推送於他。”宋關雎深受震動,當年,竟還有這層原因。“這麼說來,是他反悔了?所以你,才成了如今的樣子。”黑奴並未再多說,可是眼裡那股狠意,卻說明宋關雎說對了。“師傅,推行新政,不一定要造反。”宋關雎還是有心勸誡,雖然她明白,隻是徒勞。“你覺得龍家哪個人會願意土地分割?女性從政?”黑奴似乎是恨極了皇室,話裡話外,都是對他們的諸多不信任。船至湖心,船家靠了漿,掏出腰間的葫蘆,酣暢淋漓地飲了一大口酒。“至少當今太子,並不反對我入朝為官,甚至他還襄助於我。”宋關雎這話說得極沒有底氣,太子為何襄助她?概莫不是,本就沒得想到她有這個能力,中得了。後頭中了,他也因劫數一說,便將錯就錯,由著她去了。黑奴冷哼,聽宋關雎的語氣,也知她是明白的,“如果你我之間沒有那半分牽扯,你當你這個時候還能以宋大人的身份與我說話?”宋關雎並未再多說,岸邊傳來了黃棋的聲音,宋關雎探出船頭,黃棋見著了,直接扔了一葉蘆葦杆,踏水而來。“怎麼了?”宋關雎問道,心中疑惑。黃棋向來穩重,這般急切,還從未有過。黃棋看了看黑奴,隻見他早已經帶上了帽,掛上了麵具。“但說無妨。”宋關雎知道,黃棋得到的消息,黑奴怕是片刻之間也能得到。“大人,江州來信了,”黃棋掏出懷裡的信,“八百裡加急,殿下一式兩份,一份給您,還有一份,已經送進宮了。”宋關雎眉頭越皺越緊,許是因為情緒緊張,喉間一陣瘙癢難耐,一邊打開信封,一邊端了桌岸上的溫酒,一飲而儘。喉間一陣熱辣,倒是掩蓋住了那份瘙癢。“龍亦然集結府兵,受蕭玉和蠱惑,進攻江州城,請支援。”短短兩行字,卻似是晴天霹靂,劈頭蓋臉而下。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蕭玉和會來這一招。竟然借八皇子之手,集結周邊五省府兵,去對付隻有一府之兵的太子。也不知蕭玉和是說了什麼,能讓那般看中太子的八皇子,竟然會中了他的圈套。黑奴隻一眼就看見了那上頭的字,不由譏笑。“我若此時發作,這龍姓天下,覆滅怕是在旦夕之間啊!”宋關雎捏緊了信紙,瞪向黑奴。“師父方才都在說為百姓,為女子謀出路,該不會,在此時,要置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吧?”要說宋關雎不擔心那是假的,如今蕭玉和當真舉旗叛亂,還拉了八皇子下水,她這個當老師的,怕是脫不了乾係。黑奴瞧著宋關雎,“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那個人手裡沒有多少武將,他信任的,也隻有他那個同胞兄弟恭王爺,如今恭王爺若是再不出現,領兵出征,怕是南方八省,憑著太子手裡那點兵,撐不住啊。”宋關雎咬了咬牙,“師父也不用逼我,陛下信任恭王,您信任的也隻有小師叔。他一日不回,您也一日無法安心起事,大家都彼此彼此。”黑奴微微眯起了眼,宋關雎猜中了他的用意,九團的確是他最大的助力,若是他不在,萬事當真不宜過早。“師父,我這會兒急需回朝複命,還請將我等送回岸邊。”黑奴片刻猶豫,給船家使了個眼色,船家便立馬開始往回劃。岸邊人潮擁擠,宋關雎與黃棋好容易才跑到了城門。“黃棋,你在這等候召見,我現在要趕回皇宮,陛下接到急書,怕是會命我等重返江州,隻是不知道,此事可會遷怒於我。”宋關雎心裡沒有底,她此時回朝,終究不是個好時機。但若是此時不回去,怕是往後更難說得清。“大人,要不屬下和您一起回?”黃棋畢竟是陛下派來的,他說的話,終究還是有些可信度。宋關雎搖了搖頭,“那些箱子裡,可是整個江州的財富,怕是抵得上小一半的國庫了,馬虎不得。”黃棋點點頭,鬆了馬韁,由著宋關雎騎馬先行。